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暴中,西米朝着捕鱼站的方向蹒跚而行,外套下是那封信。为了改变生活而写的句子,这是我们必须采取的写作方式。他衣服上的油渍浸到了信封上,安德雷娅收到信时,信纸会变得斑驳。这是什么信?培图尔怀疑而惶恐地问。只是封信。她傲慢地说。培图尔开始害怕,想拿走她的信,又不敢。他看着艾纳尔,艾纳尔又太迟钝,没来得及掩饰住冷笑。总有人拿别人的不幸取乐。安德雷娅会读信的,男孩想,但那又怎样?他的话语会在这场风暴中出发,与安德雷娅一起归来吗?那样他会不会主动为她负责,甚或迫使自己牺牲掉一些东西来帮她?什么是责任呢,帮助别人,乃至损害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向另一个人迈出一步,你的日子将会一片空虚。只有对不道德的人来说,生活才是容易的。他们过得很好,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
夜幕降临在群山之间。男孩在工匠协会聚会后帮忙打扫,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两个人吐了,只有一个人晕倒了,还有一个人鼻子破了回家了。重要的聚会,主席对海尔加说,把我们带到了一起,重要的是团结,否则那些上流人物会从我们身上走过,把我们践踏成屎。你自己就很擅长这点,在我看来。海尔加说。胡说,主席回答,没有同伴,我们会毫无防护。福里特里克害怕我们,不是一点点,不过你的科尔本和奥斯一起走了,可能是去了旅店,我听说老人喜欢他那些喝的东西。他是什么意思?主席走后,男孩问,他脚下有些不稳,但自己感到很高兴,因此首先试图去拥抱海尔加。科尔本对付不了那些喝的,他会因此处于糟糕的境地,我们晚些时候要去找他。
大风在吹。它吹起积雪,撼动世界,群山轰轰作响。男孩和海尔加用了将近半小时才到达旅店,而这段路通常只需要步行五分钟。天气改变了一切,北风和寒冷让我们瑟缩着挤在家里,拉长了人与人的距离。事实上,外面除了他们之外再无一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呢?船无疑在石头墙下找到了避难所,风往这个方向吹时,它们在那里可能不会受到十分猛烈的攻击,仍在海上的渔船朝着陆地的方向挣扎,然而陆地不论在哪里都看不到,它消失无形了。世界是白色无形的旋风,或许此刻有数十个人正在挣扎着划船,倾听那宣告陆地位置的防波堤的声音,但那也是最后最危险的屏障。他们与一支优越的部队作战,在一叶扁舟上,毫无防护,身上浸透了海水,为自己而战,为在岸上守候的人而战,为不敢入睡的妻子而战,她们怕在梦中见到他们的幻影。好吧,情况就是这样,为我的灵魂祈祷吧,因为我渴望能从海上被带到天堂。现在我死了,所以你再不用骂我,你自由了,恭喜。我的爱人,我的心肝,我会为了干袜子而献出生命,然而再没有生命可以献出。
而在某个地方,还有人必须冒险冲入同样的暴风雪,喂饱一直饿着的羊,它们咩咩叫着,反刍着饲料,梦想着鲜嫩的草,还有偶尔出现的帅气公羊。
男孩熟知这一切:绿色的梦,在各种天气里走出房门,几乎能把头吹掉的风,为了干草冒生命危险。他也曾握住桨或死死抓住舷缘,期待听到防波堤的声音,那阴暗的隆隆声掌控生命和死亡,沉重的轰鸣声穿透咆哮的风声,充满承诺和威胁:来我身边吧,我会拍碎你的船,像淹死不幸的老鼠一样淹死你,或者让你从我这里通过,让你生活下去,如果你还希望能以“生活”这如此浮夸的名词来称呼你在此的短暂瞬间。不过那些通过了防波堤的人是安全的。等待他们的是坚实的大地和日常生活,连同安慰的话语、干燥的袜子、温暖的拥抱、孩子清晰的声音、背叛和平庸。
男孩尽力屏住呼吸,承受着房屋之间猛刮的风,大部分时候低着头,没注意要往哪里走,直到撞在了海尔加身上。他们已经到达旅店,走了进去,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暴风在外面肆虐,在他们身后怒号,但海尔加只是关上了门。
所以,要摆脱什么并不比这更困难。
这场肆虐的风暴填满世界,威胁生命,但之后,所需不过一扇门,一块薄木板,就能将之关在外面,不让它进来。这难道不能告诉我们,人在面对自己的阴暗风暴时,该是什么样子吗?男孩和海尔加用门口挂着的粗刷子掸掉了身上的很多雪,一位高个子女人走过来,低声说晚上好。她很瘦,一张长脸上挂着一个大鹰钩鼻。她粗壮的双臂交叉抱在围裙前,仿佛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喂,看看我有多大多丑吧。男孩不由自主地想起苍蝇。赫尔达,你好。海尔加把毛刷挂回原处,说道,听说我们那位科尔本在这里,是吗?赫尔达笑了笑,露出淡黄的牙齿。她低头看了男孩一眼,回答道:是的,他在这里。她犹豫不决地扭着长长的手指,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一双肿得胀鼓鼓的眼睛。她真是……难看。男孩惊讶地想。他无法不这样想,但是立刻为此感到惭愧。谢天谢地,这表明他和我们还不一样,我们经常根据事物显而易见的一面、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样子做出判断,因此不论走到哪里都带来残酷和偏见。人的灵魂和地狱间的距离,是不是总比到天堂更短?
等一下。赫尔达突然说,接着笨拙地弯下腰,快速走回走廊,在拐角处右转。男孩不解地看着海尔加。奥斯格尔德和泰特尔的女儿,你们两个同龄,那可怜的小家伙害怕男人。海尔加说。和我同龄,怕我?男孩说,心里很难弄清究竟哪一点更让人吃惊。你是个男人。海尔加说,这似乎揭示了他从不知晓的事实,但是赫尔达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堪入目。永远不要让外表欺骗你,把你引入歧途。你好,泰特尔。海尔加对那个带着歉意举起手快步走来的男子招呼道。我亲爱的海尔加,他说,抱歉让你等我,不过福里特里克和他的家人,还有几个人,正在这里吃饭,你知道,谁和他交谈时都无法停下来自己跑出去。当然,我应该让你知道科尔本的事,但他刚才在酒吧,和同伴们谈兴正浓。我,我们每个人,都会认真看住他,赫尔达会带他回家。你可以相信我们。科尔本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离开我们乱走。不过告诉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小伙子是谁?他边问边向前欠身,好把男孩看得更清楚些。他的微笑显现出难得的善意,正是这善意让这世界尚可栖居。若非泰特尔和妻子奥斯格尔德在此生活,这个村子肯定会更荒凉。夫妇两人二十年前买下位于中心广场的旅店时,它已经开始破败。他们经营渔船赚了一点钱,把所有的一切都拿来重新装修房子了,那当然是不小的工作量,房子很大,上下两层,带地窖,还有个宽敞的阁楼,可以用作房子主人和女儿赫尔达的居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夫妇两人勤劳肯干,但是为旅店起名字实在难住了他们。万物均需命名,人、动物、山岭、大海的捕鱼海岸。老鼠冲过厨房地板时,人们会叫出“老鼠”这个名字。一切皆然。名字赋予事物面孔,赋予事物形象。若命名为死亡,除了忧伤愤世、渴望自杀的诗人外无人愿意前来;若命名为天堂,就会挤满修女、圣人,还有希望这旅店是伪装成妓院的男人。泰特尔想了又想。常年旅店。他提议,这让他想到了常年客满之类的事。不,这和长眠谐音。很了解当地人的奥斯格尔德反对说。少有的悲观情绪攫住了泰特尔的心,他说:哦,我们住在这世界的尽头,把我们的一切都投到了这家旅店,它有十四个房间,宏伟的大厅。这是个错误,我们会失去一切,最后不得不依赖教区生活!走向世界尽头的旅店。奥斯格尔德提议。就这样,旅店有了名字,尽管这名字有点艰深拗口,人们很少会说出它的全名,只会将之缩略为走向世界尽头的旅店。事情进展顺利,恰恰与那命定的预言相反,尽管那预言的根源在于,多个世纪的沉重历史让我们感到内在本质上的无望。夫妇两人同心同意,相处融洽、美满、真实。泰特尔一天要对奥斯格尔德说上很多次“我亲爱的”,哪怕当着别人的面。这很不寻常。对一些人来说,不论生活中肆虐着什么样的风暴,爱情永不破灭,永不褪色。日常生活中可以轻而易举毁掉一个人的琐碎事件,从来影响不到他们。谁若有幸与这样的人邂逅,一时间也会看透万物背后的本质。在这对夫妇的生活中,唯一真正的阴影就是赫尔达的悲伤和孤独,她心里所承受的重负,这块阴暗的石头,尽管她极力隐藏,但他们夜里醒来时还是会听到她的哭泣声。这可怜的人永远嫁不出去。这里的女人都这样说。或许她们说的有些道理。乍看起来,这女孩子是件拙劣的作品:瘦弱、平胸、扁屁股、长脖子,更不用说龇出来的牙、笨拙又忙个不停的手。她从工作中得到满足,乐于在平静、阴暗的冬日与父亲下象棋。她父亲此时正站在海尔加和男孩面前,带着好奇和显而易见的温柔询问这个年轻人是谁,并俯身向前,想更仔细地看看这个男孩。这是我和盖尔普特的男孩,海尔加说,我们要教育他,他太爱幻想了,不适合捕鱼。教育,好主意。泰特尔说完,像近视的人一样眯着眼,探询地看着男孩。几乎每个人都能做捕鱼的工作,出海,这样的人太多了,不过你这类人太罕见了。我们可以让赫尔达教你英语,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有人陪伴也会对她有好处。无论如何,我对你朋友的事感到非常难过。那是太大的悲剧。
悲剧,正是这个词,让男孩没能立刻理解这个句子的主旨,不过他很快明白,这位旅店店主知道那个与防水服有关的故事,那让阴阳两隔的诗行,或许也听说了他背着那本诗长途跋涉的事。这个故事传遍了村庄,男孩沿街走到店铺或出去跑腿时,注意到了人们的目光,这让他感到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角色。
你在想什么?海尔加轻轻抓着他的胳膊,问道。泰特尔已经往走廊里走去海尔加跟过去,男孩跟在他们后面。走廊光线昏暗,走廊尽头却很明亮。泰特尔向左转,打开一扇房门,房间里摆了几张桌子和结实的椅子。三个男人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男孩向右看时停住了脚,透过一扇双层玻璃大门,他窥见了莱恩海泽裸露的肩膀和白色的轮廓,窥见她高高的颧骨,像是被风削平的冰川。
在她把一颗湿漉漉、亮闪闪的糖塞到他嘴里之后,他一直没再见过她。
她拿着一把叉子。
棕色头发盘成了发髻,但是一绺头发垂在了脸颊上。一绺棕色的头发,衬着白净、光滑得不可思议的皮肤。他看了又看,渐渐地,地球的自转慢下来,慢下来,直到停止旋转。悬停在黑暗的空间,一动不动,一切都平静下来。风成了透明的空气,飞起的雪花落到地面,归于静默,上方是黑色的天空,闪烁的星星,古老如同时间。
他不知道,看着垂到白净脸颊上的一绺头发,就能让地球停止旋转。
他不知道,这同一绺头发会让他感受到时间的开端。
他不知道,肩膀可以如此修长,像月光一样皎洁。
她没看他,没注意到他,但是坐在桌子尾端的女人,或许是她的母亲,正冷冷地、刻意地打量着男孩。男孩辨识出她唇边微微抽动的肌肉时,赶紧跟在海尔加身后往前走,头晕目眩,不知所措。等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了。他们和科尔本,还有另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我坐在这里多久了?男孩想。他把手放到桌上,但是看到面前一个玻璃圆柱体里有根惨白的手指,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手指很少无聊。
男孩时常羡慕地看着手指,看它们如何从手掌伸展出来,靠拢在一起,除了大拇指,它与其他手指保持距离,自大,有点孤独,却是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多数情况下,手指五根一组,双手放在一起就是十根手指,不过放在桌上的手指是孤独的,离它的兄弟们很遥远。泰特尔拿来两个大玻璃杯,里面装了差不多半杯浓浓的黄色液体,他把杯子放在海尔加和男孩面前。你知道钟表匠奥斯。海尔加说完,朝坐在他们对面左边那瘦削的英俊男子点点头。这就是校长吉斯利,山里的名人。她说,指的是男孩正前方的男人。校长气势逼人,身体粗壮,肿胀红润的面孔上没有一点胡子,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何面带一丝脆弱。吉斯利微微点头和他们打招呼,然后把手伸向那根手指,抓起它放进夹克衫的口袋。对我来说,口袋里装着陌生人的手指到处晃悠,似乎不太合情理。奥斯说,眼神因酒精而变得迷离。此外还有个讨厌的外国人。人的灵魂是很多事物的家园。吉斯利说。你以前没见过一根手指吗?他问男孩,男孩难以让视线离开夹克衫的口袋。见过,但只是在一只手和其他手指的陪伴下。他平静地回答,声音仿佛来自远方。校长短促地笑了一下,伸出大手,摊开十根手指。你说的是真的,它们有同伴!他把手翻过来,似乎感到惊讶,而后又看着男孩,向后仰了一下身体,仿佛要更好地看看他。这难道不是……但校长没能继续再问下去,因为海尔加只说了一句:是的,是他。不寻常,吉斯利轻声说,真的不寻常,绝对不寻常,相当迷人,是的,真的……不一般。他的食指快速抚摩着下巴。你知道吗,我的孩子?他说,有个法国诗人,或者说曾经有个法国诗人,当然他和所有正派的人一样死了很久,他以不寻常的力量和权威命令我们,让我们心醉神驰,在美酒、美德和诗歌中不断沉醉。那样我们就还活着,那样我们就会生活过。我有时试着依此生活,有时我根本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绝对是我自己的主人,现在我想为你和你的朋友敬酒,他的回忆将永远闪耀。吉斯利站起来,拿着白兰地酒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不得不尽量在眼前高速旋转的空间里找到平衡,他站稳,而后高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尽管没人站起来与他一同干杯,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男孩听着他心脏的怦怦跳动,小心地抿了一口,酒精进入血液,恰似舒缓的喃喃低语。
一个人活下去,是不是对死者的背叛?
他失去了朋友,眼看着巴尔特冻死。那是唯一或许能把他与这生活、这受诅咒的世界联结在一起的人。唯一绝对美好的人。而后,他穿过荒野去还一本书、去死,却被两个女人带走了,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现在与他坐在一起的是受过世间高等教育的人,校长本人,有学问、爱诗歌的人。如果巴尔特活着,男孩仍然会在捕鱼站,尽管夏天会到列奥的商店里工作,然而接着就是秋天,又会是那个捕鱼站,永远的劳累、辛苦、疲惫的精神、遥不可及的吉斯利校长。只是巴尔特死了,这是男孩坐在校长对面的唯一原因。在这以前,他所见的受过教育的人只有牧师,他们在农场遇到的困难中绝望地纠结,担心教堂所需的费用,站在讲坛上鞠躬,那些话语却无法给存在带来新意。巴尔特和男孩读了吉斯利在《人民意愿报》上写的所有东西,偶尔有关于教育和社会问题的文章,还有两首诗歌的评论,那是巴尔特从报上剪下来读了一遍又一遍的诗。男孩正是由此知道波德莱尔和歌德这些遥远而神秘的名字。后者是个德国人,写了一部关于爱之悲剧的著名作品,以主人公开枪自杀而告终。 于是我们看到了爱的致命性, 吉斯利写下这些话语时,距离男孩还十分遥远。而现在,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很难再有机会接触到比他更有学问的人了。吉斯利身体前倾,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从校长贴身上衣的口袋中露了出来。他走出房门时总会带着至少一本书,保护他免受世俗困扰。巴尔特的死会给我带来幸福吗?男孩这样想时,突然感到害怕,不禁望向泰特尔,而他正靠在柜台边,暂时闭上了眼睛。
在眼下这些日子,旅店里几乎没什么特别的事,但是不久以前,大部分房间几乎都住满了船员,钱是为船只出资的商人付的。有人来自远方,有人来自海边,有人到这里要走上好几天,背着他们的全部财物和衣服,大概三十千克,如果有机会、有条件,也会用雪橇拉着它们走。翻过山岭,穿过谷地,踏过荒野,成百上千的渔民走向他们的大船或小艇,血管里流着海水的老海员,身旁是年轻的没经验的孩子,十三岁,头一天还安然坐在自己家中房里的孩子,第二天就开始了在渔民小屋,还有空旷无边的极地海洋上的严酷生活。他们扼杀了自己心中的那个孩子,以及蓬勃的欢乐。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提前变老。短短几天里他们就失去了青春之美,生命的精华凋零萎谢。只有老渔民才能登船,大约三十艘船,从村里出发。三十艘船,大约三百个渔民,很多都来自其他地方,这意味着他们为出海做准备时要干很多事情,大部分是同时进行的。喧嚣已过,泰特尔很高兴。当然能够获利,但要熬过那些漫长而艰难的夜晚、喧嚷、嘈杂和粗鄙的时光。成群结队远离家园的人失去了太多,群体的活力对他们无益,剥离了他们高贵的一面。他们变得粗俗,在这段时间,赫尔达晚上独自去旅店的什么地方都不安全,一些人会骚扰她,甚至是野蛮骚扰。泰特尔曾经不得不把一个水手从她身上拽下来,那人喝得烂醉,像头发情的公牛一样,撕下裤子,把吓得脸发白的赫尔达压在墙上,用粗硬的阴茎在她身上蹭,这个器官可以是美丽的,但有时似乎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可怕讯息。赫尔达会变成什么样?她面对所有男人都害羞得无法忍受,却只有喝醉的水手似乎会对她在意。我永远当不成外公了吧?泰特尔想,一瞬间一切都变得灰暗而悲伤。他不经心地把手掌放在桌上,睁开眼,看到了男孩的眼睛。餐厅里传出了一阵笑声,玻璃门让声音变得低沉。似乎我大哥能玩得开心。吉斯利掏出一副纸牌,尖刻地说。玩牌的人可以避开微妙的话题,暂时逃离生活。男孩满足于这样旁观,并伸手拿起酒杯,他才刚开始习惯这种烈性饮料,不过这酒杯太大了,他需要往后靠一靠,这时他看见了莱恩海泽,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一半身体被门柱挡住,正暗暗却又迫不及待地示意他过去。男孩犹豫地站起身,其他人似乎没注意到什么。他朝她走去。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她拽住男孩,把他拉到一个没人能看见他们的角落里,对他低声耳语。她穿着一件蔚蓝、有天空之色的礼服,有位天神撕下了一角天空,缠到她身上,紧紧贴着她腰部上方的身体,腰以下却略宽一些。她把他拉到角落里,和他离得那么近,他能感觉到她的乳房压到了他身上,或许完全是巧合,或许根本不是巧合。乳房饱满,或许相当大,但他不确定,他对乳房所知甚少,但是再次感觉到它们,真是不可思议的美妙。她的头发梳成了发髻,男孩看着她柔软的脖颈、裸露的肩膀,有这样的肩膀一定快乐幸福。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她轻声说。她已经把他困在角落里,他哪里也去不了,也哪里都不想去。他们在等我,我说我只是要去下洗手间,方便一下。她边说,边大胆地看着男孩,你和海尔加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们两个哪里也不愿意去呢。我只是……男孩开口说。他听到血液在沉重地流淌,心脏在怦怦作响,因此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我刚和海尔加一起来,嗯,我们是……是来找科尔本。他嘟囔着,同时注意到莱恩海泽越来越不耐烦。我知道。她说,看上去马上就要跺脚了。他能说点什么让她冷静的话吗?能有什么话可以安抚这个女人,这个眼睛像大山一样的女孩?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的肩膀呢?她燧石色的眼睛刺穿了男孩,虽然此时目光并没有多凌厉,嘴唇也没有合拢。她的嘴唇红红的,很丰满,闪着湿润的光泽,一双眼睛,有如山峦。
男孩:山峦背后是伟大的光。
我很快就要去哥本哈根了。她向下迅速瞥了一眼,说道。她有长长的睫毛,好似眼睛上方的两把小扇子。今后两年我要与特里格维夫妻两个在哥本哈根生活。小扇子举了起来,她继续说:不过也一样,在这里有可能彻底完蛋,在这死水般闭塞的地方,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有低俗的水手,而在海外有博物馆和林荫大道,还有街上充满活力的人群!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受得了在这里流连。
好吧。
就是说她要走了。
好的。
离开。
越过海洋。
令人难以置信地遥远。
这很好,安全的旅程!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对她没兴趣,根本不认识她,一点也不认识,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离他远而又远,不论她是在哥本哈根还是在这里,他们之间都有大洋相隔。
然而,她要走了。那双眼睛,那双肩膀!
她要走了。
把群山留在身后,而我在它们脚下。
这就是为什么,在夜晚的某个地方,忧伤正向我走来,带着一支装满子弹的步枪,来把我像条狗一样射杀。男孩想。他相信,对存在的愤世嫉俗可能最终是有道理的。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她尖锐地问,看起来好像又要跺脚了,别盯着我的肩膀!你看你有多傻!
那个被留在身后、留在那高耸山坡下面的人,实际上什么都可以说,只因他没什么好失去,当然也没什么能赢得。我什么也不说,因为忧伤在夜晚浮现,正带着装满子弹的步枪向这里走来,我看着你的肩膀,因为它们比月光更美,让我无法形容,即使我活了十个世纪,我……男孩停了下来,因为突然之间,言辞离弃了他,语言彻底消失,只留下了沉默。他们之间几乎再无间隙。他们如此接近,呼吸着同样的氧气,她拥有那肩膀,她看着他,一呼一吸,把他吸入身体,世上所有的词语都消失了,于是男孩做了唯一可能的事:服从内心的律令。
他的双唇在空中长久盘旋。它们飘在天空中,离开大气,在黑暗的空间漫游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轻轻地落在月光一样皎洁的肩膀上。然后,他的唇缓缓上移,滑过脖子和耳垂,那坚硬而柔软的白色耳垂,他听到她的呼吸,感觉到她的手掌按在他的腹部,她抱住他的头,让它向下移动,亲吻了他。她的双唇,它们又暖又湿,它们,它们,它们,它们。
然后,她松开手,转过身,快速走到餐厅,打开门,几个词从嘴里溜了出来。她走进去,关上门,那些话语就那样消逝在男孩面前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