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柳河的确有一条河，一条不算宽也不算窄的河。柳河两岸原先栽满了柳树，初春时节，柳河摇曳着一河嫩绿，让人们能够用手触摸到猝然而至的春天。柳河穿过整座县城，也流经郭家庄。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都喜欢傍水而居，人与水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永恒不变的亲密关系。

这个春天来的有些晚，迎春花才露出黄色花苞时，一场倒春寒让人们一夜之间又穿上刚刚脱掉的羽绒服。郭靖的羽绒服脱下来没得穿，因为他把羽绒服卖了，卖给专门买卖二手旧衣服的街头夜市。等到冬天来临的时候，他会再去街头夜市买一件。郭靖觉得这样挺好，年年都穿不重样的羽绒服。着急卖掉羽绒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得凑钱还金鱼的2000块钱欠账。金鱼已经催郭靖要了两次，他要去北京，说是那里的快递公司赚钱更多，还叫郭靖一起去北京赚大钱。郭靖也有些心动，让郭靖心动的不是赚大钱，而是他的绝望。他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敲开了县城所有建筑年限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十八层楼，也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依山郡府的一号楼一单元1801那户人家，有一个9岁女孩，六年前，父亲带着孩子在社区公园散步，父亲进了一处公共厕所撒泡尿的功夫，出来就找不见女儿了。父亲赶紧跑到物业公司报案，物业负责安保的调度员用对讲机通知报案封锁了社区各个出口。最后，保安在公共厕所里，找到了已经被剃成光头的小女孩。

郭靖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这回他没有再说出实情，他知道即使说出实情也只能招徕一点同情，于事无补。警察又前往快递公司了解情况，加上郭靖没有任何案底，第二天天亮时分，警察放了郭靖。

郭靖的管区里还有十几栋筒子楼和一片棚户区，有一天，他往23号筒子楼里面送快递的时候，遇见了要去上学的小格。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两个人都有些讪讪的，还是小格先开口发问道：“你来管这片儿快递了？”

郭靖在喉咙里应道：“呃。”

小格大概也觉得尴尬，便对郭靖说：“快迟到了，我去学校了。”

郭靖的声音还憋在喉咙里：“呃呃。”

望着小格的背影，郭靖竟也生出想去北京的想法。他去北京的目的，跟金鱼不一样，不是要去赚大钱，而是对这座城市感到绝望。自从知道小格住在自己的管区之后，郭靖又一时半会儿舍不得辞掉工作了。金鱼已经催他好几回了，一是催他还钱，二是催他下决心一起去北京赚大钱。郭靖生性优柔寡断，每回都对金鱼支支吾吾，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6月份的工资发下来后，郭靖终于换上金鱼的2000块钱。

金鱼失去了耐心，他撇下郭靖，独自一人去了北京。郭靖像往常一样，继续在柳河管区送快递。三年来，郭靖练就了一副讨好的眼神，那是一种毫无侵犯力也毫无个性可言的眼神，安全到可以让狗都忽略的眼神。他依旧沉默寡言，如果不是故意敲错门，如果不是要打探十八层住户的底细，他可以一天不说话。

快递公司主管有些奇怪，因为郭靖在柳河管区待了半年，居然没有要求换新管区。郭靖不换新管区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已经敲开了本地所有十八层楼的住户，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二是他可以在借工作之便，在23号筒子楼里名正言顺“偶遇”小格。筒子楼和棚户区里的快递丝毫不比高档社区少，而且退货商品的快递远远高于高档社区，他们抓住商家承诺的时间期限，找各种奇葩借口最大限度的退还货品，郭靖有时候都会觉得过分。有一个棚户区的消费者，把一台使用了十一个半月的净水机退货，理由是WIFI信号连接不上，而净水机的商家承诺一年无条件退货。这家的男主人还向郭靖传授经验，说上个月抓了一只蟑螂塞进榨汁机，拍照投诉商家的商品，商家主动给他退货，而他的榨汁机已经用了一年多。

郭靖也偶尔给小格送货，至于小格买的什么东西，他看不出来。小格家网购少是有原因的，因为小格妈妈摆摊卖煎饼果子，所有原材料和生活用品都是小格妈妈去农贸批发市场进货。据小格说，价格比网购还便宜。

这一天，有小格一件货品，是一部二手的苹果手机，因为是商家委托快递公司代收款，所以郭靖知道是一部二手苹果手机。郭靖敲开小格家房门，小格兴奋地给郭靖展现她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是北京的中央财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