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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雪花填满苍穹,在大地上堆积起来。风吹得柔,积雪形成雪堆,海面平静,不断地吞下雪花。在前几天的风暴过后,海洋深处仍然起伏不安,大小船舶还难以行驶。就像人一样,海洋敏感冲动,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攻击中恢复过来。不论大海还是人,都几乎无法以外表来判断,因此人们容易被骗,并且有可能付出生命或幸福的代价。我嫁给了你,因为你表面上如此温柔英俊,但现在我没得到幸福。我出海了,因为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可现在我已经死了。我在海底与其他被淹死的人一起哭泣,鱼儿从我身旁游过。

雪下得如此稠密 ,男孩写道, 把天与地连接到了一起。现在落到大地上的雪或许几分钟前就在天堂附近。从天堂降到大地需要多久?或许是一分钟?然而,对于一些人来说,整整一生的时间,七十年,仍不足以从大地升到天堂。或许天堂只存在于梦中?

男孩放下笔,最后一句话有些吓到他了。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想象妹妹的样子,回忆起一起玩耍时她咯咯笑的模样。有那么些片刻,他觉得她好像还活着。她的眼睛,充满信任和生活的欢欣,婴儿的眼睛里容不下其他东西,更没有阴影的藏身之处,然而随即它们就被死亡从世间抹去了,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天堂只是场梦吗?如果天堂真是场梦,那他妹妹此时在哪里?她的名字是莉莉亚。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在整张纸上写满她的名字。莉莉亚,这名字来自僧侣埃斯泰恩 为颂赞天国荣耀而写的诗篇,那是很多个世纪前,几万代人之前的诗,诗中之诗,每个人都希望将之归功于自己。莉莉亚是他父母能想到的唯一的名字。妹妹是他们的荣耀赞美诗,如此纯洁的面容、清澈的蓝眼睛、明朗的性格,长辈们费神费心,只为有个机会摸一摸她,就像在罪恶进入世界之前触摸纯真本身。 莉莉亚太淘气了, 母亲在一封信中写道。那封信男孩留在了自己房间,因为反复阅读,信纸都快翻烂了。 有时她成了让人受不了,却又很迷人的小淘气。 是不是天堂和来世或许就像死神,只有相信他们存在,他们才会存在?

倘若如此,那么男孩就是莉莉亚和他父母的唯一希望。

如果他不相信天堂和来世,他们就会消失,变成空无。莉莉亚的蓝眼睛、永恒的好奇和渴望会融入虚空,成为吞没一切生命、一切记忆的真空。如果他很快死去,身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一丝痕迹、一点迹象,没有在生命中留下任何标记就过完了一生,那他就会对不住他们,对不住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如此简单,这里我们有生命的某种精髓,某种理由:去体验莉莉亚被剥夺的一切,了解她错过的一切。

她太好奇了,有些人看到她只好躲开。一个孩子提的问题迫使我们重新评估自己的生活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的。你为什么存在?你为什么那样?你为什么生气?你为什么总是看我妈妈?从这里到上帝那里有多远?我的便便里有什么?你身上为什么这么臭?我醒来时,我的梦去了哪里?这些就是妹妹在农场里问每个人的问题,从早到晚,从晚到早。

那些信中有很多话,是男孩年幼时无法理解的,特别是最后一封信,里面的很多东西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就好像母亲预感到了结局,在写信时那想法一直盘旋不去。这些都是写给未来的信,写给未来的他,她将错过的未来,她和莉莉亚将错过的未来。热情的话语,却又满怀痛苦的悲伤,只是那悲伤淡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这些话语是船,可以载着他母亲的生命、莉莉亚和他父亲的生命,离开遗忘和绝对的死亡。他的责任是不让船沉没,不让船上的一切毫无阻拦地沉入黑暗的大海。是他,不是其他人。不是弟弟艾吉尔,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艾吉尔了,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他能感觉到,艾吉尔不会从遗忘中拯救任何东西,也许母亲在信件中、在字里行间已经暗示了这一点,字里行间可能包含的信息太多了。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有,在时间面前,人的手臂只不过是遭到虫蛀的木板,时间把生命碾碎,让它化为空无。

我妹妹的名字是莉莉亚。 就在关于天堂的那句话后面,男孩写道。 亲爱的安德雷娅, 这句话写在了纸张的顶端。他想鼓励安德雷娅离开培图尔,放弃他,重新开始,开始新生活。如此简单,答案明确。他几乎不好意思向她指出这点,好像写下如此明显的话是在贬低她的才智。离开他。然而直到这些词语落到纸面形成文字,他才意识到它们的主旨。书面文字可以比口头的话语更深刻,简直就像是纸张把未知的世界从桎梏中解放出来一样。纸是词语的肥沃土壤。安德雷娅能去哪里?她该如何生活?男孩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答案,却只看到空空的桌子,空空的椅子,外面连接天地的雪,在雪中某处就是大海。在这样的天气下乘船出海,既迷人又可怕。世界似乎随风而逝,除了大雪、船和周围的大海,什么都不存在。雪让一切沉默,仿佛雪中自带着沉默,或是雪花承载着沉默。两片雪花之间是沉默。可是人怎么可能确定方向,找到捕鱼的海岸和回去的路呢?男孩对此从不明白,他内心深处总是害怕,怕它们会慢慢漂走。当落雪最终融化,所有的山脉都会消失,只会有开放的海洋、汹涌的海浪、黑暗的天空,以及世界的尽头。

我妹妹的名字是莉莉亚。

男孩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莉莉亚不被遗忘,她短暂的人生被赋予了目的,但是除了巴尔特,他未能对任何人讲过妹妹,而现在巴尔特死了,也许什么都不再记得。而且,如果随后什么都没有,那么大声说出一个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有人不停说话,用言辞扩大自己的存在,我们感到他们的生命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要,但是或许,一旦停止了言说的嗡嗡声,这些生命实际上就成了空无。 我在某个地方有个兄弟, 男孩写道, 他叫艾吉尔,和那位诗人同名 。我们最后见面时还都是小孩子。他总感到如此不确定,特别是对他自己。我应该找到他。

他为什么给安德雷娅写这些呢?她对他毫无意义的担忧没兴趣。他为什么浪费纸张谈起自己呢?安德雷娅需要的是帮助,不是他的抱怨。我或许应该提出娶她。当然!甚至把她带到美国。惭愧,她多大年纪了,或许四十多岁了,这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像恶毒的闪电!他抓着头发,使劲拔。坐在这里把安德雷娅想成个老女人可不太有趣。和她结婚也不太对。现在这样想着,他的信写不下去了,这会玷污词语。他看着笔,希望得到支持,找到出路。当然最好是从写给拉凯尔的信开始。但是,不行,不可能,这不行,他得喜欢这样做才行,就像奥德尔一样为此开心。太阳需要照彻那些词语,词语必须闪烁着纯粹的生活乐趣。他怎能想出这样的事呢?这在一般情况下是否可能,同时他该把那些阴影置于何处,由谁来保存呢?不,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写完给安德雷娅的信。该死,她需要他,她在这世上孤孤单单,但是她又怎么会想到与培图尔结婚呢?她从那该死的笨蛋身上看到了什么?那大海一样浪荡、阴郁、阴沉、对她或许永远说不出任何美丽话语的家伙,他的心脏不是肌肉,是一片咸鱼。当然,她该离开他!

安德雷娅, 男孩写道,然而接着就听到房里有人走过来。是科尔本,带着犹豫而固执的凝视,拄着拐杖。他和拐杖分不开,无生命的物体支撑着生命,如果我们的情况也一样就好了。老船长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鼻子转向男孩,仿佛是在闻他身上的味道。你在做什么?他嗓音沙哑地问。哦,你知道。男孩回答。什么?科尔本说,就好像他以前从未听说过“哦,你知道”这样无足轻重的话。写信。男孩说。有理由吗?我不知道。男孩回答。什么?老船长问。我认为这封信很重要。对谁重要,对你吗?不,对那个收到信的人。那好吧,有点意思。老船长大声说着,用拐杖试探着往前走到窗边,坐了下来。这样我能看得更清楚。他嘟囔着,但是接着就退回到沉默中,就连男孩问他想不想喝咖啡时,他都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窗前,望向不可逾越的黑暗,除了在虚幻的梦中,他余生都将与黑暗相伴。船长一动不动地坐着,与靠在主人身上的手杖一样毫无生机。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比男孩足足矮了一头。他的肩膀看上去像是被人提了起来,或者说他的头被向下推进了躯干。人们的身材随着年龄增长而缩小,是时间对生命做了这样的事,那是压垮一个人的重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身高可能要缩短好几厘米。如果你活得够长,活几百年,时间就会简单地把你抹去,把你压缩成空无。

男孩低头看着那封信。时间似乎无法轻易跨越的唯一东西,就是词语。时间渗透生命,生命变成死亡,时间穿透房屋,把房屋化为尘土。就连群山,那些宏伟的岩石堆,最终也要屈服。但有些词语似乎能承受时间的破坏力。这太奇怪了,它们当然也会被侵蚀,或许会在某种程度上失去光泽,但它们经久不衰,能够在内部保存逝去已久的生命,保存不复存在的心跳,不复存在的孩子的声音。它们保存古老的吻。一些文字是时间的贝壳,对你的回忆或许寓于其中。 安德雷娅, 男孩写道, 时间可以如此残酷,给我们一切,只为把它再带走。我们失去得太多了。是因为我们缺乏勇气吗?母亲说,人能有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敢于质疑。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我对她的话好像总是能更好地理解。我质疑一切。那是不是我一无所知的原因?然而,我不想失去这种怀疑,虽然这有时就像心里有个邪恶的人。通往稳定生活和麻木的方法,是不去质疑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只有提出质疑的人,才算活着。安德雷娅,离开培图尔吧,因为我认为他的心脏不是肌肉,而是片咸鱼……

你们两个都在这儿。盖尔普特说。男孩这才注意到她进来了,他太聚精会神了,几乎融入到词语和纸张之中,那无物和万物的奇异组合。

你们两个都在这儿。

是的。男孩说,却没有放下笔。福里特里克想要什么?科尔本吼道,仿佛说出这些词语让他厌恶,那张饱经风霜和岁月洗礼的面庞同时转向她。他想让我结婚。说完,她微微一笑,带雀斑的脸变得年轻了些,接着微笑退去,容颜老去。她走到柜台后面,倒了杯威士忌,一口喝光,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她穿着件红色的衣服,红得像血,没有袒胸露肩,却让男孩辨认出了她双乳间那道幽谷。他感到小腹的一股热流,悲伤地移开了视线。

成为一个男人有趣吗?盖尔普特抬起头,直视着惊惶的男孩问道,就好像他犯罪被抓到了现行。有趣。科尔本说。有什么趣?盖尔普特问。我当年是个男人,不过也仅此而已。我喜欢看女人,但现在我失明了,她们很少回头看,所以都一样。男人看女人是很自然的事,盖尔普特说,不过我们不该回头看,那么我们该拿我们的眼睛怎么办呢?但我应该预见到福里特里克的访问。今年冬天,伯瓦尔德牧师给我发了封长信,信里说,作为一名牧师、一个朋友,他想念我,作为他朋友的遗孀,他关心我。想想吧,一个让笔那样为他撒谎的牧师。作为一个朋友,他希望向我指出,我以我的生活方式贬低了其他女人。一位受到上帝祝福的女人最高尚的角色,就是妻子和母亲。我以我的生活方式对此蔑视。没什么更差的。一种美丽的生活方式让我们美丽,丑陋的生活方式让我们丑陋,这就是那封信的结尾。我丑吗?她问男孩。不。男孩回答。我美吗?她问男孩。是的。他回答。然而我的生活方式并不美丽。她轻声说,接着又倒了一杯,像之前那样迅速地一饮而尽。难道伯瓦尔德不是只想让你那样和他在一起吗?他好色不是一天半天了。没错,他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要反对的,这可怜的家伙。但是首先,最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我结婚。她面不改色地说。

男孩:为了什么?

盖尔普特:或许他们只是浪漫。

科尔本:他们丝毫不浪漫。他们只是想主宰每一个人,无论如何,一切都在他们手中。

盖尔普特:福里特里克说,我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让整个社区蒙羞,他说我是个反面范例。他说,结婚吧,一个女人不该独自生活。他这样说是一片好心,但当然不是请求,是命令。

男孩:那……那你打算怎么做?

科尔本:你有把枪,用了吧。

盖尔普特:那无疑会让人神清气爽。

科尔本:我会娶你,尽管我不再有什么用了。

你会娶我吗?盖尔普特的一双黑眼睛盯着男孩,那一对黑色的太阳。不,你需要个男人,那才是你需要的。科尔本说。啊,那就把你们两个都排除在外了。她说。她的微笑让她显得青春焕发。你为什么要结婚?男孩红着脸问,因为她无疑注意到了他之前在往什么地方看。他为什么要看呢?

盖尔普特:从法律上讲,只有在男人失去理智或犯下非常严重的罪行时,一个女人才能和他平等。

科尔本有些冲动地说:或失去了他的视力。

盖尔普特:如果我结婚,那么或许,他们可以接受的某个人,我的丈夫,将接管我拥有的一切。或许法律是这样说的,难道我们不是一定要遵从吗?严格来说,不经他的允许,我都不可能去面包店。所以,也就是说,如果你娶我,会有很多预期中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那些不能讨论的事。

科尔本:我从来没喜欢过福里特里克。他狗屎不如,他父亲好多了。但他们真他妈的强壮。

盖尔普特:男人强壮,男人就是比女人强壮,你的体格可以证明这点,必要时你会动用它。这样你就有了压迫者的自信。

男孩:我不强壮。我从来没强壮过,也不想那样。

盖尔普特:我知道,可你为什么觉得我吸引了你?你们两个远远称不上男人。一个是盲人,另一个来自梦想。

我不是来自梦想。男孩小声嘟囔道。因为来自梦想的人,肯定澄明得如同六月的夜晚。那样的人不会注意到双乳之间的幽谷,不会在午夜时分从粗鄙的湿漉漉、黏糊糊的梦中醒来。

科尔本:我当年是个男人,甚至可能是个该死的流氓恶棍。

男孩:但你从来没结过婚。

科尔本:没有,我读书太多了。

男孩:什么?

科尔本:它不会激发出信心,读书。到头来我还失明了。但你需要给自己找个女人,那样就不会他妈的这般愚蠢和不安了。你需要成为一个男人。可是盖尔普特,你就不能嫁给你那些外国人吗?他们在床上表现很好,为什么不从他们那里多得到一点呢?

男孩盯着他的大腿。只有两个,科尔本,她回答,他们都已经结了婚,住在国外,这就是我相信他们的原因。

那你就只能嫁个懒鬼了,你能轻松控制的人,在这里找这样一个人几乎不会有什么困难。科尔本抚摩着手杖说。

去找罗翰恩吧。盖尔普特对男孩说。男孩迅速站起身。能被安排点事情离开这里,他感到松了口气,但起身太急,把椅子都碰倒了。你要嫁给他吗?他没能借此机会保持安静,赶紧离开,而是像白痴一样地问道。盖尔普特只是笑了笑,倒上了第三杯酒:他是我的管家,那就够了。而且对性没什么兴趣,这浑蛋。科尔本说。

盖尔普特:对此,我们一无所知。但我能对自己做的最糟的事,当然就是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那样我会毫无防护。我也许应该嫁给吉斯利,他身上已经有很多不幸了。

科尔本:吉斯利!他从来没胆量做自己,正因如此,他几乎什么都不是。福里特里克用小拇指就控制他了。

你那里是什么东西?这不是你的翻译吧,你几乎没做多少。盖尔普特看着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片,问男孩。什么翻译?什么时候给我读?科尔本不耐烦地摇着脑袋,问道。不是,是封信。男孩说。信。盖尔普特重复了一遍,走到桌前。我能读吗?她问。没等他说什么,她就把信拿了起来。她离得太近了,他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他以前从没写过这样的东西,现在却有人在读。我也在这里。彻底沉默了几分钟后,科尔本大声说道,又用手杖敲了两下地。你不打算读给我听吗?该死的黑暗!科尔本没听到回复,于是咆哮起来,举起手杖,挥舞着,仿佛要劈开围住他的黑暗。安德雷娅不是你在钓鱼小屋的管家吗?盖尔普特放下那三张纸问道。男孩点点头。她感觉不好吗?不好。男孩回答。我也感觉不好。科尔本大声说。

盖尔普特:只有提出质疑的人,才算活着。这话说得很好。把信写完再来厨房吧,罗翰恩可以等到那时候,然后我们会派人把信送到捕鱼站。科尔本。她招呼道,老人站起身。

男孩听着他们的声音远去。只有提出质疑的人,才算活着,而后是什么呢?他要和这个女人做什么?他就只愿意口头说说吗?他听到科尔本说。

他俯身看着信纸,写道:

通往稳定生活和麻木的方法,是不去质疑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只有提出质疑的人,才算活着。安德雷娅,离开培图尔吧。如果留下,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走吧,你可能会再次发现生活;留下来,你会继续这样一直到死。

男孩没想什么,他能感觉到,那颗心在嗡嗡作响,胀满了胸膛。笔在纸上飞跃。词语可以是子弹,但也可以是救援队。男孩向信纸俯身,派出了这支救援队。

然后他甩了甩疲惫的手,读了一遍这封信,脸色柔和,却又因聚精会神而显得坚定。时间之刀尚未刻上他的脸庞。男孩读了他刚写下的东西,那些词语比他更强大。

几分钟后,男孩揣着那封信,提着装了一枚一克朗硬币和两条喷香的面包的袋子出了门。海尔加和盖尔普特读了那封信。去找米尔德利特吧,海尔加说,她儿子西米会帮你送信。但是别忘了在罗翰恩那里停一下,叫他到这里来。

雪下得不像早晨那么密了,男孩透过雪花看到了这个世界,潮起潮落的灰色大海,那半闭着眼睛跟随男孩的庞然大物,跟随他在积雪中跋涉,走向教堂外海湾边的一栋小房子。房屋中间下陷,向前倾斜,就像有个巨人路过时无聊地踢了它一脚。男孩站在一个深深的雪堆中,小心地敲了几下门,雪花从天空飘下来,有的轻轻落到地上,有的在海面融化。门开了,门缝里出现了一张上了年纪的脸,像发霉的无花果一样起了皱,长着毛,个头也不比无花果大。米尔德利特?男孩迟疑地问。她点点头。我很想往培图尔和古特曼杜尔兄弟的钓鱼小屋送封信。海尔加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从海尔加那里来?那双蓝色而略显混浊的眼睛看着男孩,她的声音很弱,由于上了年纪断断续续,没有牙齿的微笑照亮了她无花果一样的脸。

房子太小,几乎容纳不下里面蜗居的两个人。男孩条件反射地低头看着躺在其中一个铺位上的男人、靠近墙壁的石头炉子和两个凳子,再没有其他适合放到里面的东西。日光透过三张薄膜照进来。薄膜代替了窗户,烟囱与屋脊相接的地方塞进了破布,无疑是为了抵御外面的雪和冷空气,但是屋里污浊的空气也因此无处可去,沉重地压在男孩身上。男孩试着用嘴呼吸,急切地想回到户外。西米在睡觉,鼾声撕裂了空气,他的脸浮肿粗糙,扭曲的大嘴、扁平的鼻子和歪斜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充满威胁。他头戴一顶黑色帽子,破旧的床罩从身上滑落,露出了短腿和长着汗毛的小腹。西米,好孩子,米尔德利特弯下腰,轻声对儿子说,有个年轻人拿了封信,请你去送。她轻轻推着儿子,他抱怨着,挥手推开她。米尔德利特看着男孩,用力想直起腰,然而时间无情地压弯了她的腰。谁能有那么大的力量与时间之力抗衡呢?他很快就会醒。说完,她又笑起来。亲爱的,你想喝点咖啡吗?没等答复,她就开始围着烤箱忙碌。男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头顶和天花板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六厘米。西米哼哼唧唧扭动着身体,放弃梦境并不容易。男孩以前从远处看过他,他心甘情愿不知辛苦地在捕鱼站间跑来跑去做各种杂事,不管什么天气都戴着罩到眼睛的兜帽,像一只普通海豹和海怪的后代一样跛行。

咖啡煮好了,香气和屋里的污浊空气混在一起。男孩把手伸进袋子。这是海尔加给的。他拿着面包说道。哦哦哦。老妇人带着爱意抚摩面包,祝福了海尔加至少七次。西米睁大眼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跳了起来。注意到男孩后,他径直走到男孩面前,仔细看着他的脸,仿佛需要用那双无神的丹凤眼去感受男孩。尿液和污秽的气味冲击着男孩的感官,咖啡也不好。西米用了很长时间吃东西,吃完了一整条面包,又拈起面包渣慢慢吃下去,满足地喘息叹气,然后突然大声放屁打嗝,眼睛直放光。但男孩已经等得如此不耐烦,站在那里只觉得不安。终于,西米吃完接过那封信,用那双胖而结实的手紧紧抓住,翻过来,斜视着信外面收信人的名字。我当然知道安德雷娅在哪里,你放心。他热情地告诉男孩,让男孩不舒服地大笑起来,接着就开始在男孩的胸口戳来戳去。米尔德利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男孩不敢往后退,但在心里暗暗责备海尔加叫他来这地方。这白痴可能会把信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捕鱼站,把安德雷娅和那邪恶的老乌鸦安娜混淆起来。安娜和安德雷娅,这样一个白痴或许根本没有把二者区分开来的能力。安德雷娅,很好啊,但我怕培图尔!西米说。

男孩在老太太旁边坐了一段时间。他望着她的眼睛,那两颗磨蚀了的珍珠,他觉得自己无法离开。她喝着咖啡,坐在椅子上摇晃身体,低声哼哼。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需要我清除门口的积雪吗?男孩问。她微笑着,抬头看着他,眯着眼,仿佛是想好好看看他。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吗?男孩又问。她开始向男孩倾诉,说她丈夫淹死了,二十年前,就在这房子旁边的海岸。那平底小渔船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他们返程划向岸边,没有一丝风,她和西米站在沙滩上等他,看着他们越来越近,丈夫抬起头,向她挥手,但是天空仿佛突然间变黑了,风猛烈地吹。沙尘吹进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她能睁开眼睛抬头看时,船已经翻了,两个人在水里挣扎。西米在海岸上蹦蹦跳跳,叫着:爸爸好好笑!爸爸好好笑!她拼命往海里跑,但是跑得还不够远,尽管他们彼此能看到对方的眼睛。我对他说出了再见。她一边对男孩说,一边摸着男孩的手背,仿佛他才是需要安慰的人。他们两个很快又漂上水面。他们的皮裤里进了空气,头朝下在海上漂浮着,腿浮了上来。在几个小时里,大海就那样摇动着他们,就像奇特的海鸟那样。西米笑得太厉害了,只能坐到海滩上。去怨恨你爱的人真难,她对男孩说,当然这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但人总会恢复过来,原谅每个人。除了自己。

男孩离开时刮着风。风吹着他离开那眼睛、微笑、悲伤,那教堂墓地前的挣扎和祝福的话语,风在一定程度上吹得他偏离了路线,他不得不绕过大雪堆,一阵风推着他撞进了一个大块头男人的怀抱。是詹斯。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小狗还会被放出来。詹斯说着把男孩推到一边,离开了。 uQdtJWLZS9hweu2X2QFezfVw40jPBtUAfZNfyYTKkrj75IPs9H3CTsZYNrXyih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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