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未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彻地观察现今出人意料的新发展,探求它们为未来的道路做了什么样的准备。而这,就是《管理前沿》一书每一章所试图完成的任务。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个青涩的新人,一位睿智的老编辑告诉我:“你永远成不了一流的记者。你总是想着下个月会发生什么,而不是明天早晨的头条。”他是对的,我从不把一个“故事”看作明天的头条新闻,而是把它当作一两年后头条新闻的预兆。
这么做挺冒险的——很多现在看来耸人听闻的东西,不过是将来的过时货。只有少数——很少的当前事件,抢先对长期的重要变革做出了暗示,奏响了新的乐章,挑起了新争论的由头,而它们正是建立成功商业政策和策略的基础。
我把自己多年来的作品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大部头的书——大部分已经写了不少年头了。它们旨在深入表现某一重要主题,并且,如果尚未确立起新的规则,它们就是该领域里的权威文本,这就是我的写作目的。比如,我在1954年所写的《管理的实践》,至今仍是全世界管理专业学生和初学者的基础入门教程,也是资深管理者的参考书目。
另一类则是短文和评论——比如本书中收录的这些,它们分析现今发生的事件,以便探索、预测将来可能出现的新机会和新挑战。这么说吧,它们是为了“有效地酝酿新知”。
《管理前沿》收录了我在1982~1986年所写的“酝酿性”文章和评论。实际上,从1982年我写出第一篇此类文章之后,我一直计划着选出最好、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分析文章,集成一卷。本书终于实现了我的这个雄心。由于本书(现在都过去十多年了)一直供不应求,出版商决定把它拿出来,重新出版平装本。这是一个未经修订的版本——我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和原版相比,它一个字也没有改动过。这样,读者才能够看清作者出错的地方。它和原版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新增了这篇前言。我站在1997年这个有利的位置上,按照章节,对这些文章做出评论。
我相信,也希望读者能发现这些文章探讨了1997~2000年发生的一些重要事件——这恰好是因为,我往往在一个主题刚冒头的时候就把它们写了出来。围绕这些主题,如今也产生了不少长篇大论的著作。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管理前沿》一书的再版,帮助读者学会提出正确的问题。
阅读这部分文章,最好的方式是从最后一篇(第12章“当代先知:熊彼特还是凯恩斯”)读起。表面上它似乎是要讨论经济理论问题——实际上,无论是熊彼特,还是凯恩斯,都是最伟大的经济理论学家(尽管和当代的大多数经济学家不同,他们两个人都对商业活动进行了深入的实践和思索,前者是一位银行家,后者是货币交易商和极为成功的投资管理者),但本文讨论的内容是两位大师所假设的经济现实之间存在的差异。理解这种差异,特别是理解熊彼特对当代经济现实做出的假设,可能是理解世界新经济的最快途径。而且,它尤其有助于读者迅速理解世界新经济和大多数人(我指的是政府决策者和企业主管)所相信的经济现实之间存在什么样的根本不同。
在我写的所有评论中,这可能是影响最深远的一篇——至少,我希望它在经济学家中具有这样的影响力。熊彼特虽然是经济学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字,经济学家就忍不住要低下头来,但很少有人真正读过他的著作。本文引发了一场“熊彼特热”,他使用过的术语变成了老生常谈,尽管这些术语在15年后显得相当奇异:他强调,“动态不均衡”是一般经济的常态;金钱是现代政府的产物,它超越了自己的创造者,变得无法控制;“企业家”是“变革的先锋”;创新是“创造性的破坏”。
但这并非首先阅读此文的理由。熊彼特在1911年所假定的经济现实——那时他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当代真正的现实,即转变后的世界经济(其中包括熊彼特一直担心的“税收问题”,它把资源从生产者变到非生产者手中)最终会因为通货膨胀和无法维持下去的政府赤字而自我毁灭。
第二篇要读的文章应该是第1章“转变后的世界经济”。在1986年,所谓世界经济正在发生变化,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闻了。但它新颖的地方在于,就像标题所宣称的那样,它提出世界经济已经发生了改变,早就变得和大多数人认为“正常”的经济不一样了。当然,现在大多数制定政策的人(商界也好,政界也好)都接受了这个观点,但还没有多少人针对这一认识展开行动。自然,过去10年里发生的很多重大事件当时看来还遥不可及:比如,中国作为一支主要经济力量的崛起,或是苏联在经济和政治上的解体。但本章已经大体描绘出了当前世界经济的基本趋势。我经常询问与我共事的政治家或企业主管,他们的行动是不是以本章中提到的长期发展趋势作为基础的——可惜,迄今为止,做好准备,愿意接受世界已经变得如此不同的人还是不太多。
在两篇长文之间是一些较短的文章,其中几篇[比如第4、5、6章,和有关日本的章(第9、10、11章)]稍做改动,现在也能发表。其中时效性最强的大概要数第5章“货币风险管理”。很多企业主管(甚至不少经济学家)似乎仍然认为,稳定的货币是一条自然规律。而另一些人则接受了通货波动是常态的观点,于是不少人得出结论,挪用现金是明智之举。然而,所有的经验都证明,想要在货币问题(以及款项用途)上“耍小聪明”,是一条注定要走向毁灭的道路。管理货币风险,并不是企业的“利润中心”,它是“保险”——这就是该文章所讨论的主题。
我要重复一下,向20世纪90年代末的政治决策者和企业主管提出前瞻性建议的,是本书第一部分的最后一篇(第12章)和第一篇文章(第1章),它们试图表现转变后的世界经济的基本现实及其主要发展趋势。
人永远无法确定未来,人也不会立刻遭到因果报应。所以,本书中我从头到尾都弄错的一篇文章,正是15年前我最确信无疑的一篇(第20章“素质教育:新的发展领域”)。本文撰写于1982年,于次年发表,当时我很有信心地说:“美国学校很快就会得到改善。”唉,正如我们所知,它完全没有。为什么美国学校必须改善,以及为什么它肯定会这么做的原因,已经很清楚地写在这篇短文里了。本文至今仍和当年刚写出来的时候一样,有一种让人不能不信的劲头——唯一的问题在于,它预言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其他国家的学校在过去的15年里并没有什么太大发展,但也没有走向没落,更不要说是崩溃了。可美国不少公立学校偏偏就没落了,偏偏就崩溃了。未来的世界是一个竞争性更强、文化水平也更高的世界,因此,我对美国的未来深感忧虑。
尽管该章没有经受住时间的检验,但这一部分同样包含了一篇生命力最强的文章:第13章“选拔人才的基本原则”。选择人手,把他们放到合适的岗位上,仍然是一位管理者最重要的工作,也是他花时间最多的地方。可是,不少人(或者说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该怎么做。在美国组织里(我绝不是仅仅指企业),大约有1/3的职务安排和提升是完全失败的——在欧洲和日本同样如此;还有1/3可以让人忍受,尽管不那么痛快;最多还剩下1/3是成功的,能够解决问题的。其他重要的管理领域,绝不可能容忍如此之多的误操作,而且这种误操作是毫无必要的。管理者用人“百发百中”的例子,几乎不胜枚举,他们只是遵循了同样的简单规则而已,换句话说,他们知道如何做出人事决策——这篇文章讲解了该怎么做。
在上述两篇文章之间有6篇较短的文章——第14~19章,除了第16章,其余全都关注的是从体力劳动到知识性劳动,以及从体力工人到知识工作者的快速转变问题,只是着重点放在不同的方面。这种转变在《管理前沿》发表后不久就开始了,而且还将进行很多年。第16章讲的是“薪水过高的管理者:贪欲的结果”。15年前,这种现象还不像现在这样普遍,但已经足够引起我们的注意——尤其是一些管理者表现平平甚至乏善可陈,仍然获得了大笔奖金。如今它已经成为一种公众问题,但这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它。即便是现在,人们也只是谈得多,采取的行动却少得惊人。难道非要等到美国经济再来一次大萧条的时候,管理者薪酬过高才会引起众人的关注吗?
这一部分包含了本书时效性最强的五篇(第22~26章),以及时效性最不明显——实际上是完全不受时间影响的两篇(第21和27章)。在讲求时效性的文章中,有三篇(第22、23、24章)预测了公司结构近期发生的巨大变化——比如减小规模(第23章)、机构扁平化(主要是第24章)。早在这些变化进入公众视野之前——早在它们还是个别的、孤立的事件之前,我就撰写并发表了有关文章。它们预测了我们目前正在前进的方向——早在十几年以前。这两篇文章分别发表于1982年和1983年。它们太过超前时代,当时大多数读者都认为是无稽之谈。然而,今天的每一位读者都能立刻看出,对于新出现的、有关彻底改造大型企业精神结构的问题,这些文章完全低估了其深入程度和推广速度。不过,它们仍能帮助读者理解前述巨大发展的背景。
另两篇较短的作品(第25和26章)也受到了同等程度的怀疑,特别是来自工会领袖的怀疑,它们甚至影响了我在工会运动中的交友范围。而且,没有哪个(即便有,人数也很少)工会领导者注意到我的警告。是的,他们承认美利坚合众国工会组织的发展陷入了窘境,但他们既不承认我在第25章中提到的问题,即工会正在飞快地被时代潮流所抛弃;也不接受第26章提到的建议,即为了生存,工会必须重新思考自己的立足设想,重新设计战略战术。他们的否定态度造成了异常明显的结果:在私营企业里,美国工会的成员越来越少,远远低于其在20世纪30年代的规模(甚至比不上1913年的景况)。到了1996年,新的工会领袖立下了迟到的誓言,决心扭转自身没落的趋势——尽管到目前为止,对于工会在如今飞速变化的社会和经济条件下的角色和任务问题,还是没人提出什么新的见解。因此,这些有关美国工会的前瞻性章节(尽管写于15年之前)仍然不无参考价值。
和这些讲求时效的章节截然相反的,是第三部分的一头一尾:第21和27章。它们着眼于“管理”这一20世纪的全新现象,提出了如下问题:现实之中的管理是什么?该做什么?怎样做好?必须学习哪些东西?它们不是“理论性”文章,我也不是想要做个哲学家。但它们的实践性并不强,不是“怎么做”类的文章。让人惊讶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试图将管理理解为一种新的机能、一种新的规律、一种新的职业——但这恰好是管理的全部意义所在。大多数人将管理视为理所当然,这些文章则是极少的例外之作。它们绝不是管理史。它们的目的,过去是,现在也是,让实践中的管理者意识到自己的作用、自己的重要性以及自己的责任。目前盛行的“管理潮”比它们的诞生稍晚几年,但同样是这两章所重视的内容。和如今大多数畅销管理著作不同,这两篇文章的作者,亲眼见证了当代管理自我孕育的50年,也曾经是这一潮流的亲身参与者。我希望上述经历能为这两章提供一些他人很难达到的见地,因为这些人是在管理成功地自我确立之后才投身其中的。这些文章不是为了时效而写:它们展现了有关这一主题的长年思索。我希望多年以后,人们仍能将之视为基础。
哪怕是放到现在——也就是1997年来写,这一部分需要改动的地方也是全书中最少的。只不过,我无须再像当时那样,用那么多的篇幅来解释什么是“恶意收购者”(第28章)。如今这年月,哪怕只看漫画的人也听说过它们。但我仍有必要解释剧变背后所隐藏的东西(收购,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友好的;合并;资产剥离),它们彻底改变了美国的商业面貌,实际上,也彻底改变了美国经济的根基,而且,这一切不仅仅发生在美国。11年前这些文章初次发表的时候,几乎还没有人谈论企业的管理问题,现在它却成了最热门的主题。我还有必要解释,甚至是向最有经验的管理者解释,为什么这些剧变(首先是合并和收购)就算没有完全失败,也未曾产生预期的效果。这是第29章的主题。
第34章“贝尔系统解体的教训”在某种程度上稍稍平衡了这个部分开头的两章。我在早期就意识到,这家美国从前最成功——最老牌,也最受敬仰的公司的解体,引发了信息革命——尽管当时没人(当然我也没有)能预见到其发展的速度和广度。但这篇文章确实预言了一些问题,比如贝尔实验室(60年来一直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研究实验室)的退步。我只希望自己是太过多虑了:我担心贝尔系统的解体会对美国国防力量造成影响。贝尔系统的解体,揭开了20年来诸多行业萎缩的序幕。显然,这让和平时期的消费者获益良多。可是,是否一定要以国家的利益为代价——尤其是在一个日益纷争的世界里,牺牲整个国家的国防能力来实现它呢?
在这两篇文章之间,是第30~33章。第30章(首先)解决的是,在当代管理书籍和文章、管理会议、管理学校中,最重要的主题是什么。自从本文对创新进行了概要介绍之后,这一领域内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但是基本原理已经全写在这一章里了。第32章想要讨论的,并不是创新能在几年内给我们提供一套全新的会计制度,一套和传统的复式簿记法截然不同的制度(自从500年前出现相关出版物之后,复式簿记法至今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它是要解释,为什么必须在最近一二十年内对我们最古老的信息系统——会计,进行重新思考、重新构造,以及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会计方法。
对读者来说,本书中与20世纪90年代相关度最高的应该是第四部分的最后一章(第35章)和后记。在我撰写它们的时候,大多数人(我应该把自己也算上)谈论的都是社会的两大部门:公共部门,也就是政府;私人部门,也就是企业。现在我们知道,一个现代社会需要三大部门:公共部门、私人部门以及非官非民的社会部门。这两篇文章谈论的都是企业和企业管理者,但它们触及了社会部门,并将之看作企业面临的挑战和机遇。这两篇文章分别诞生于13年前和11年前,当时它们超前性太强,以至于人们大多觉得这不切实际。现在,在为企业和企业高层主管充当顾问的时候,我发现,客户越来越爱借用这两篇文章帮助自己理解一些问题,比如,企业和企业主管在美国学校改革的过程中、在与社会部门的非营利性组织的合作中,应当充当何种角色。
彼得·德鲁克
1997年夏于加利福尼亚州克莱蒙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