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年,我结束了始于1943年1月的对通用汽车公司18个月的调研工作,在调研基础上我完成了《公司的概念》。当时已经有很多关于“工商业”方面的书了,但《公司的概念》并不是一本关于“工商业”的书,这是一本将组织、管理和工业社会融为一体的书。事实上,这是第一本将一个“企业”视为一种“组织”的书,它将企业视为一种为了满足社会需求和需要而将人们集合起来的组织。虽然它绝不是第一本——这项荣誉无疑属于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所著《论美国的民主》(1835年,1840年),但它是一本极少数讲述企业的“局外人”从“内部”进行长期细致调研的书。事实上,虽然我写这本书已经是几乎50年以前的事了,但仍然没有人试图做类似的事情——不管是另一个大型工商企业还是任何其他承担现代社会责任的大型组织,比如医院、中小学、大学或是教堂。
人们赞誉《公司的概念》开创了管理这门学科和这样一个研究领域。我一直认为它也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它将“组织”确立为一个独立的实体,将对组织的研究确立为一个学科。传统的社会学只知道社会和社区,并不知道“组织”。虽然组织具备与两者相同的要素,但组织并不是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在《公司的概念》之前的一本书《工业人的未来》(也将由Transaction公司再版发行)中断言:工业社会需要独立的、与众不同的、拥有一定地位和职能的机构,也就是能够体现传统社会和传统社区主要特征的机构。《工业人的未来》使我得到了通用汽车公司的邀请,邀请我从内部研究它的组织和它的管理。《公司的概念》首次尝试揭示一个组织实际上是如何运行的,以及它所面临的挑战、问题和它所遵循的基本原理。
本书所讨论的问题之前极少有人讨论过。我们当然知道劳动关系,毕竟汽车工业在1937年,也就是完成本书的几年之前就组织了工会。在我18个月的调研时间内,我花了大量的时间与联合汽车工会的领袖们接触,特别是与他们精力充沛的主席沃尔特·鲁瑟接触,并与他保持着友谊直至他于1970年过早地去世——正如我与他在通用汽车公司的对手,查尔斯E.威尔逊保持友谊直至威尔逊于1961年去世。当时,人们只把劳动关系看作“劳资”关系,而本书则把劳动关系看作劳动者与组织之间的关系,劳动者本人与他的工作之间的关系,一起工作的人们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观点。但这正是通用汽车内部的人,不管是管理者还是工人,看待劳动关系的方式;这正是一个局外人从内部所观察到的。这同样适用于本书所讨论的其他所有论题。
当然,这些论题的大部分在今天都很普遍,但是不管对营利还是非营利的大型组织来说,它们所引发的问题、提出的疑问和提供的机会仍然是一样的。事实上,它们对工会本身可能是最重要的——至少在美国,没有一个工会,曾经有目标地或者是成功地解决过它们。虽然通用汽车公司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一家大型制造公司,但这些问题同样也适用于服务业。它们是组织这一新的社会现象的特有问题。因此,今天这本书可能最好不是被当作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关于制造企业和工商企业的书来读,而是被当作一本关于大型组织的书来读。在本书1983年的跋中——收录在此次再版中,我列举了通用汽车公司很多人对本书的冷淡,如果不算是敌意的反应的话。我现在意识到,准确地说,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我将通用汽车公司视为一个原型、一个“组织”,因此将它的问题视为哪怕不是原则性的也是结构性的问题,而不是采用通用汽车公司对待它的方式。事实上,当我疑惑为何此书会在通用汽车公司内部遭到如此充满敌意的批评时,通用汽车公司内部一位敏锐的好心朋友(他本人就是公司的一名高层领导)对我说:“在通用汽车公司,我们必须致力于扩大规模和增加利润,而你优先考虑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但这仍然是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的书。1993年的通用汽车公司已经大不同于1946年的通用汽车公司,甚至也大不同于1983年的通用汽车公司——那是我上一次为本书的再版写序和跋的时候。1983年的跋已经提出了公司面临的困境——当时的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要说承认了。10年后,1983年跋中的预言得到了证实:也就是在20世纪90年代,通用汽车公司仍然处于守势。但我也表达了通用汽车公司到20世纪90年代能够转亏为盈的希望——不必多说,这未能实现。通用汽车公司无力走出困境的原因大多是《公司的概念》50年前就指出的问题——书中的危言耸听使大多数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领导对我视若无睹。而今,通用汽车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但通用汽车公司看来还不能解决它们,相反地,通用汽车公司一直努力于采取原来的——一直不成功的——“多元化”的努力来绕开这些问题。遵循管理上最古老的误导:“如果你不能运营你自己的企业,那就买一家你对其一无所知的企业。”通用汽车公司首先收购了电子数据公司,接着又收购了休斯飞机公司。可以预见,这不会解决通用汽车公司的问题,只有再次成为一家真正有效益的汽车制造商才能解决问题。通用汽车公司的案例显示,要超越50年的成功是多么困难,要打破垄断的思维定式是多么困难。作为美国产业界的另一个成功案例,贝尔电话系统公司,显示只有重大灾难才能解决问题(在贝尔公司的案例中,贝尔公司在一项反托拉斯的判决下分拆)。我迫切想知道的是,如果不分拆通用汽车公司,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恶意接管,是否有可能使它(或它的继任者)产生一次成功的转变?
彼得·德鲁克
于加利福尼亚州克莱蒙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