十三

柳摇蝉嘶，柳河的夏天弥漫着市井的燥热和纷乱。

郭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觉得，这是自己在故乡过的最后一个夏天。可他也不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故乡。造访完本地所有十八楼的住户后，他就产生过这样的疑问：人贩子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就地拐孩子就地卖孩子？

如果自己不是本地人，亲生父母会住在哪座城市的十八楼呢？十六年来，他们过的好吗？他们找过自己的儿子吗？每次脑海里涌现这些理不出头绪的问题时，郭靖就会选择逃避，逃避进网吧打游戏。三年来，郭靖赚的薪水几乎全部用来打游戏，游戏是唯一可以让他逃避的路径。在现实中懦弱的郭靖，可以在虚拟世界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了置办顶级装备，他的薪水也是入不敷出，要不怎么会问金鱼借钱。昨天，他在游戏里遇见“扫地僧”，扫地僧就是当年在网吧雇佣他通关游戏的人，可扫地僧已经忘了他是谁。郭靖也懒得解释，他觉得自己被遗忘被忽略才是正常的。

最近，小格网购了不少物品，是她为去北京读大学做准备。今天又有一件小格的快递件，郭靖把小格的快递件放在袋子的最上面，以防被其它商品压坏。临近傍晚时分，郭靖拎着最后一个快递件，走进23号筒子楼，敲开小格家的房门。前来开门的竟然是小格的妈妈，这让郭靖很惊讶，因为这个时间小格妈妈应该去夜市出摊。小格妈妈与郭靖早已熟识，郭靖问小格妈妈，怎么没有去夜市出摊？

小格站在妈妈身后，冲着郭靖又是摆手又是眨眼，还未等郭靖领悟，便听到小格妈妈破口大骂起来。从小格妈妈破口大骂的内容里，郭靖听明白了，是昨天晚上城管没收了小格妈妈的煎饼果子摊。小格妈妈骂完城管，接着骂小格。郭靖又听明白了，小格妈妈骂小格是个败家玩意儿，网购的二手苹果手机用了一个月就坏了。

郭靖解围劝小格妈妈，说是网购可以退换货。小格哭丧着脸，说是二手手机约定的退换货时间是七天，超过七天一概不予退换。听到这里，小格妈妈又开骂了：“1800块钱，国产手机随便挑，你个贱婢玩意儿非要买个人家啃剩下的苹果，你这是活该倒霉！”

大概是担心妈妈骂出更难听的话来，小格把郭靖推出门外，就手关了房门。郭靖没有离开，他听着房门里面小格妈妈的叫骂声，觉得自己浑身瘫软，瘫软到要把身体依靠在墙壁上，最后将整个身体沿着墙壁滑落下去，直到瘫坐在地上。郭靖在这一刻，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小格妈妈的声音瞬间转换成了养母的腔调，骂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把自己的心割得七零八落。

郭靖眼看着小格不开心有一周了，就像是看着一朵渐渐枯萎的鸡冠红，蔫头耷脑地等着凋谢。

为了逗小格开心，郭靖网购了一大堆她平时爱吃的零食，小格接过纸箱子的时候，郭靖看她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神情还是倒霉鬼似的落寞。小格妈妈托人把煎饼果子摊从城管局领回来，傍晚时分又早早地去夜市出摊了，家里只有小格一个人。郭靖撕开纸箱子，从里面掏出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递到小格手上。小格接过零食放在桌子上，有些耐不住心烦地对郭靖说：“多大了还吃这些零食，太幼稚了。”

大概是想破解尴尬，郭靖撕开一盒薯片，自己吃了几片又递给小格。小格瞧也没瞧郭靖，说道：“我正在减肥，不吃垃圾食品。”

郭靖一时间无话可说，尴尬地站在门口吃着薯片，昏暗的楼道上传来“咔嚓咔嚓”嚼薯片的声音。进过百家门的郭靖，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嚅嗫着问小格：“你的手怎么了？”

小格越发没好气，回道：“原来的手机屏幕摔碎了，今天刷微信圈，屏幕上的玻璃碴把手划开了。”

郭靖说：“手机屏幕可以换的。”

小格说：“这个手机本来就是二手货，到了我手上又用了两年，充满电还用不了一上午，换屏幕不值当。”

郭靖站在门口，把一盒薯片吃完，实在无话可说了，才和小格告辞。郭靖刚刚说完“再见”，小格便不耐烦地甩上房门。小格是郭靖唯一能够敞开心门的人，此刻，这扇门也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