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近乎静好,时间一样透明的风已经消失了。它与夜晚一起了无踪迹,留下了一阵带着歉意的微风。
男孩很迟才醒来,半梦半醒。人们醒来时不会想什么,他们只有感觉,因此会接近梦境,但男孩知道,清醒就在梦境的表面等待他,如同响亮的声音。他咕哝着什么,试图把热血变成沙,让自己变得沉重,好再次沉下去。睡眠是黑暗的避难所,他沉浸其中。
他们在酒店里没坐多久。男孩行走了大约四十万千米,去亲吻肩膀,亲吻耳垂,也被亲吻。等他头脑清醒时,他已经回到了桌子边,回到了海尔加的身旁。海尔加放下纸牌说:好吧,我们现在要走了。不,不,不,吉斯利看起来很害怕地说,别立刻走,你不能,不,不,奥斯,帮我劝他们别走,今晚我们还有太多的话要谈,前面还有整个该死的夜晚!话语哪里也不会去,还会有其他的夜晚。海尔加说。我们不知道,最后一个晚上总会在某个时候出现,那时再想交谈就晚了。吉斯利说。我愿承担这风险。海尔加说。奥斯准备站起来,或许有人在家里等他,但吉斯利有力地制止了他。留下来,他说,孤独让我太痛苦了,我们一起谈天吧,一直谈下去,直到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奥斯,你觉得,你死时上帝需要你吗?
他们离开旅店后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风暴已经平息了很多,他们可以挺直身子前进,但科尔本坚决拒绝接受任何帮助,他挣脱了海尔加的手臂,自己往前走,慢慢地走,用脚试探着每一步路。男孩和海尔加一人走在一边,准备伸手抓住他,把他扶起了三次。你认为是什么从我这里夺走了视力,上帝还是魔鬼?在他第三次跌倒,海尔加掸掉他身上的雪后,他问男孩。我不知道,不过好在最终都是同一条归路。男孩回答。那老海狼发出辛酸沙哑的笑声,就像是犬狐的悲鸣,而后一路上都由他们继续搀扶着。
盖尔普特正等在客厅里,男孩该读莎士比亚了。带我离开这个地方。盖尔普特说着把书递给他。男孩那样做了。他带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离开了莱恩海泽,摒弃了欲望、亲吻、情感、遗憾。他读着书,晚上过去了,黑夜降临了,大钟矗立在角落里,默然无语。现在我要让时间停步。盖尔普特曾说。从那时起,在这个客厅里,时间的流逝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现,钟摆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像是头朝下被定罪的罪犯。他读着,带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科尔本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莎士比亚的话语像燃烧的火炬一般进入了那个世界。
我怎么能取悦你,夫人,是什么让你痛苦?
恶棍伊阿古问苔丝狄蒙娜,不幸中的她是如此美丽。
我不知道。
她回答。
这是很好的回答,原因在于,我们想要什么,为何我们害怕,这些隐藏的、残酷的渴望从何而来?生命把我们带往何处?我不知道。她答道,最真实的话语。我们在生活中摸索,然后死去,沉入未知的世界。我不知道。苔丝狄蒙娜回答。她想要再说些别的,尽管她可能已经说出了一切。不过他们听到有人走进房子,弄出了很大声响。海尔加睁开眼睛。可能是詹斯。她说。男孩把书放下,手指停留在苔丝狄蒙娜的答复上,准备再往下读。邮差蹒跚着走进客厅,满身白雪。詹斯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环顾四周,好像看到他们很惊讶,为自己进了这房间而惊呆。他转过身,仿佛是想问,被风卷起的雪在哪里?风在哪里?他的脚撞在椅子上,失去了平衡,跌倒了,房子里回响起砰的一声,他躺在了那里,烂醉如泥。他与玛尔塔一起在索多玛逗留了很久。生了病的奥古斯特躺在咖啡馆旁的小房间里。詹斯决定顺路去拜访古特曼杜尔,去看那位代理邮差。当风把男孩推进他怀里时,他正走在去那里的路上。他希望能得到一些关键信息,在山上的恶劣天气里,在充满风险的山路上,这些信息能让一切截然不同——他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哪座山峰会告诉他风暴即将来临,哪个农场会提供最好的建议,哪条路最适合走,哪条路需要避开。不过人类的世界从无逻辑,很少合情理,充满各种各样的杂质。代理邮差受了西格尔特的很大恩典,这足以让詹斯在最后一刻决定不去找他,而是直接去了那被称为罪恶之地的餐馆。他坐在玛尔塔对面,看着她抽烟,看着她读一本从吉斯利那里借来的关于拿破仑的书,看着她喝啤酒。玛尔塔有时很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似乎对男人眼中的饥渴毫无感觉,然而有些夜晚她就像咆哮的狮子。詹斯喝醉了,对奥古斯特简短说了句话,问明天能不能借用他的平底小渔船,但是在四名顾客出现后,他转而去找斯诺瑞,逃离了别人的陪伴,和商人斯诺瑞坐了很长时间,在那里喝了太多酒,最后摇摇晃晃地走回盖尔普特的房子,躺在客厅地板那儿,烂醉如泥。大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他弄到床上睡觉。他太重了,至少有一百千克,又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但他们终于把他弄到了床上,科尔本靠在墙上,这个老人,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是什么让你痛苦——如果我们知道就好了。我们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问,只知道有些事情让我们感到痛苦,我们没有像应该的那样生活。死亡等待着我们所有人。现在我们要去睡觉了。盖尔普特说。
白昼唤醒了男孩。
晨光降入黑暗的深渊来接他。他坐起身,眨了眨眼,像是要确定自己还活着。他伸展年轻灵活的身体,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把头伸出去,彻底甩掉夜晚和梦境。天气近乎平静,风停了,留下了温和、无比礼貌的微风。男孩愉快地感受到空气留在他裸露皮肤上的清冷气息,尽可能深深地把清晨和光明纳入胸膛,对面的房子白雪皑皑,世界一片和平。也许春天终将到来。也许它会设法穿过我们南方的所有那些深不可测又危机重重的峡湾,并在筋疲力尽之前抵达我们这里。男孩向外探出头,朝左看去,海面灰蒙蒙的,看起来单纯无辜,似乎良心上没有任何负担。维特拉斯特伦海岸从灰蒙蒙的海上升起,冰川一样洁白。医生的住所有两扇窗户敞开着。詹斯带来的所有邮件无疑已被分拣,装进袋子运往周边的乡村,这是邮差副手的任务,他们有五个人,要走各种艰难的路线。男孩缓缓看向右边,看到奥拉菲娅穿过白雪,朝房子慢慢走来。他关上窗户,匆匆穿上衣服,冲下楼,在奥拉菲娅敲门前打开门。他迎来了微笑。生活当然可以是美丽的,我们只需要知道如何接受生活。
布里恩乔福尔到来时大约是九点。“希望号”今天出海。那是斯诺瑞的船,有些人称之为“失望号”。船早已准备出发,却因风暴推迟。整整一个星期里,世界从人们眼前消失了,阴郁的天气带走了世界,到今天早晨才把它归还,如此洁白、纯净的世界,微风像道歉一样在房子之间吹过。布里恩乔福尔要做的,一方面是向妻子道别,另一方面是邀请男孩一起出发。男孩子们。他纠正说。因此他口中所说的男孩就意味着船员,十人一组,粗俗、饱经风霜的男人,大多数人六十来岁,他们的脸庞就像苍老的岩石,话语像海中的盐。如果你一起出发,男孩们,实际上还有我,会感到好一些。布里恩乔福尔说。但是随后,他在走廊里注视着妻子奥拉菲娅,停了下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你。他终于说,而她点了点头。他们之间横着狭长的、深深的沟壑,侵蚀那沟壑的,是失望、酒、日常生活中令人无法理解的无情。他们各自站在自己那一边,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们终于要出海了。他最终说。小心。她说,她的意思正是如此。
小心。
两个字,银光一样落到分隔他们的深渊上,在深渊边缘颤动了片刻,但在他犹豫不决,不相信它们的分量时,那银光黯淡下去,洒向深渊深处,消失于无形。
男孩拿起衣服,甚至没有询问海尔加,即使他本来有一堆事情在做,没有人会对这样的提议犹豫不决,拒绝会引起水手们的不安,甚至畏惧在海上等待他们的那种黑暗和无情——空手而归、意外事故、死亡。血管里流动着怀疑或恐惧的水手,面对愤怒的大海和天空会更早屈服,一个人的屈服可以给整艘船带来灭亡。那些生活在世界尽头的人,如果不团结地站在一起,就会像苍蝇一样坠地。海尔加只是去拿了些钱作为回应,并叫男孩回来时在特里格维的店铺那里停一下,带回这样那样的杂货,然后他们出了门,走进宁静的早晨。
一个小时后,“希望号”轻轻摇晃着离开海岸,但是很快就开始随着海浪起伏,离岸越远,就随浪升得更高,向浪谷跌得更深。前几日的风浪过后,大海躁动不安,只能慢慢重归平静,把天气存入大海深处,如同一段记忆。男孩往回走,不紧不慢。接近村庄的岬角又长又狭窄,接着又变宽。积雪下面的石头等待着夏季的阳光和咸鱼,我们实际上也在等待。男孩走过地产经管人的房子,特里格维店铺的收银员住在那里,男孩走走停停,环顾四周,看着群山、房屋、浓云。独处总是胜过置身人群之中,或者说自从父亲溺亡,家人离散之后,他就一直有这样的感受。父亲沉入了大海那黑暗的海盐王国,带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那让一切更轻松的双手和存在,他的红色头发和所有未说出的话语,还有他心中的爱意,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如此轻易地改变世界,但是在黑暗和暴风中,在刻骨的孤独中与海浪搏斗时,爱的力量却完全无用。有什么可以从海底召回他呢?海洋曾释放过被它抓走的人吗?男孩走进特里格维的商店,心脏开始快速跳动,好像他从未怀念过任何人,好像没有人曾经淹死、死亡、冻死。那悲伤,对那些永不复返的人的痛苦哀伤,为什么不会在他面对生活时带来尊严或无畏呢?莱恩海泽正与一位有些壮实的高个儿女子交谈,那是洛夫伊莎,她的姨妈,区行政长官劳鲁斯的妻子。店员和顾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洛夫伊莎大声说话,就和那些没理由降低声音的人一样。她抱怨天气,抱怨今年春天来的船多么少,如果能把这称为春天的话!她是对的。当大地在积雪下沉默,当冰霜擦亮天空,当云层之上的天空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寒冷时,人们有可能谈论春天吗?很少有船来,这也是事实。带有敌意的风吹了这么久,在茫茫海面上,小船被四下驱赶,有些船沉了,有些船在遥远的峡湾寻找避难所,只有大轮船不会在这里遇到太多障碍。最后一艘轮船一星期前停在这里,装满了盐,没有盐就没有咸鱼,没有咸鱼就没有生活,或者充其量只有一半的生活。那艘轮船仅仅停留了几天,船长一直待在旅馆里,在那里和吉斯利一起喝加了糖和热水的烈酒和朗姆酒。我们知道这位眉毛浓密、性情粗犷的船长,或多或少地了解他。他在这里航行已有二十年了,最早是在一艘帆船上,现在是在一艘轮船上,船的黑烟从相当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好像地狱前来迎接我们一样。吉斯利在离教堂很近的地方碰到了伯瓦尔德,看到轮船冒出的黑烟向上升腾,仿佛切穿了海浪。与你相反,我忏悔,因此没有多少恐惧。伯瓦尔德牧师毫无感情地回应他的兄弟。船长给尊贵家庭的成员带来了微薄的礼物。给洛夫伊莎姐妹的巧克力和小说,给莱恩海泽的红色胸针,给福里特里克的美国手枪,而吉斯利则收到了一本红色烫金封面的诗集。只有已逝诗人才这样出书。吉斯利抚摩着书嘟囔道。船长问:什么?只有已逝诗人的书才会烫金。吉斯利解释说。但是船长拿出了另一本书,说:你或许说得对,不过这一本肯定也不缺少金色!吉斯利浏览了下,一本漂亮的蓝色封面的插图书。希望她们不觉得冷。他迅速瞥了一眼几个半裸女子的插图,喃喃说道。
一名店员来给男孩拿他要买的东西。男孩已经放弃了等待莱恩海泽,也不想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商店里。店员迅速结账,男孩匆忙跑出去,实际上是逃了出去。月光的肩膀,没错,但月亮是遥远的,月亮表面肯定孤寂,她是福里特里克的女儿,权力的女儿,来自权力的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男孩想。他一心一意要忘记她,要否定月光,结果连脚步声都没听到,突然感到肩膀被紧紧抓住时不禁大吃一惊。你应该等着的。她说,气喘吁吁,语气尖锐。我不知道。他低声说时,立即感到紧张无力,心脏瞬间跳动得更为猛烈,猛撞着胸膛。他们彼此相对,相互的距离比一条手臂还短。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奔流。所以你已经见过吉斯利了。她说。
男孩:嗯。
她:他很有学问。
男孩:嗯。
她:他是个醉汉,而且膝盖无力。那是因为,太多的诗歌让人软弱。他们变得不合时宜,更加脆弱,这是我父亲说的,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男孩:诗歌是世界背后的世界。诗歌是美丽的。
她:吉斯利只做人们要他做的事。你根本不知道他的事,重要的事你根本都不知道,不知道重要的事应该是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必要的。
男孩:写作胜过腌咸鱼,也胜过一艘轮船。
她:我父亲说,已经不该祈祷有你这样的人了。如果没人帮你,你会变成可怜虫,会饿死的。
她微微打着哆嗦。空气凉爽,她在连衣裙外只穿了件薄薄的套头衫。她的红色胸针闪闪发光。诗歌也可以是危险的。男孩说,或许是因为她哆嗦的样子,或许他的思想变成了一首致命的诗歌,在海上,在棺材上,那最后一句话。 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然而此时她离他这么近,似乎可以拥抱他,当然她不会那样做。今年夏天,我要乘着阳光而去。她说。那时我会是什么,马还是阳光?男孩问。现在还没到夏天,甚至连春天都不是。她说。
男孩走进厨房时,海尔加正在给科尔本剪指甲,她自己也刚从外面进来,皮肤仍然冻得红扑扑的。船长远远伸出手,仿佛是在否定它们。出海顺利吗?他问。是的,虽然港口外稍有些颠簸。海上的天气会持续很长时间。老人说。是的。男孩说。
科尔本:没有什么像大海一样。
海尔加:你想念大海。
科尔本:想念大海,我不知道。是否有可能想念这世界?我几乎不这么认为。
海尔加:那么,人能有什么可想念的?
科尔本:该死,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你觉得我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想念有个男人的时候吗?
海尔加:这里有你。
科尔本:你明白我的意思。
海尔加:这个我得自己面对。
科尔本:那好,可我什么也不想念。
男孩:甚至包括你的视力?
科尔本转过他那倾斜着的脑袋,仿佛渴望得不耐烦:能时常阅读,能看大海,那该多好啊,但那样我也会被迫面对生活。不过我真想再出一次海。
男孩被召进客厅。盖尔普特坐在那张又大又结实的桌子旁,左手抵着额头,手指间夹着根香烟,头发梳了起来,但显然梳得匆忙,几绺长发随意垂了下来,鬈曲着搭在白色脖颈上,像是暗色睡袍上的碎布条。男孩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接着读《议会时报》,她几乎一动不动,除了会把香烟缓缓移到红唇边,那“充血的嘴唇边缘”,而后吸入快乐。你应该读读《议会时报》。她说。我不会读,那就像是用另一种语言写的。他直截了当地回答。盖尔普特抬起头,露出那些雀斑,吸着烟,香烟的余烬轻轻发出嘶嘶声,一点点向上移动,那鲜血般红润的嘴唇边的皮肤看起来很光滑,但是皱纹从眼角延伸出来,在她眯起眼睛时就更深了。说得对,但这是权威的语言,我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掌握这些。她说。她的嗓音恢复了嘶哑,像乌鸦呱呱的叫声。我需要理解这种语言吗?男孩看着盖尔普特,问道,仿佛是希望得到不这样做的许可。盖尔普特靠回座位,放下吸了一多半的香烟,抬起手臂,抚弄着头发。只有你想时才需要,权威属于男人,而你,无论如何,是个男人,尽管你可能更接近天国而不是阳刚之气。我和天国根本没关系。男孩说。我是打比方。盖尔普特说,但是科尔本呢?他失去视力之前几乎没看透什么。为了看个分明,我是否需要挖出自己的眼睛?那会是个好的开始。你不快乐吗?男孩不假思索地问。盖尔普特的手肘撑到桌子上,娇柔的下巴贴在手背上。什么是不快乐呢?她反问,我曾被人爱过两次,这算频繁吗?有没有可能去计算亲吻,或背叛的次数,计算人们会产生多少次能被称为幸福感的感觉?七千个吻,十二个快乐时光;这种事是频繁还是很少,还有,什么是快乐幸福?什么是吻?有可能的是,吻了一个人一千次,却从没真正吻过。有时我觉得人命中注定不幸福。
幸福是存在的。男孩固执地说,就像个孩子。海尔加的声音传到了他们耳边。不要太在意我说什么,盖尔普特说,世界比一个人复杂多了。贡希尔德和木工约恩因为儿子而感到幸福,乍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他们幸福,但是只要看他们一眼,就好像一切悲伤都成了一场误会。幸福当然存在,海尔加,这难道不对吗?海尔加举着一大托盘咖啡和面包走进来时,盖尔普特问道。科尔本跟在海尔加身后,拄着拐杖,把自己的体重托付给它。相信一件没生命的物体要比相信一个人更容易,而且也不需要为此付出太多努力。什么对不对?海尔加边问边把托盘放在较大的桌子上,开始把杯子挪到客厅里间较小的桌子上。我们不是命中注定不幸福。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评判者,海尔加说,你和他聊过吗?
盖尔普特:我们一直在聊。
海尔加把面包放到另一张桌子上时说:是吗?
盖尔普特:关于亲吻和不幸福,还有权威的语言。
海尔加:那我们来谈谈眼前这个问题吧。
他们走进了客厅里间,在深暗的桌子旁坐下。平时,他们晚上就坐在这里,听男孩读书,这里也离窗户更近,离世界更近一些。我们本打算今天就开始对你进行教育。海尔加先开口说,今天早上我去找赫尔达和吉斯利谈过了,下午赫尔达会来教你英语,明天吉斯利要来,开始上历史课、冰岛语和文学课。然后我会给你一些数学上的指导,尽我可能。你觉得这还好吗?好,那就可以定下来了。男孩用力点了点头后,海尔加说。在这方面男孩不可能有其他反应。
* * *
你父亲唯一的遗憾, 他母亲在一封信中这样说道——那些信现在都要翻烂了,他不得不开始誊写信件的副本,否则这些来自过去的重要信息将会遗失。 你父亲唯一的遗憾,或许也是我的遗憾,就是缺少教育,尽管我作为一个女人,自然很少有机会或根本没机会接受任何可称之为教育的培养。你父亲十二岁时,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就要实现他的梦想了。教区牧师主动提出要收他当两年学生,如果他表现好,时间可能会更长。你父亲在离家两天前,就早早收拾好了一切想带也能带的东西,把它们全装进了可以轻易夹在胳膊下面带走的包里。因为期待,他几乎无法入睡。就在这时,你祖父从马上摔了下来,出了事故。他在从城里回家的路上,那可怜的人,有时喝得太多了,那次同样喝了个烂醉。马受了惊,你祖父从马背上摔下,再也没能站起来。他无助地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然后死了。你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刚能勉强料理生活,他当然放弃了接受教育,只为让家人团聚在一起,直到你祖母去世。那时你父亲满二十岁,家里欠了债,而他的年纪也大了,再也上不了学了。他曾说:喝酒夺走了我的学业。酒是可怕的威胁,真的,你应该小心,不过没有酒,你父亲和我也几乎不可能认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那么爱你的父亲,无法形容,胜过生命。我们要保证你们所有人接受教育,包括莉莉亚,即使那会让我们分离。
事实就是这样:
一匹马受了惊,这就是他能出生的原因。
但是,这些计划会有些细微的变化。海尔加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变化?男孩害怕地问,显然有些焦虑。是的,改变,或者说,延迟。男孩要被派上征程,走向世界的尽头。那里是冰岛疆域的边界,永恒的冬天在那里开始。斯诺瑞早些时候来过,找詹斯,头天晚上詹斯离开索多玛后是和商人在一起的。他去索多玛干什么?海尔加问。也许和其他人一样。盖尔普特回答。是的,斯诺瑞肯定地说,但他同时也要借艘小渔船,并让奥古斯特划船把他送到维特拉斯特伦。出于某种原因,西格尔特说服了詹斯去那里,甚至更远的北方,去送邮件。也可能是西格尔特骗他这样做的。骗他?男孩问。是的,大概是报复他。盖尔普特说。
海尔加:你确定是这样吗?
科尔本:西格尔特是个野兽,跟所有那些大人物一样。否则,他永远不会被接受为他们的姐夫。
海尔加:没必要总去想人们最坏的一面。
盖尔普特:但这通常很难避免。世界可能是好的,人不是。
但是为什么我要和他一起去?男孩问。詹斯怕海,海尔加说,他自己永远不可能乘坐小渔船穿过德鲁普,那个大块头男人,他会吓疯了。然后他还必须穿越达姆斯峡湾。他需要有个人能和他一起划船,能在旅途中和他保持合适步调,最后,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又有谁能让詹斯不害怕海呢?你了解大海,你很能走。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男孩问。尽快。海尔加说,她身子侧向一边,朝窗外望去。天空依然浓云密布。要赶在再下雪之前。或许还会刮风。她补充说。你跟他说过我要和他一起去吗?男孩问。没有。海尔加说。他会同意吗?男孩怀疑地问。这不取决于他。人熟睡时不会走多远的,他需要清醒过来。盖尔普特说,不过他们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闷响,詹斯从房间地板上爬了起来。
詹斯梦到某种黑暗的东西把他推到悬崖边上。他用力反抗了很久,最后没了力气。他开始沉向空洞的黑暗深处,听到大海在下面轰鸣,跌了下去,醒来时却躺在地板上。他环顾四周,眼前的蓝色让他惊惶。我是在海底,淹死了吗?他想。然而,这不是蔚蓝海上的死亡之色,而是天空的祝福之光。区分这两者是如此困难。
一切就是这样:生与死的间隔竟是如此之近,可以用“生死”这同一个词来表达。正因为此,你对待词语必须永远小心谨慎——词语中至少会有一个承载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