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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米也恰河的卡西扬

我打猎回来,坐在一辆小马车上,那时候是夏天,天上云彩正密聚着,这种日子的暑热有时比晴朗的日子还要难受,尤其是在没有风的时候。我一受着这种难受的暑热,不由得打起盹儿来,身体一前一后地摇荡着。旧车轮转过时飞起来的灰土,又白又细,不断地扑到脸上,我只得带着苦恼的、忍耐的心情受其困扰。我那车夫本来打盹儿比我打得还厉害些,忽然出人不意地惊扰起来,身体也惊惶得摇动起来,这让我清醒了一点。他拉住缰绳,对马大喊起来,不住地向旁边望去。我也跟着望了一下,原来我们正在一片开垦过的耕地上面走着,远处波浪形的斜坡看上去十分平整,凸出几处低矮的丘陵。一眼望去,五六里路全是空旷的平原,远处是一带不算高大的桦树林。狭窄的小道在平地上蜿蜒着,从凹地和丘陵里转出来,其中有一条小道在我们前边五百多步路就要截住我们所走的那条道路,这条小道上有一队车马,我那车夫看的就是这个。

原来这是出殡仪式。前面一辆套着一匹马的车上坐着牧师,教堂执事坐在他旁边,拉着缰绳。车后四个乡下人光着脑袋,抬着一口棺材,棺材上面蒙着白布,两个妇人在棺材后面走着。其中一个妇人又细又可怜的声音忽然传到我的耳朵里来,我静听了一下,原来她在那里干号。在空旷的田地里听到这种哀怨、绝望、凄楚的声音,真叫人异常难受。我那车夫打算赶超这一队人马,所以尽力地赶起马来。在道上遇见死人是不好的征兆。很快,他就把马车赶过去了,不料还没有走到一百步路,马车突然震动了一下,往旁边倾斜过去,几乎要翻车了。车夫赶紧制住那几匹乱跑的马,摇着手儿,吐了一口唾沫。

我当时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车夫一声也不言语,慢吞吞地下了车。

“什么事情?”

车夫没精打采地说道:“车轴坏了,烧坏了。”说完,他带着一丝愤怒整理起马身上的羁绊,但是那匹马竟向旁边走去,好容易才站住了,嘶叫了一声,然后用牙齿吮舐前腿的下膝。

我从车上下来,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闷。右面的车轮差不多完全倒在车子底下,小轴往下仰卧着,仿佛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意态度。

我问车夫道:“现在怎样办呢?”

那时候,出殡的行列已经转过弯来,慢慢儿走近了。车夫用鞭子指着他们,说道:“这是那边的错遇见死人实在是不好的征兆,这话说得太对了。”

于是,他又开始折磨起马来。那匹马看见他那副粗暴的样子,便决定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慢慢儿地摇着尾巴。我来回走了几步,又站在车轮前面。

那队出殡的队伍赶上我们了。悲惨的行列轻轻地从路上转到草上,从我们的车旁经过。我同车夫都脱下帽子,向牧师鞠躬,同抬棺材的人对看了一下,他们一步步抬得很费力。后面跟着的两个妇人中一个是很老的,她那张苍白的脸满是忧愁。她走着,一声也不言语,有时候把一只瘦手抬放在凹进的嘴唇上面。另外一个妇人很年轻,年纪有二十五岁上下,眼睛又红又湿,脸部都哭肿了。她走到我面前时,便停止哭泣,用袖子遮掩住。棺材从我们面前经过,又走上大道,于是那种可怜的、刺激心灵的歌声又传了过来。我那车夫一声也不言语,目送着摇动的棺材过去,才对我说道:“这是木匠马尔丁出殡呢。”

“你为什么知道呢?”

“我是看这两个妇人才晓得的。老的是他的母亲,年轻的是他的妻子。”

“他有病吗?”

“是的,热病。前天总管派人去请医生,恰巧医生不在家里。不过木匠是很好的人,稍微喝点儿酒,不过终是很好的人。你看,他的妻子悲痛得要死。不过,妇人的眼泪是不值钱的,跟水一样。”

说完,他弯下腰,爬到驾马的鞭绳底下,两手拉住套在马头上的轭。

我问道:“但是我们怎么办呢?”

我的车夫起初用膝盖撑在辕马肩上,整理着鞍褥,后来又爬到驾马的缰绳底下,打了马鼻子一下。然后走到车轮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车轮,慢慢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盒,拉住革条,慢慢儿拔出盖儿,把两根粗手指插进烟盒(烟盒几乎容纳不下两根手指),搓了搓烟叶,扭了扭鼻子,便慢慢儿吸起来。他吸一次烟总伴着一次长久的咳嗽,婆娑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陷入沉思。

我再次问道:“唔,怎么样啦?”

我那车夫很郑重地把烟盒放在口袋里,头儿一仰,就把帽子搁在眉毛上面,然后闷闷地爬到马车座位上去了。

我不免生出惊疑的思想,便问他道:“你到哪里去?”

他安然回答道:“请你坐下吧。”说完,就抓起缰绳来。

“但是我们怎样走呢?”

“可以走啦。”

“但是轮子……”

“请你坐下吧。”

“不过轮子坏了。”

“坏自然是坏了,但是总可以走到村庄那边。一步一步都可以的,那边橡树后面向右就有一个村庄,名叫约底诺。”

“你想我们能够走到吗?”

车夫并不回答我。

我说道:“我还是步行的好。”

“随便吧。”

说着,他扬起鞭来,马车向前走去。车前的轮子几乎脱落下来,并且转动得异常奇怪,在一个小山丘上面,那个坏轮子几乎飞落下去。但是我的车夫愤怒地大喊了一声,我们便很安全地走下山去了,到了村庄。

约底诺村庄里面只有六所低矮的小房,虽然建造不是很久,但都已倾斜了,有的院子里连篱笆都没有。我们一走进这个村庄,并没有见过一个活的灵魂,道上连鸡和狗都看不见,只有一只短尾的黑犬,看见我们过来,就从一条完全干枯的槽儿里跳出来,大概是为饥渴所迫,才到槽里去的,当时叫也不叫一声,就迅速地跑进大门里去了。我到第一所小房里去,开了前室的门,叫了一声主人,没人回答我。我又叫了一声,门后传来猫儿饥饿的叫声。我用脚碰了猫儿一下,瘦得可怜的猫儿从我面前跑过,一双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我到屋子里看了一下:又黑,又有烟气,并且是空空洞洞的。我走到院子里去,那里也一个人都没有。一只小牛正在呜呜地叫着,破足的灰色的鹅儿站在一旁。我穿到第二所小房里去,这里也没有人。我就到院子里去。

在阳光照耀的院子中间,躺着一个人,很像小孩,脸朝着地,用驼毛毡子盖着头。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有一辆破车,一个草棚,下面站着一匹瘦马,套着很旧的马具。太阳光线从破棚的窄孔里穿进去,把那匹马身上红栗色的毛变成了斑驳的颜色。几头燕八哥在高悬的笼里喧闹不休,从自己的悬空小房往下看着,显出极大的好奇心。我走到睡着的小孩那里,叫醒他。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立刻坐起来,睡眼蒙眬地喃喃说道:“什么事?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的外貌使我非常惊讶,原来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侏儒,又小又黑又皱的脸,尖锐的鼻子,不大的栗色眼睛,小小的脑袋上长着卷卷的黑发,仿佛香菌上的帽儿一般。他的全身异常虚弱瘦小,眼神很特别,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了。

他又问我道:“什么事?”

我便向他解释,他听着我的话,那双转来转去的眼睛不住地打在我的身上。

后来我说道:“我们能不能弄到一个新轮子呢?我可以给钱。”

他从上到下地打量我,问道:“你是什么人?猎人吗?”

“是猎人。”

“打天上的鸟吗?还是打林中的兽?杀死上帝的禽鸟,流尽无辜的血,你不觉得罪过吗?”

这个奇怪的小老头说话时拉长腔调,声音也使我十分惊奇。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显得衰老,却十分轻柔温和,并且像妇人一般说得娓娓动人。

等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这里没有轮子。这个大概不能用,”说时,他指着自己的小车,“我猜你的车应该很大。”

“在这村里能够找到吗?”

“这里是什么乡村,这里没有一个人,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全都做工去了。你再往前走走吧。”说完,他又躺在地上了。

我想不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拒绝我。

我凑到他的肩下去,说道:“老人家,请帮帮我吧。”

“快走吧,我到城里去了一趟,累得慌呢。”他这样对我说着,然后又把毡子盖在头上。

我不死心,继续说道:“拜托了,我可以给钱。”

“我不要你的钱。”

“老人家,请你……”

他抬起一半身体,坐在那里,交叉着一双小腿,说道:“我可以领你到林垦区,那里有商人买了橡树林。他们大概要运树木出去,还在那设立了一个经理处。你可以在那里定做车轮,或者买现成的。”

我很欢喜地嚷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去吧。”

他并不站起身来,只说道:“可以弄到橡木的、好好的车轮。”

“这里离那个地方远不远?”

“有三里路。”

“我们现在就走吧,可以坐着你的马去。”

“这是不行的。”

“去吧,去吧,车夫还在街上等着我们呢。”

老人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跟我走到街上去。我的车夫此时非常烦躁,因为他打算给马喝水,但是井中的水实在太少,并且味道不好,但这是最要紧的事情,一般车夫们都这样说。后来他一看见那个老人便冷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喊道:“喂,卡西扬,你好呀”

卡西扬用忧愁的声音回答道:“好呀,埃洛非,老实人”

我立刻把他的提议告诉给车夫听,埃洛非也表示同意,便走进院里去了。但他故意装出忙乱的样子,在那里驾马,那时候那个老人站立在旁边,肩膀靠着大门,很不高兴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我,仿佛有点疑惑。我看出他实在很不喜欢我们这种不速之客。

埃洛非取下木轭,忽然问卡西扬:“难道他们把你也搬到这儿来住了?”

“是,也搬过来了呢。”

我的车夫从牙齿里发出声来,说道:“唉你认识略阿倍的马尔丁吗?”

“知道的。”

“唔,他死了。我们刚才还遇见他的棺材呢。”

卡西扬哆嗦了一下,说道:“死了吗?”便低下了头。

“是,死了。你怎么不把他医好呢?听说你可以医好人,你是个医生呢。”

我的车夫露出嘲笑的表情。

后来他抬了抬肩,指着那辆车,说道:“是你的车吗?”

“是我的。”

“唔,车呀,好车呀”说时,他举起车辕,几乎把那辆车朝天翻倒了,“车呀用什么把你拉到林中去呢?这样的辕我们的马还套不上去,我们的是大马。”

卡西扬答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走,莫非用这头牲口?”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埃洛非说道:“用这头吗?”说罢,走到卡西扬的老马那里去,用右手的中指随意朝颈骨那里插了一下,带着一种轻视和责备的神情说道:“这个畜生,竟然睡着了。”

我催埃洛非赶快套车。我自己也打算同卡西扬到树林里去,因为那里时常有山鸡出没。车子完全预备好,我立刻同自己的狗坐到那辆不平的,树皮质的车子上去,卡西扬却缩做一团,脸上还和原先一样露出忧愁的表情,也坐在前面木板上边。埃洛非走到我面前,用着一种神秘的态度,轻声说道:“老爷,你同他一块去是对的。他是个疯子,他的绰号叫作跳蚤。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请他来干活。”

我打算对埃洛非说,至少直到现在,我看卡西扬是一个极有判断力的人,但是我的车夫立刻继续说道:“你留神看他把你带到哪里去,轮子还是请你自己选择,挑一个坚实些的才好。喂,跳虱”他大声说着:“可以从你那里取一点面包吗?”

卡西扬一边弄着缰绳,一边回答道:“你找一找吧,也许可以找到的。”说完,我们就动身走了。

让我惊奇的是,他的马跑得并不是很慢。一路上,卡西扬保持着固执的静默,对于我的问话回答得十分简短,并且露出很不情愿的神情。我们很快走到林中伐木的地方,不久就找到经理处一所很高的房屋。这所房屋建在不大的山洼上边,那山洼很草率地用堤挡住,变成了一个池湖。我在经理处遇见两个伙计,露着白如雪的牙齿,闪着一双甜蜜的眼睛,用甜言蜜语和又甜蜜又狡猾的微笑,同我做成了车轮的买卖。之后,我出来到林中伐木的地方去了。我以为卡西扬一定会留在马车旁边等我,不料他忽然跑到我面前,对我说道:“怎么,你去猎鸟吗?”

“是的,如果能找到。”

“我能不能同你一块儿去呢?”

“能,能。”

我们动身去了,伐过木的地方一共有一里路长。当时我看着卡西扬,实在比看着我自己的狗还留心。他真不愧被称为跳虱,他那乌黑的不戴帽的头发,在树木中间闪耀不止。他走得极快,仿佛一步步总在那里跳跃,不住地弯下身体,摘下几样花草,揣在怀里,一个人喃喃说话,总看着我和我的狗,还用着那种注意的、奇怪的眼神。在低矮的小树那里,就是在伐木的地方,时常有些灰色的小鸟出没其间,从这个树上跳到那个树上,忽然凄凄叫了几声,飞向空中去了。卡西扬叱骂了几声,同那些鸟儿对叫起来。小鹌鹑唧唧地叫着,飞在他的脚下,他也跟着唧唧叫起来;百灵鸟飞到他的头顶,扑扇着羽翼,响亮地鸣叫着,卡西扬也学起它的歌调来。可是他就是很少跟我说话。

天气是很好的,比刚才还好,可是暑热终是压不住。明亮的天上聚着很高、很稀少的云彩,带着黄白色,仿佛春天的晚雪一般,并且是长方形的,和船上所张的帆布一般,平整得很。那些云彩有不同的边,又轻又柔,和棉纸一样,连一刹那间都在渐渐变动。我同卡西扬在伐木的地方散步了许久。嫩树还没有长到一尺高,却用那细弱的树干围绕住又黑又矮的被砍断树干的老树根。树根上有圆形、齿状、灰色边缘的木瘤——就是那称可以烧成火绒的木瘤,勃在这些老树根上面。草莓垂着自己玫瑰色的胡须,蘑菇密密地聚族而居。两脚屡次踏在吞满着炎阳的长草上面,就被绕住了;树上淡红色的嫩叶金光般尖锐地闪耀着,到处蒙蔽人的眼睛;豌豆结出青蓝色的豆荚,到处都是一半莲花色,一半黄色的鸡眼草;小道上面,车辙上,都长着青绿的小草,旁边摞着一丈多高的木柴,为风雨所蚀,都变成黑色了,影子垂在地上,成为斜四方形,除此之外,地面上再见不到别的影子。微风一会儿扬起来,一会儿静默了,忽然又吹在人脸上,仿佛在那里游戏。一切都很高兴地喧哗着,点着头,团团地旋转起来,凤尾草轻柔的梢儿轻浮地摇曳,不由得使人满心欢喜,不料忽然间又停止了,于是一切又都静默了。蚱蜢齐声叫着,仿佛在倾诉什么冤屈——这种持续不断的、酸苦的声音使人听着昏昏欲睡。这种声音在正午酷热的时候特别盛行着,它仿佛就为此而生的,仿佛就是从烧红的大地里引出来的。

我们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一只雏鸟,最终走到了另一个伐木的地方。新近伐下的白杨树凄凄楚楚地倒在地上,践踏着小草和树根。有几棵树上面还有树叶,但是已经是死的,垂在不动弹的树枝上面,但是有几棵树上的树叶已经干枯并且弯曲了。金白色新鲜的木屑成堆地躺在潮湿的残根附近,发出一种特别的、异常有趣的、忧愁的气味。靠近橡树林的地方传来斧子砍木的声音,一会儿的工夫,枝叶茂盛的树就倒垂下来,仿佛鞠躬一般。

我半天找不到一只野味,后来从宽阔的橡树那里,穿过丛生的蓬草,飞来一只秧鸡。我用枪射击,它在天空里翻了翻身,便倒下去了。卡西扬一听见枪声,赶紧用手掩住眼睛,在我往枪里装火药并且拾起秧鸡以前,他的身体动也不动。后来我又往下走,他才走到被杀的鸟坠下来的地方,俯身看着染上几点鲜血的草,摇着脑袋,还很害怕地望着我。后来我听见他喃喃说道:“罪过呀唉,这真是罪过呀”

酷热使我们不得不走进小树林去。我走到一颗高高的胡桃树底下,上面是一株小枫树,很美丽地张着自己轻细的树枝。卡西扬坐在一株已伐去的橡树根上,我望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地摇动着,绿茸茸的树影在他虚弱的身体和他瘦小的脸上来回移动。他并不抬头,他那种不言语的样子我有点厌烦了,我仰身躺着,欣赏远处天上树叶交错的景象。在树林里躺着仰望天空,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你可以幻想你在那里看无底的海洋,而海洋又仿佛在你的脚下,树并不从地上升起,却仿佛巨大植物的根儿一般垂下来,斜倒在玻璃般明亮的波浪里。树上的叶子一会儿如绿宝石般透彻,一会儿又凝成金黄的绿色。在远处,一根嫩枝的尖端,有一片树叶在蔚蓝的天空下静止不动,旁边还摇曳着另一片树叶,像是鱼儿拨水一样,这种摇曳还极自然,仿佛不是风儿摇动它的。白色的圆云幻成水底的岛屿,轻轻地游着,轻轻地走着,忽然所有海洋,这种明亮的空气,这些太阳照耀着的树枝和树叶都被白光所射,颤抖起来,一阵嘈杂,好像海浪陡然升起的响声。你不要动,你只管看着,你心里面的快乐、甜蜜、静穆,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啊。你看那种深沉而干净的蓝色引出你嘴边的微笑,正和天上的云彩一般,幸福的回忆在心里慢慢地、成群地走着,你总觉得你的眼光渐渐地走远,把你牵引到那种平安的、光明的、无底的地方去,而且无从脱离这种高处,这种深处。

卡西扬忽然开口说道:“老爷,喂,老爷”

我吃了一惊,立刻坐起来,以前他不大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却主动跟我说话。

我问道:“你怎么啦?”

他一直看着我的脸,说道:“唔,为什么你杀死鸟呢?”

“为什么?秧鸡是一种野味,那是可以吃的。”

“老爷,你杀它并不为着这个,你自然可以吃它的你杀它是为了消遣。”

“不错,但是你自己却不吃,譬如鹅或鸡吗?”

“那些是上帝为人类预备的,秧鸡却是自由的鸟,林中的鸟。也不是它一种,许多别的,所有林中的产物,田地内,河里的动物,池内的,芦草内的,天上的,地下的,杀它们都是罪过,让它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去吧。但是给人的食物都安排着另外一种,他种食物,他种饮料:面包是上帝的赐物,水是天上来的,动物是古代的祖先们驯养着的。”

我看着卡西扬,觉得很奇怪。他说话很自然,并没有犹犹豫豫,带着一种微妙的激动和温和的郑重的态度,有时候还闭着眼睛。

我问道:“那么按你的意思,连杀鱼也是有罪的吗?”

他很自信地说道:“鱼的血是冷的,鱼是不会说话的动物。它不害怕,也不快乐,鱼没有感觉,它的血不是活的。血……”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血是神圣的事情血看不见上帝的太阳,血隐匿着世界。给世界显出血来,那是大罪,那是大罪,太恐怖。唉,罪孽真大呀”

他叹了一口气,便垂下头去。我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人,实在十分惊愕。他说的话并不像乡下人,寻常人是不会这样说的,巧言的人也不会这样说。这种是有思想的,让人震惊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

我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微红的脸,开始说道:“卡西扬,请说,你做什么营生?”

他并不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睛不安地转了一下,后来才说道:“我不过靠天活着罢了,至于所谓营生却是没有的,什么营生都不做。我十分呆笨,从小就这样,趁着还有力气,就做点工作。我是个很坏的工人,既没有健康,手脚又笨得很,叫我怎么办呢?春天还捕捉夜莺。”

“捕捉夜莺吗?怎么,你不说一切树林里的,田地里的,和别种的动物都不应该动吗?”

“杀死它是不应该的,死是自然而然来的。就拿马尔天木匠来说吧,马尔天木匠活着,活着不久就死了。他的妻子现在在哭她的丈夫,又疼自己的小孩。无论人类,无论动物,对于死是反抗不了的。‘死’并不乱跑,人也跑不掉‘死’,帮助‘死’却是不应该的。所以我是不会杀死夜莺的我捕捉它不会增加它的痛苦,不破开它的肚腹,只为了人类的快乐,为了慰藉和喜悦。”

“你到库尔斯克去捕捉夜莺吗?”

“是的,我到库尔斯克去,有时也走得很远,遇见什么算什么。在湖边、树林边、田地里,一个人住着,有时到深林里去住,在那里,山鹬叫着,兔子嚷着,还有野鸭儿啼着。早晨看着风景,晚上听着啼声,天色亮了,我就把网张开。黄莺唱得又可怜,又美妙。”

“捕来的黄莺你卖了吗?”

“卖给善人。”

“你还做什么事情呢?”

“做事情?”

“就是你还做什么工作?”

老人呆了一下,说道:“我什么工作都没有。我是很坏的工人,但是认得几个字。”

“你是识字的人呀?”

“认得几个字。上帝和善人帮助着我。”

“你是有家眷的人吗?”

“不是,没有家眷。”

“怎么?死了吗?”

“不是的,我一生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这个全和上帝有关,我们大家都在上帝底下走着,人是应该讲公理的。就是这样我们应该信奉上帝。”

“你没有亲戚吗?”

“有的,是。不过……”

老人家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不决了。

我又说道:“请你告诉我,我听见我的车夫问你,为什么你不医好马尔天?难道你懂医道吗?”

卡西扬思量一下,回答我道:“你的车夫是很正直的人,但是也不是没有罪孽。人家都称我为医生。我是什么医生谁能够医人呢这个全和上帝有关。不过有的是……有的草,有的花实在能够救人。譬如狼把草是对人的身体很好的一种草,金盏草也是这样,讲到这些东西并不算耻辱,全是上帝的纯洁的草。别的却不是这样了,虽然也可以救人,但是有罪的了,讲起来都是有罪的。还有祷告词也有用,唔,自然有些灵验的话。但是有信仰的人才能得救呢。”说到这里,他的嗓音放低了。

我问道:“你什么东西也没有给马尔天吗?”

老人回答道:“知道的晚了。那是没有办法的,谁都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木匠马尔天,注定是活不长久的,在地上终是活不长久的,这是不容置疑的。只要这个人在世界上活不长久,连太阳都不能像别人似的照着,面包都得不了一点儿,仿佛有什么东西总在后面牵他似的。是的,上帝安静他的灵魂”

我停顿了一会儿,就问道:“你很早就搬到这里来了吗?”

卡西扬哆嗦了一下,说道:“不,不久呢,才四年。老主人在世时,我住在自己原先的地方,现在那个监护人让我搬到这里来了。我们的老主人心地十分温和、慈善,他在天之灵呀监护人呢,做事也是很正直的。”

“你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我是美人米也恰河的人。”

“离这里远吗?”

“一百多里呢。”

“怎么样,那边比较好些吗?”

“好些,好些,那边是丰饶的地方,靠近河边,那才是我的家。这里却狭窄得很,而且很干燥,在这里,我寂寞极了。但是在美人米也恰河那里,你可以登到小山上去,一登上去,哎呀,我的上帝这是什么?又是河,又是草原,又是树林,那边是教堂,那边又是草原。看得远着呢,远着呢真看得远呀唔,这里固然田地也是很好的,泥地也很好,据乡下人说,五谷收成也很好。”

“老人,说实在话,你愿意到家乡去吗?”

“是的,自然是很好。但是随便什么地方都是很好的,我是个无家无眷的人,也是无定居的人。有什么关系?家里还能住得长久吗?像这样走走,”说到这里,他提高着嗓音,“也可以消遣消遣,太阳可以照着你,上帝可以见到你,四处只听见唱歌的声音。你看,这草长得多好。那边还有泉水,神圣的水,天上有鸟儿叫着。在库尔斯克那里有极大的草原,这种草原真是奇怪,使人快乐,真是上帝的赐物据说,这片草原一直延伸到温和的海那里,住着有美妙歌声的鸟——海马云。无论秋冬,树上的叶子总不凋落,苹果生在银树枝上,仿佛金的一般,人们非常知足和正直。我真想到那边去呢我一生到过的地方还少吗到过罗姆昂,到过辛勃尔斯克——整齐的城池,也到过莫斯科,到过渥加、米里查、齐纳、郭鲁卜克、伏尔卡、玛士斯卡,看见了许多人,许多慈善的乡下人,也在城里住过。我到了很多地方去,也真是,唉,也不是我一个人这般受罪。也有许多别的农人穿着草鞋走着,在社会上乱跑,去寻找真理。真是,在家里做什么呢?人间是没有公理的,这是实话……”

最后几句话卡西扬说得很快,并且很含糊,以后他又说了些什么话,我简直听不清楚。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疯人”的绰号。他低下头去,咳嗽了几声,仿佛恢复正常了。

他轻声说道:“这个太阳啊林边的热气呀”

他耸了耸肩,不言语了,四处张望,轻声唱起歌来。歌里面的字句我一点也不懂,我只听见下面两句:

“我名叫,卡西扬,绰号便是跳虱。”

我想道:“不错,原来他还会作诗呢……”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歌声顿时止住,他很谨慎地向树林深处望去。我回过身去,看见一个乡下小女孩儿,八岁模样,穿着一件蓝色的无袖衣服,头上包着棋盘格的手绢,被太阳晒黑的手上提着竹编的小筐。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遇见我们,所以一看见我们,顿时站在葱绿的胡桃树林里面,动也不动,一双乌黑的眼睛很害怕地看着我。我刚要仔细看一看她,她就钻到树后去了。

老人很和蔼地喊道:“阿奴士卡阿奴士卡到这里来,不要怕。”

树后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我怕呢。”

阿奴士卡一声也不言语,离开了藏身之地,轻轻地兜着圈儿。她那双小孩的脚在深厚的草地上走着,并无声响,很快就从树林里出来,走到老人旁边。这位姑娘并不是八岁,我起初是看她身材不大猜的,她有十三四岁左右。她又小又瘦,但穿着干净,看着很灵巧,但是美丽的脸很和卡西扬的脸相像,虽然卡西扬并不是个美男子。一样尖圆的脸庞,一样奇怪的眼光,狡猾而信赖,忧愁而敏锐,并且举止相似。卡西扬望着她,她侧身站在他旁边。

他问道:“怎么,你采蘑菇吗?”

她胆怯地微笑着,回答道:“是的,采蘑菇呢。”

“找到许多吗?”

“许多,许多。”她很快地看着他,又微微笑了一下。

“有白的吗?”

“有的。”

“给我看,给我看。”她便把筐子放在地下,把盖着蘑菇的一张大牛蒡树叶揭开一半,卡西扬俯身看着筐,说道:“啊真正好极了哎哟,阿奴士卡。”

我问道:“卡西扬,这是你的女儿吗?”当时阿奴士卡径自脸红起来。

卡西扬故作镇定地说道:“不,那是亲戚。唔,阿奴士卡,去吧去吧不过留神些……”

我打断他的话,说道:“为什么让她步行呢?我们可以用马车送她。”

阿奴士卡脸红得厉害,仿佛罂粟花一般,两手握住筐上的绳儿,很害怕地看着老人。

他用又冷淡又懒惰的声音拒绝道:“不,她可以走到的,去吧。”

阿奴士卡急速地向树林走去了。卡西扬目送着她,随后又低头而笑。在这种长久的微笑里,在他对阿奴士卡所说的几句话里,还在他同她说话时的嗓音里,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剧烈的爱情与和蔼。他又向她离开的方向望去,又含着微笑,接着擦了擦自己的脸,几次摇着脑袋。

我问他:“做什么你这么急着让她走呢?我还想跟她买蘑菇呢。”

他答道:“你如果真的想买,不妨到家里去买,也是一样的。”

“那姑娘真是可爱。”

“不,并不怎么样。”他这样回答,仿佛很不情愿似的。从这个时候起,他又陷入以前的沉默之中。

我看出我所有使他重新说话的努力都是徒然的,便走到伐木的地方去。那时候,热气稍稍减少了一些;但是我的坏运气却还继续着,我只好带着一只秧鸡和新买的车轮回到村里去。刚走到院子那里,卡西扬忽然回身对我说道:“老爷,喂,老爷。我很对不住你,是我用咒语把所有的野味都赶走了的。”

“怎么回事?”

“我很懂这个方法,你那只有经验的狗是很厉害的,但是连它也没有法子。你想,人还怎样呢,对不对?”

我知道要使卡西扬相信咒语不足以赶走野味是无用的,所以也就不去回答他。那时候我们已经转进大门里去了。

阿奴士卡并不在房子里。她已经比我们先到,所以盛蘑菇的筐儿也扔在屋子里了。埃洛非安上新的车轮,起初还对它挑剔了几句。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坐车准备离开,给卡西扬留了一点钱。起初他不收,后来想了一想,便握在手上,揣到怀里去了。在这一个小时中,他几乎没有说话,依旧倚墙站着,也不回答我那车夫责备的言辞,并且很冷淡地同我作别。

刚一启程,我就觉得埃洛非又生出一种不愉快的心情来,他坐在前面,连后脑勺都显出不满。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在乡下一点食物都没有找到,喂马的水又是很坏的。他很愿意同我说话,但是还没等我开口,他自己先喃喃地说话,先是斥责马,有时还是恶毒的言辞。后来又说道:“乡村啊还算是乡村呢连酸汽水都没有。唉,上帝啊水——简直是可恨”他大声唾了一下,“连黄瓜,酸汽水都没有哼,这也叫村你呀”他对右面那匹马大喊:“我知道,你这个放肆的东西你太自己放纵了。”说着,他就用鞭子打马,“这匹马简直狡猾透了,原先是很听话的。唔,唔,看着”

我说道:“埃洛非,跟我说说卡西扬的事。”

埃洛非并不立刻回答我的话,他是个思虑周全、举动迟缓的人,但是我立刻就猜到,我的问题使他欢喜并且安心起来。

他拉住缰绳,说道:“是那个跳虱吗?那是奇怪的人,真是疯人,这样奇怪的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和我们那匹栗色马一样,都是不会做工的。自然呢,他怎么能成为工人,他的心灵还没有着落。不过,因为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起初,他同自家的叔父一起当车夫,他还有三驾马车呢,以后有点厌烦就不做了,于是只能在家里坐着。但是在家里也住不长久,他是个无定性的人,多像一只跳虱呀。恰巧他遇着的主人是很好,并不压制他。他从那时起总是走来走去,像是没人管的羊儿。并且那奇怪的样子,连上帝都猜不透他,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株残树根;一会儿却说起话来,所说的话都是莫名其妙的。但是他唱得很好。除此以外,便没什么优点了。”

“那么,他果能医治人的病吗?”

“什么医治他哪里配但我犯了瘰疬症,他竟然把我治好了。但是,他是个愚人。”

“你早就认识他吗?”

“早就认识了。我们在美人米也恰河里是邻居,同住在西交甫卡。”

“我们在树林里遇见的那个姑娘阿奴士卡是他的亲戚吗?”

埃洛非看了我一下,张着嘴笑出来。

“是,是亲戚。她是孤女,母亲没有了,也不知道谁是她的母亲。不过也许是亲戚,因为脸和他相像,她就住在他家里。这个姑娘挺不错的,他老了,所以很溺爱她。并且他,你也绝不会相信的,他还打算教阿奴士卡认字呢。他真是特别的人。没有常性,时常自己矛盾。哎哟,哎哟”他忽然自己打断话头,把马车停住,俯身下去,嗅一嗅空气,“怎么有点烧臭的味道呢?果然是呀新轮子大概要擦擦油才好。我去取一点水来,恰巧这里有一个湖。”

埃洛非慢慢爬下车去,解开车轴,跑到湖那里去了,回来的时候,听见轮子为冷水所浸的吱吱声,他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在十里路的途中,他在烧热的车轮上面倒了六次水,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vj67cNfMCAFRHVz3i0lVNXCQF3k7CMgGtHOqKak7xWcZryT5d0gaEbT7bu3CX2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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