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尔特医生将詹斯请进客厅。他笔挺地站在邮差面前,背部几近后弯,而詹斯在如此精致的环境里感到不太自在。医生家的客厅比盖尔普特的小,但家具都是精心挑选的,颜色深暗、稳重,安置得十分精确,不论哪件东西移动一下,都会让整体失去平衡。詹斯强迫自己稳稳地站在那里,在进房间前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刷掉身上的片片雪花,天使的忧伤与如此精致的客厅无关。客厅里有两幅风格庄重的金框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艘宏伟的船在海上破浪前行,船的大小和壮丽压过了海洋的危险。这样的船从未在这里的峡湾出现过,与之相比,我们的船仅仅是洗衣桶。第二幅画的是约恩·西格尔特松,他左手放在桌上,严肃地看着詹斯。我们独立斗争的英雄为什么要如此严肃,几乎没有喜悦呢?詹斯不得不尽力控制自己别用脚蹭地,别低下头,别耷拉着肩膀。普通人身上的温顺品性,在我们大多数人身上埋藏得并不深。温顺似乎是这个民族固有的本性,就像慢性病,有时潜伏在体内,但是在财富、结实的家具、强大而无礼的权威面前,常常会再次发作。我们是厨房餐桌边的英雄,盛大沙龙里的顺民。西格尔特在邮差面前站了一阵子。他干干净净的头发散出香气,顺直稀疏的胡须让严厉的脸庞平添一份威严。或许他想以自己的存在和房间的气氛吓倒詹斯,但詹斯控制住了自己,挺直了身子。这是场胜利,因为尽管西格尔特与福里特里克相比没那么有权势,但他盛气逼人,是权力的一部分。他是邮政局长,管辖着很大一片区域,经常坐在镇议会上,是这里唯一的药剂师。他不久前才用尽手段,把一个竞争对手赶出了村子。此外他还是个书商。当然,这最后一个身份带给他的钱和权势极少,权势和财富从不与诗歌相伴,或许正是因此,诗歌才会不朽,才会成为某些时候唯一可靠的抗争之词。
詹斯一言不发地接受西格尔特的责怪。他比原计划晚了三天,实际上是四天,尽管他头天晚上就到了村里,但是直到此时才送来邮件,这是极不寻常的。詹斯和西格尔特一样知道这点。你为什么不直接来这里?这是你的职责所需。现在你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常从盎格达瑞利乘船穿过峡湾?那样会到得更快。你一定要让我申辩吗?这种天气对乘船旅行来说不太理想。詹斯低声说。接着他把手伸进外套,拿出了两位农场主的证明,上面说詹斯在送邮件的路上几乎没有休息,而且从高地下来后也不可能乘船,尽管这是惯例,是詹斯当然会尽量避免的惯例,哪怕天气良好。詹斯似乎很少乘船出海,相反,他会从山口绕道而行,大约绕过四个峡湾,因此会耽误一整天。第二份证明宣称,天气不利于海上航行。两份证明都明确表示,邮差不得不与自然的力量,与那至高无上的力量作战。冬天为他准备好了伏兵,两片荒地试图毁掉他,冰霜要冻掉他的手指和脚趾,群山的狂怒刺穿他的身体。诚然,证明的措辞更为朴实,是由可信赖的农场主写的,他们坚持显而易见的事实,从而得到他人的尊重。群山的狂怒、天使的忧伤,说这话的人头上带有诗人的光环,因此会失去一切荣耀。诗人是艺人,是客厅的装饰,有时是个小丑,所以遭到我们怀疑。诗歌支撑着一个民族深处那荒谬而美丽的核心,这是令人信服的事实,然而七百年的斗争塑造了我们,也锉平了我们的棱角。一路走来,我们对诗歌的力量失去了信心,开始视之为令人目眩的白日梦,一种聚会的装饰,并把我们的所有信任都放在数字和显而易见的事实上,把我们不明白或害怕的东西关进了相对无害的民间故事。
两份证词简单明确、言语朴实,让西格尔特难以质疑。在这里等着。他有些冷淡地说,而后走进办公室检视邮件,按信件登记簿进行核对。詹斯什么也没说,毕竟这是命令,不是请求。他当然要遵守,不需要给西格尔特提供表示不满的理由。詹斯在送邮件的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在最恶劣的天气中走进荒野和山岭,尽管常识和他人的劝告都让他止步,可如果丢了这份工作,他的生活会成什么样呢?送邮件给他提供了某种目标,填满了他的生活。出发和返回的漫长旅行,在替代南方邮差时一年四次一路前往雷克雅未克,永远是可期待的事情。然而做一名陆路邮差并不容易,他们有些人要失去脚趾、手臂、马匹,乃至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损失无法弥补,报酬却又少得几乎不可能再少,有时刚够路上的花费。詹斯要自己负担住宿和马匹的费用,食物、饲料、修补衣物、马脚钉,不过剩下的总是现金——冰冷硬实的钞票。在这里,能收到现金报酬的人少得可怜,我们大多数人直到死的那天都没机会摸到一张钞票。有了现金,就有了稀罕的自由,而在送信的路上一样会有自由。任何一个在宁静的夏日夜晚,在天空和鸟儿的陪伴下独自穿过荒野的人,肯定都曾为了某种目标生活。然而,在一动不动地站在精致的客厅里时,詹斯想到的并不是这样的时刻,尽管这些时刻如此幸福。西格尔特在家里其他人的帮助下检视邮件,他们的低声交谈穿过木墙传到詹斯的耳朵里,落地大座钟摇动着沉重的钟摆,随着每一次摆动,詹斯都在变老。詹斯也没有去想刚刚逃脱的灾难,没去想那种寒冷,那酷寒把他和马冻到了一起,如果通往村庄的路再长一些,肯定会冻掉他的双腿。不,詹斯首先想到的是妹妹,在他因为人的堕落而感到沮丧时,经常会想起她明朗的样子。詹斯感到,自己阴沉的怒气、对西格尔特近乎憎恨的感觉已经平息下来,化为无形,甚至变成了可能让人摇头的愚蠢。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两个人从最初就互相憎厌。我们只知道西格尔特认为詹斯傲慢、不负责、不谨慎。这位医生可能在等待,一旦时机合适就投诉詹斯,免去他的职责。有人认为,他正在搜集各种细节,等到詹斯在某个时候死掉,他就会把这些细节写进一份长篇报告。不过詹斯做到了不去想西格尔特,他首先想到妹妹,她的聪颖、她明朗的幸福和对哥哥的信任,而后他想到了父亲,生活和时间正缓慢而笃定地消耗掉他的力量,但他仍在詹斯运送邮件时设法经营农场,喂养上百只羊。然而,一点一点地,这对父女的样子从他脑海中慢慢淡去,被完全不同的东西取代。他全身发热,血液奔流得更快,甚至在血管里汹涌翻腾,但他仍然一动不动,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等着时间过去。人的外表和内心世界之间可能会有这样的鸿沟,这应该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可以教我们不要过分信任外表,如果那样做,人们就会错过本质。
她的名字是塞尔瓦。
詹斯第一次见到她,是六年前。
她是位女工,雇她的是给詹斯写第一份证明的农场主,他用几句话证实我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在这里的远海,生活有时对人怀有敌意。塞尔瓦年龄更大,他们之间有不下十岁的差距。詹斯和他的两匹马——布莱克和克鲁米,第一次来到农场之前,她已经在那里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论时间长不长,至少她结婚时是年轻的。她和丈夫住在一个小农场,那里的地面以石头为主,虽然也有一些像样却又潮湿的牧场。只要努力工作,人们就可以把生活的荒凉山地变成绿色的草场,她丈夫克里斯季安并非只是勤劳,他风趣得要命,知道许多诗歌和民谣,而且大多数都写得很出色,很多人都来找他,从他那里获得愉快轻松的体验。最初他只是在家里给朋友背诗、讲故事,他声音柔和,直抵人心,而且言谈迷人。乡村的冬天漫长而黑暗,几乎没什么热闹事件,久而久之,克里斯季安的才华开始受人追捧。他开始拜访附近的农场,接着又前往其他教区,给冬季里短暂的白昼带来生机,经常为此收到报酬。家里有了火腿肉、谷物、小麦。起初这一切都很有趣。塞尔瓦当然想念他。不过想念一个人可能是种安慰,会打破单调的日常生活。克里斯季安回家时也情绪高涨,有很多话要谈。但是,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男人们想和他一起喝酒,女人们喜欢盯着他看,而他也很英俊。能看到一个英俊男人——有着垂至眉毛的黑发、敏捷的动作、黑曜石般的眼睛,多美好啊!无疑地,这些旅行慢慢地改变了他,或许他只是发现了自己和生活新的一面,有时就像是遇到了真实的自我——这才是真正的他,存在就该如此:同伴、诗歌、故事、关注;而不是贫瘠山坡上的繁重劳作,为了生活筋疲力尽地挣扎,满眼灰色的单调乏味。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出生才几个星期就死了。塞尔瓦的皮肤一点点失去了迷人的光彩,变得灰暗。艰难的冬天,干燥、缺少温暖的夏天,依次更迭。旅程变长,回家对他来说变得越来越困难,有时几乎无法忍受。单调笼罩农舍:塞尔瓦的表情、塞尔瓦灰暗的皮肤。在其他农场,女人在幽明的通道里等他,在那里,他是另一个男人,更像个男人,生活有更多色彩。存在分裂成为两个不同的世界,距离终于变得不可逾越。一方面是与人、酒、诗歌、故事、名望、尊重相伴的愉快时光;另一方面是压向农舍的重负:这该死的贫瘠山丘、这荒凉潮湿的草场、这被诅咒的孤独,没有一点快乐。而他离家越近,喝得越多,等到家时,他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了。生活把我们带往无数个方向。对某些人来说,酒总会带来欢愉;对其他人来说,酒成了阴郁的享乐,沉入我们内心,进而转变成一些我们之前并未意识到会存在的东西,一些如恶魔般黑暗而残忍的东西。
然而,他第一次打塞尔瓦时,或多或少是无意的。
或者说,并非自愿。
只是为了让她闭嘴。为了暂时轻松些,多一点该死的太平。
他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她当场闭了嘴,让他独自留在那里,彻底一个人。真是不可思议的解脱。但第二天他非常后悔。我不明白我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能原谅我,塞尔瓦,我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再打你!
但他又打了她,就在第二天。
接着又打了一次。
他也不一定是要伤害她。打人只是个发泄的出口,是他对生活的责难,对失望和不公的责难,对总在家里等待他的灰暗色调的责难。
有一次,他离开了五个星期,似乎永远不会再回家了。他甚至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农场主出海捕了几次鱼,并在晚上用他的诗歌、故事、嗓音和存在给那个家庭带来了欢乐。他受人喜爱和仰慕,一个有着一头暗棕色长发、年方二十、喜欢大笑的女仆跟他一起去了仓库,去了养羊的牲口棚,但他谁也没有背叛。这只是生活本身,证明他还活着。他喝酒,但喝酒只是让他开心,虽然有时可能带着点恶意、悲观,乃至郁闷,喝酒也让他更加膨胀——不过最后他回了家。别无他法。酒让他筋疲力尽,他的马走得跌跌撞撞。该死的老马,驽马,不值得善待。塞尔瓦带着指责等待他,她灰色的皮肤、无神的眼睛,不值得善待。这次他一直把她打到再也站不起来,打到她倒在那里,面朝地板,就像在等待他临幸。他轻轻跪在她旁边,掀起她的裙子,拉下裤子,像条恶狗一样扑上去。起初她说:不要,克里斯季安,不要,克里斯季安,不要这样做。她试图反抗,试图把他踢下去,但打不过他。而后她静静地躺着,屈服了,被打到服从了,喘着气,静静地躺着任他猛冲,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就好像她一点不想打扰他,好像他所做的事情如此微妙,最微弱的干扰都会毁掉它。她只是把脸尽量紧贴在地板上,希望孩子们睡着了。他根本不是邪恶的,这只是生活对待他的方式而已——对于不能再成为曾经的他的失望。然而她无法克制心中的仇恨,她如此讨厌他,恶意彻底征服了她。克里斯季安以一声压抑的呼喊结束了一切,站起身,坐在椅子上,看着塞尔瓦,仿佛以前从未见过她,或者她与他根本无关。他用脚使劲蹬了她一下,就像是感到惊讶,他皱起眉,然后把她踢到一边,用力太大,结果她撞到墙上,麻袋一样躺在那里。他伸手去拿临别时农场主送给他的酒瓶,喝了一大口,吐了出来,倒在酒精带来的昏迷之中。塞尔瓦仍旧静静地倒在墙边,听着克里斯季安呕吐,直到他似乎睡着了才动了动身子。接着她站起来,在他身上盖了条毯子。她久久地望着他熟睡中的脸庞,阴暗、憔悴,但仍然英俊。她又走向床上那已经醒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大眼睛的六岁女孩,一个是不停咳嗽的两岁男孩。她给他们穿上暖和的衣服,把男孩裹到毯子里,对女孩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出去找马。她轻轻呼唤,吹起口哨,找了好一阵子,却毫无结果。她在离农场很近的地方发现了死去的马,克里斯季安杀了它,死马当然不会回应哨声。不过大雪覆盖了一切,因此要把孩子们放到雪橇上拖走不是太难的事。在那样一个繁星点点、夜色沉沉的冬日夜晚,她走了三个小时到达最近的农场。女孩紧紧抱着她不停咳嗽的弟弟,他们从未回头,甚至一次也没有停下来去看看那火焰。火光熊熊,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农场上方的天空如此美丽,而那些房屋如此渺小。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塞尔瓦在那天夜里走到了这个农场,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农场当雇工,勤劳能干又少言寡语。这个家里的主妇欣赏她的勤劳,信任她,但是有些女人仍然恨她,想念克里斯季安。他从一个农场前往另一个农场时,就像是个异国的童话故事,还有他那黑色的头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让女子为之悸动的嗓音。年幼的男孩没活多久,在寒冷的夜晚坐三个小时的雪橇,对他来说可能太难承受了,尽管塞尔瓦已经尽其所能让他穿得暖和。几星期后,他就死了。女孩被安置到另一个农场,相距一天的行程,只留下塞尔瓦一个人。起初她们一年见两次面,每次都用尽力气紧紧相拥,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而这很可能也正是事实。
塞尔瓦很少收到信件或包裹,毕竟,谁会给她寄东西呢?唯一能收到的信来自女儿,而她住在一个遥远的教区,四年前几乎是被逼着去往那里,就好像生活在不遗余力地加深塞尔瓦的孤独。
詹斯最早开始在这个农场停留过夜时,塞尔瓦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一头浓密金发的詹斯坐在客厅里,汇报各种消息,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然而,那似乎没人能够抵挡的力量,让任何抗拒它的人一生无欢的力量,又以什么为名呢?
起初只是一瞥。
相遇的目光,心灵的轻颤,他在邮递旅行之间要思忖的这些事情,于她而言则是可怕的东西。你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是野兽,只想着显得强壮,占有女人。但是,在那种力量开始拉动时,庄重的誓言、坚定的意志,会像未经纺织的羊毛一样散开。这个农场和其他大多数农场一样,几乎没有隐私,大家都在起居室里睡觉。只有在最好的农场,农场主和妻子才会在小房间里单独铺张床,而这样的小房间几乎无法配得上“卧室”这一名称。他们最初的几步也发生在户外,在那包容人们所有秘密的天空之下。夏天,她在外面洗衣服。在一个弥漫着永恒之光、鸟儿啁啾的夏天傍晚,红色的落日把他们融为一体。我恨男人。塞尔瓦说,然后亲吻了詹斯。男人是野兽。她说完,开始哭泣,银色的眼泪悄然流下她的脸颊,而詹斯用壮硕的手臂抱着她,抚摩着她红褐色的头发,轻轻拍她,安慰她。当父亲年老体衰,在生活带来的失望中崩溃时,他就是这样安慰父亲的。之前有人趴在这个肩膀上哭过。塞尔瓦说。是的。詹斯说。那我能信任你吗?我从来没背叛过任何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很美。詹斯回答,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因为人们不会想这样的事情,只会看着对方,而眼睛从不需要话语。你在撒谎!没有,你很美,在送信旅途中,我只想着你,真的。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得到我,就在这河岸,日后以此为傲呢?詹斯看着她,起初没明白她的意思。得到你。他重复着,突然明白其中用意,变得说不出的伤感,好像忧郁本身盈满了他的心灵。他喉咙哽咽,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望着远方,以为现在一切全都结束了。她抱住他大大的脑袋,看着他,亲吻他的双眼。如果你还想,如果你敢,可以在九月偷偷溜到我床上。我为什么不敢?你知道,我杀了我丈夫,很多人曾想,也仍然想看到我被关起来,和我睡觉对你不好。如果我被迫在你和世界之间做出选择,那我选择你。詹斯说。落日和她的眼睛让他成了诗人。两个月后,在九月,她为他撩起毯子,让他溜了进去。那差不多是两年之前的事,而现在,他在西格尔特医生的办公室里,站得笔直,毫无表情,等待着,听着客厅里沉重的钟摆声,想念着塞尔瓦。他们开始低声说话,把嘴唇贴近耳朵低语,有时只是些五颜六色的气球一般上升到天空的词语和漂亮的废话,有时詹斯讲起他妹妹,她说过的话,如此天真,如此明朗,让他和父亲能以新的角度看待一切。我父亲已经老了。他轻声说,心里有些东西碎裂开来。他试图镇定下来,但是当她把头靠在他肩上时,眼泪开始流动,完全沉默,像透明的悲伤的鱼。她也讲起过往,不快乐的日子,讲起女儿,并复述起女儿来信中那些熟稔于心的字句。我四年没见过她了,太痛苦了,我宁愿每天都让人拿刀刺我。然而塞尔瓦不愿告诉他女儿在哪里。等到我完全相信你吧。她说。但她讲起了死去的儿子,他已经学会说第一句话了,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尽管因为常生病,说话走路稍有些晚,但他有明亮、纯净的声音,然后他就死了,是她的错。他们互相拥抱,如同生活的沉重潮流中两块孤独的礁石。他们赤身裸体,进行得很慢。如此缓慢,因此美丽。塞尔瓦感到他的阴茎慢慢膨胀,甚至带着些歉疚。悲伤、绝望慢慢平复,他的手抚过她的身体时,她舔了舔他含泪的双眸。她的身体已经老了,变得如此灰暗,在詹斯第一次触碰她时,就快要死去了。
詹斯在西格尔特的客厅里微微动了动右肩。塞尔瓦咬住了他的肩膀,这样一来,在寂静的卧房里,在被鼾声和梦呓打破的寂静中,就没人能听到她的声音。纯属偶然,詹斯发现了他手指的神奇力量。他们靠在一起,等待夜晚的黑暗让每个人入睡。但是,两个有活力的人躺得那么近,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呼吸,他们的手总要做点什么,它们开始移动,在对方的身体上探索,偶然间,他的拇指和食指放到了她双腿间一个地方,她倒吸了一口气,那样子让他在未来几周里几乎想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我不知道那地方真的存在。她在第一次后嘶哑地低声说,并亲吻了他肩上的齿痕。那是什么地方?我之去处,我之来处,如同跨过地平线一般!詹斯惊讶地看着她。她笑了起来,十五年来她可能从未这样做过。接着她抓住了他的阴茎。来吧,她低声说着伸开腿,我会带你去那儿。
这是人类发明的奇怪现实。农场主为詹斯所写的简短证词说明了他在旅途上的阻碍,却一句都没有提到塞尔瓦。它只是提到恶劣的天气和难以克服的现实困难推迟了邮差詹斯·古特扬松的行程。每个人都认为,他要走的荒野让人难以步行穿越,更不用说背负行李箱的马了。但没有提到塞尔瓦,关于她的生活、她的悲伤、她的绝望,一个字都没有,关于遗憾、关于她和詹斯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但我们应该写的东西可能永远只有这些:悲伤、遗憾、无依无靠,以及有时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情——关于像透明的鱼一样的眼泪,关于我们对上帝或一个带来一切变化的人说出的话语,关于一个女人引领着阴茎进入身体、跨过地平线的时刻,虽趋于无形,却比帝国更强大,比宗教更强大,像天空一样美丽。我们不该写别的。所有的证明、所有的报告和世上所有的信息,都只应表达这一点——
我今天无法安心工作,
因为悲伤。
昨天我看到那些眼睛,
所以不能安心工作。
我今天不可能来,
因为我丈夫的赤裸身体如此美丽。
我今天不能来,
因为生活背叛了我。
我不能参加这个会议,
因为有个女人在我门外晒日光浴,
阳光让她的皮肤闪亮。
我们从不敢写这样的东西,从不描述两个人之间的电流,相反,我们却去讨论物价水平;我们描述外表,而不是上涌的热血;我们不去寻求真相、出人意料的诗行、炽热的吻,而是隐藏软弱,屈从于事实:土耳其军队正在动员,昨天零下二摄氏度,人活得比马长。
哼。西格尔特进入客厅后说。他拿着证明,当着詹斯的面读了出来。他读得很仔细,带着怀疑慢慢地读,想让詹斯感到不舒服。詹斯表面上完全冷静,虽然血液在血管里以超常的速度奔流,但几乎没有注意到医生,他完全沉浸在对塞尔瓦的想念中,重温着那些时刻。西格尔特折起证明,放进外套口袋。如果你不履行职责,不让人放心,我会毫不犹豫地建议让你离职。他直接冷冷地说。詹斯血液的流动瞬间慢了下来,仇恨开始滋生,漆黑一片,如同来自地狱的记忆。西格尔特在一把看似为他专门设计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根雪茄,很大一根,不紧不慢地点着,一大团烟雾升腾而起,霎时遮住了他的面孔。詹斯借此机会深深吸气,放松享受西格尔特无法看到他的这一刻。我必须请你帮个忙。烟雾消散,西格尔特重新出现在詹斯眼前时说道。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要请詹斯帮忙而感到丝毫不自在。詹斯把身体的重量从左脚转移到右脚,疑惑地看着医生。他吞下新的烟雾、新的享受,要求詹斯去走一趟维特拉斯特伦海岸和达姆斯峡湾周围地区的邮政路线。你可以用三到五天,古特曼杜尔染上了流感,卧床不起。西格尔特沉默下来,继续抽烟,仿佛詹斯并不在场,却又在等待着答复。詹斯尽量忽视那诱人的雪茄烟雾,清晰地思考、衡量并评估。选择是种折磨。他宁愿说不,第二天就动身回家,如果连日没有他的消息,父亲会担忧,塞尔瓦也会焦虑;他也不愿让老人承担过多的工作,现在他能承受的太少了。时间正迅速消耗他的精力。但这次旅行会让他额外多赚点钱,等他回来,马也就彻底休息过来了。对马来说,再没什么比疲惫更糟了,疲惫会毁掉它们,把一匹良马变成劣马,不过没有马,詹斯能做什么呢?这样的邮政旅程会变成什么样呢?詹斯把身体的重量又移到左脚。但是西格尔特为什么要求他去呢?是否还有什么眼前看不到的东西呢?西格尔特也许知道詹斯对这个地区不太熟悉,他以前曾在夏天去过那里一次,但那是什么情况?这里夏天的风景与冬天截然不同,有时就好像各处一个半球。在雪不停地下、风无情地刮过之后,这条路线可能犹如地狱,只有经验最丰富的旅行者才敢冒险,而现在,这样的旅行者肯定不是在每个角落都能找到的,事实上,现在太多的人都加入了船员的行列。也因此西格尔特自然要请詹斯去。不过,还有什么别的吗?也许西格尔特认为,既然詹斯不熟悉这条路线,就会延迟动身,从而为自己提供一个打击他的突破口?任何人要完成这一旅程,都必须四次乘船横渡开阔的峡湾——其中两次要穿过宽阔而深蓝的达姆斯峡湾,还要四次穿越危险的荒野,有一处实际上是座高山,大部分时间暴风肆虐。但是,尽管对地况不熟悉,如果成功了,能够顺利而称职地递送邮件,那他会占得有利位置,与此同时医生会感到受挫,美妙的挫折。詹斯想。这个念头鼓舞了他,因此他只是说好,却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很好,邮件袋在外面门前等着你。西格尔特突然说。他把雪茄塞到嘴里,看起来就像詹斯从未存在过。詹斯又一次吸进烟雾,没说再见就走出了客厅。一位年轻女仆等在门外,脚下是三个沉重的袋子,装满了信件、报纸、《议会杂志》。最少的可能是信件,往冬季的北方地区写信的人实在太少了。詹斯提起袋子,似乎没有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女仆跟着他走到门口,她有一头黑发和灰色的眼睛。詹斯离开时,她一直盯着他,开心地看着他灵活的动作,凝视着他宽宽的肩膀。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鼻子,真是太不配了。她边想边关上门,把白色的世界和渐行渐远的邮差留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