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概念》首次出版于1946年,也就是将近40年以前,但它并没有成为“经典”之作——一本人人知晓却人人不曾读过的书。它始终保持着持续的销售,销量之大以至于每过10年就需要再版一两次——最近的一次已是第6版。这本书无疑要告诉今天的读者某些重要的内容,这些内容与40年前本书面世时告诉读者的迥然不同。
40年前,也就是写作本书之际,公司几乎完全被忽视,更没有被系统地进行研究——就像中世纪的地图制作者对待非洲,那只是一大块标有“大象在此漫步”的空白地带。有关公司及公司管理方面的书屈指可数。当时的“管理”压根儿就不是一门学科或是研究的对象。
本书问世时,评论家们不知该做何评价。它讨论商界事务——可讨论的并不是“经济”;它讨论结构、组织、政策、规章制度、权力关系——可讨论的却不是“政府”。一位私交不错的朋友——当时杰出的政治学家,在一份重要的政治学杂志上对本书做如此评价,“希望这位前程似锦的年轻学者能将他广博的才智投入到一个更令人尊敬的学科”。而另一位朋友,我当时任教的大学的校长,他根本就强烈反对我将此书出版。“你已经成功走上了政治学或经济学的学术道路,”他说,“出版这样一本书一定会同时得罪政治学者和经济学者,这只会毁掉你的职业机会。”
被我当作现代公司和现代组织样本的通用汽车公司,在此书写作的时候,正处于成功的顶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通用汽车公司是美国生产成就方面的明星企业,并正在为战后愈加辉煌的成功做积极的准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其产值翻了一番还多,利润是原来的4倍多。通用汽车公司是汽车行业在世界范围内无可争议的领导者,是当时杰出的“增长型产业”,是“高科技产业”的代表,是“现代工业经济”的动力源泉。
如今,每年都会出版几十本关于公司和公司管理方方面面的书。我的那位大学校长朋友的确说中了:至今还没有一个政治学者或是一个经济学者接受《公司的概念》首次分析的现代组织的现实。相反,这本书创造了一个新的学科:我们叫它“管理学”——对现代组织的结构、制度和社会人文方面有组织的系统研究。管理学从此成为全世界专业研究和研究生学习的一个普遍的领域。
因为“管理学”起源于对商业公司——40年前就已出现的现代机构——的研究,所以它通常放在商学院,大多数人在听到或读到“管理”一词时仍能听到或读到“商业管理”。不过,“管理学”的研究正日益包容今天“组织社会”的所有机构。商学院(很多商学院改名为“管理学院”)正在吸收公共管理学院或是医院管理学院;哈佛商学院为大学校长提供“管理培训项目”。大多数“高级管理人员培训项目”都从工商业和非工商业机构,从联邦政府到专业协会招收在职管理人员。甚至在很多神学院,最受欢迎的就是以《公司的概念》为基础教材的“牧师管理”方面的课程。
为了效法拿破仑,戴高乐将军决定创办一所新的大学院(Grande Ecole),并期望以此超越他伟大先驱的创举和培养法国未来的管理者,他组建了国家管理学院——一所研究生管理学院,照搬了美国管理学院的课程体系,该学院为新生指定的第一本书就是《公司的概念》。
与40年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天的汽车工业正深深地陷入一场全球性的危机——一场绝非由能源危机和OPEC引起的但因其而加剧的危机。因为最近的20年,所有西方国家的汽车需求增长都低于国民生产总值或是人均收入的增长,而且5年前,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末,汽车需求在日本也停止增长了。这意味着汽车工业哪怕实际上不是在衰退,也处于成熟期。
在20世纪40年代,流水线仍然是最先进的生产方式,即使那样,本书当时就已批评它不仅低效而且践踏了基本的工程原则。如今,流水线如恐龙一般过时,而且成了真正自动化的绊脚石。就技术和分销体系而言,汽车工业已经变成了一个“古老”,很大程度上是“过时”的产业。技术和工业领先地位以及增长动力已经转移到那些基于知识和信息的产业,就像生物制药业、信息处理业和电子通信业。
虽然仍是全球最大的制造公司(直到最近仍然是盈利最多的制造公司之一),但即使在它自己的产业中和它自己的根据地美国,很显然通用汽车也已经被推到了防御的境地。
然而,本书问世以来所发生的真正的沧桑巨变就在于社会本身。
首先,我们在1983年看待社会的方式完全不同于1945年。我们以《公司的概念》首次看待社会的方式来看待如今的社会。
今天,我们视现代组织为理所当然。事实上,我们知道现代发达社会是一个由各类组织所构成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主要的社会职能都是在组织内部或者通过组织完成的,比如工商业公司、政府机构、医院、中小学或是大学和武装部队。40年前,工商业公司只是被视为新生事物和例外,而今天,工商业公司被看作社会成员之一,它与其他成员之间的相同之处远多于不同之处。它们都需要重新组织和架构,它们都需要我们称之为“管理”的功能,它们内部都存在一项特定的工作——管理工作,它们都有政策规定和战略措施,它们内部都要面对个体的丰富多样与工作职责的问题,它们都必须利用资源——首先是人力资源,它们都要处理内部权力关系和需要使组织有序的基本原则。这些正是《公司的概念》最早提出和讨论的话题。
如今,人们对这些问题已经司空见惯,而40年前,人们却备感新奇甚至震惊。那时,半数以上的美国青年在高中毕业之前就结束了正式的学校教育,今天,超过半数的青年人继续进入大学学习。那时,4/5的美国劳动力仍然在农场、工厂、煤矿、铁路或是在手工作坊从事“蓝领”工作,而到2000年左右,这一比例将下降到1/4甚至更低。1945年,将近一半的美国人在工厂工作,今天,这一比例是1/5,而到2000年,工厂劳动力将降至劳动力总数的1/10。
40年前,无人知晓“知识工作者”一词[我在1959年的《已经发生的未来》(Landmarks of Tomorrow)一书中杜撰了该词],而如今,知识工作者(就是说,将自己的所学投入工作中并据此取酬而不是根据体力或手工技能获得酬劳的人)占美国劳动力的一半以上。
在所有的发达国家,1983年的社会已经成为一个雇员的社会。今天,发达国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组织的雇员,这与20世纪40年代人们所想当然的社会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时人们认为的标准并不是雇员而是为自己工作的人,就像农场主、手工艺者、律师、医生或小店主。
40年前,人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为自己工作。不管是企业还是政府机构,都没有听说过大学毕业生求职。即使是大公司的高层管理者,拥有大学学位的也是凤毛麟角。那时的通用汽车公司,大多数高层管理人员都读过大学,这在当时成为奇闻,而IBM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一两年前才第一次雇用了一名大学毕业的工程师。
如今,每10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中就有9个会在毕业后马上进入一家组织,而且在退休之前一直为某个组织工作。事实上,如果没有现代组织,我们将无法为大学毕业生提供工作,只有大型组织才能让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贡献力量并获得报酬。相反,如果离开了在广泛的知识领域和学科中受过大量正规教育的人,现代组织也将一无是处。
但也就是在这个雇员的社会,工商企业,特别是大型工商企业日益为雇员的利益谋求发展,而不是如法律或政治辞令所说的是为股东的利益谋求发展。首先,“工资基金”——就是分配给雇员的那部分国民收入,现在达到了国民总收入的85%(这一比例在欧洲更高,在荷兰就达到了96.5%的顶峰)。与100年以前的工资基金相对照,当工会首次发表其宣言和计划时,工资基金所占的比例还不足40%。
而同样也是在雇员的社会,雇员正迅速成为唯一真正的“所有者”。在美国,通过养老基金的设置,这一点已经成为事实。在大多数大公司中,除去费用和税负后的可支配利润中,有一半甚至更多被留作养老基金。养老基金现在总共拥有《财富》500强和其他大公司大约一半的股权资本,另外一半的收益,养老基金又以股息或是以资本增值的方式,占据了半壁江山。在其他国家也是殊途同归,比如在日本的“终生雇用制”,也就是说,除非破产,雇员是公司收入的第一个分配者。
在雇员的社会中,只有通过为某个组织工作,一个人才能维持生计、获得社会地位、得到承认和拥有职业生涯。财产的获得也是这样。因为通过养老基金,日益增加的基金收入成为雇员有望积聚的一笔最大的收入,只有极少数极富有的人除外,甚至包括独立工作的律师或是医生。
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要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和要被完全接受为一个社会成员,就必须拥有一份工作。
然而我们创造的是一个雇员社会,而不是劳动者的社会。政治辞令仍然提及资方和劳方,但是我们社会的代表性团体和实际上的大多数团体已不再是任何一方,而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从事“知识工作”的、受雇用的“中产阶级”,这一阶层的成员是雇员而不是“无产者”。他们是知识劳动者而非靠体力谋生的蓝领工人。他们是下属,但在很多场合他们也是老板,也有自己的属下。他们视自己为管理层的一部分,虽然他们完全明白他们的目标和愿望与雇用他们的组织——无论是企业、医院、大学,还是政府机构——之间存在某些矛盾。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明确的身份,也没有明确的政治或社会特性。
这一群体将展现发达的组织社会的真实社会问题。它的地位如何?它与权力机构的关系如何?
在写作本书之际,甚至无人注意到这一群体。《公司的概念》意识到这样一个群体的浮现,但并没有将它视为社会的中心群体。与当时的任何人一样,它看到了劳方和资方,但这一新群体显然既非劳方也非资方。
这一群体成为大多数的事实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在所有发达国家传统政策所面临的危机。这是一个还没有政治归属的群体,它不能简单适合于任何一项传统政策或政治习俗。它在很多方面是一个非常保守的群体,但它并不符合保守的传统形象,既不是传统的“地主缙绅”,也不是传统的商人。在很多方面它又是一个非常自由的群体,但它也不符合任何自由的传统形象,当然不适合20世纪30年代的新政,也不适合欧洲社会的民主政治。它是各个政党竞相争取的群体。它不信任传统类型的领导人,然而它也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领导方式。这解释了在最近十年左右所有发达国家里,为什么那些以前会被视为“政治投机分子”的人能够爬上政治的顶峰——美国的吉米·卡特和罗纳德·里根,英国的玛格丽特·撒切尔(英国保守党的领导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店主的女儿,一个会计!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以想象的),还有日本的铃木(其唯一特别之处就是他是一个渔村的世袭村长,他成为首相的仅有资格是他从不主张削减对家乡渔民的补助)。
这些变化大部分源于公司和其他同一种类成员的机构,即现代组织的出现。但是反过来,这些变化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公司发展的内外部环境。
公司本身也正如它置身其中的社会一样发生了变化。
通用汽车公司,40年前现代组织的典范,曾经是,现在仍然是一个提供单一产品的公司,一个基本上在美国这一个国家内发展业务的公司和一个制造型公司。典型的现代公司是高度多元化的,其业务不仅涉及制造业还涉及非制造业,像金融业务和服务业务,是“全球化”的企业。它们基本上不是“制造型”公司,当然更不是像通用汽车这样致力于机器制造的公司。
通用汽车公司曾经是,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公司。40年前,“更大”即意味着“更好”,大多数公司那时都太小而不能运用现代组织、现代营销和现代技术。而今后代表性的企业并不是越大越好,它将是一家公司,由职业经理人管理,必须拥有结构、组织、政策和战略。换句话说,它与通用汽车公司同属一类,但它可能会是小型而不是大型的公司。可以这样说,通用汽车可能代表的是动物中的大象或是鲸,今后的公司可能只由一个人组成。大象和鲸取得成果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它们的体积,人类获得成绩很大部分是基于他们的智力。随着信息技术和制造工艺日益转向自动控制,也就是说,转向基于信息和知识的自动化,经济规模发生了剧变。最优规模是指适应性最强而不是最大的规模。
不过今天,如果人们必须选择一家公司来作为现代公司的分析模型,人们可能仍然会选择通用汽车公司。让通用汽车“过时”的特征恰恰就是让它中选的特征。首先,通用汽车简单,它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一个生产单一产品的制造型公司,在一个国家内发展业务,其中包括管理者和工人,只有相对很少的专业人员和知识员工。而只有简单才可以成为模型,只有简单才能被分析、被作为代表、被理解。
但是,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些变化,现代公司也只是通用汽车公司的追随者,或者说是拥有结构最清晰、组织最严密、架构最完整的组织形式的通用汽车所代表的公司的追随者。虽然今天的代表性企业已经超越了通用汽车模式,但它仍然是一个典型代表。首先,我们今天所拥有的基本组织结构模式都是从通用汽车所率先创立和发展的模式发展而来的,也就是从《公司的概念》最先分析和描述的模式中发展而来的。
今天,对于由《公司的概念》首次提出的问题,我们的答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但问题仍然是同样的。事实上,40年前对通用汽车的研究中唯一没有提出的问题就是有知识的受雇中产阶级所产生的影响,知识员工和雇用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否则,我们今天实际上就没什么可供讨论的了,不管是公司内部,如结构、报酬、战略和制度等,还是公司外部,如社会责任,《公司的概念》已经不是第一次辨别、定义并讨论该问题。我们今天仍然用《公司的概念》中所使用的术语讨论这些问题。最重要的是,在过去40年里所有关于公司和公司管理的书中,要论及对一家重要公司进行完整的研究,而且是从公司内部进行研究,本书仍算得上是唯一的一本。
彼得·德鲁克
1983年元旦
于加利福尼亚州克莱蒙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