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苇没有入成共青团。
没有人跟她说明为什么,这一批的名单里没有她。许是大家觉得的原因太过显而易见,所以不需说明。
淑苇很想找陈磊问一下,可是她张不开口。
江淑苇重新变回了一个沉默的存在。
好像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不过是一个飘乎短暂的美梦。
她依然在她那个封闭闷气阴暗的小世界里,从未走出来过。
陈磊来找过她两次,跟以前一样,他在午饭时给她塞了小纸条,约她下午下课后去班级的菜地那里,要跟她说说话。
淑苇把那小纸条在手心里搓成一个纸团,差一点就要捏出水来。
她决定不去赴陈磊的这个约。
她觉得她再站到他的面前,无端端地便矮了三分,他在校里校外是这样的一个光彩出众的人,而她,会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疤痕?
若真的会成了一个疤痕,莫若就像现在这样淡出他的生活也好。
然而心里还是盼望着的,盼望他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疤痕,盼望他用一个什么方式来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一个疤痕。
淑苇能够感受陈磊目光的追随,她想躲那目光,可下意识地又不舍得那目光。
陈磊是一团火,江淑苇想靠近一分取一点暖,却又怕那暖并不属于她。
淑苇开始补这些一落下的功课,一团糊涂,她怀疑自己这学期一定会挂上几盏红灯,她不大能记得住东西,总是走神,却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这当儿,陈磊也被叫到校长室,校长与书记亲自找他谈了许久。没有人知道这一番谈话内容是什么,只是有人看见,陈磊从校长室出来时面色灰败,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好几天。
隔了有两个星期,又一个周末回到家时,淑苇发现,小院完全变了模样。
前院与中间的院子一下子住满了人,院子拉起了细麻绳,晾着夏天的衣服,女儿墙上晒着干菜,廊下有大个的竹匾,满满的一匾的萝卜条,已经半干,皱模皱样,散着咸菜特有的咸香气,天热,地上被泼了井水,一团一团的湿迹子,像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人离开了,只这影子还在,见了鬼似的。
有孩子奔跑叫嚷,女人们在井台边洗衣洗菜,大声地说着闲话,男人打了赤膊,在院里抽着烟,正是晚饭时分,主妇们端了乌黑的小方桌与小杌凳,摆了松蓬蓬的米饭,糖醋渍的黄瓜,赤红的豆腐卤,碧绿的菊花涝汤,正招呼家人吃饭。
淑苇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住了声,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淑苇从目光是穿行,从来没有发现小院这样地宽大,路这样地长。
张妈迎出来,拉了她进到最后一进小院里。
张妈告诉她,这处房产,公家没收了前两进小院,分给了几户人家,他们也是刚搬进来没多久。饭桌上,大伯一家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大伯不大答理淑苇伯母只一个劲儿地催着阶梯式的几个女儿快快吃饭,用竹筷子敲打二女儿的手背,丧声恶气骂她吃得多了,不像个女儿家,倒像只猪。
淑苇的屋子是没有了,如今她只得跟张妈带着弟弟育宝挤在西边的一小间里,正房给了大伯与大伯母,东边的那间挤进了大伯的几个女儿。
张妈告诉淑苇,江裕谷留下的几片店子,现在只剩了一片了,其余的,被大伯卖掉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说这样的私人产业,政府是很快要收归国有的,与其到那时半个子儿也得不到,或是做一个挂名老板,不如现在发卖掉,把钞票装在身上要好得多。
张妈说:“便是卖了,也该有你们姐弟俩一份。就算他不肯给你,育宝好歹过继给他做了儿子,理该有一份的。我是愁啊囡囡,有一天,你们姐弟连吃饭的地方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你们可怎么办哪我的囡囡?”
淑苇说:“总有办法的。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总活得下去。”
再回到学校时,淑苇敏感地发现了陈磊态度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有时甚至是故意地躲避着她。有时班级课后劳动在菜地里碰上了,他总转过头去跟别人说两句话,或是走到一边去帮同学在田垄里锄一锄头。
一切都是不露痕迹地露着痕迹。
淑苇想,这样也好。
她把陈磊写给她的信全藏在了箱底。
她想烧掉的,可是终究还是没舍得。
只是每回有水果分的时候,淑苇还是可以从抽屉里找到一个梨或是小花红。
淑苇没有再吃这些水果,把它们通通存起来,到周末时带回家,往往是缩了水皱了皮的,或是快烂了,给了育宝,叫他用初生的乳牙慢慢地啃。
淑苇现在喜欢呆在学校的小菜园子里,看那一畦一畦碧绿鲜嫩的菜。
她的思维乱糟糟的,她傻了似地想着:可不可以在菜地旁盖上一件小屋,把张妈与小育宝都接来,他们三个干脆就住在这里算了,也不怕没有东西吃。
他们是快要没有地方来住了。
大伯与大伯母的脸色日渐难看,态度言语也日渐刻薄,大伯母把大女儿的床摆到了西边的小屋里,说是因为东边那间屋实在是太挤了,女孩子们到底还小,现在又是新社会,总不成这么点岁数就把她们嫁了,要不然倒是可以腾出些地方来。
淑苇想着想着,她就呵呵地傻笑起来。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她看上去有点不大像她了。
有人递了一支花过来,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是一枝花瓣零落的蔷薇,颜色也淡薄。
淑苇抬起头,看见沈佑书。
沈佑书有点害羞,又有点怕,因为淑苇直直地看着他,他没看过她有这种神情。
沈佑微转过脸不看淑苇,低声说:“是今年最后一枝蔷薇了,不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转眼就是期末,淑苇的成绩出来了,不大好,却也没有真挂起红灯。
还有一天,就又放暑假了,江淑苇开始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
宿舍的门砰地被撞开了,有人闯了进来,蓬头垢面,竟然是张妈。
张妈语不成调,扑到淑苇身上,下死劲攥住她的衣角:“育宝,育宝,不见了。……”
淑苇手中的东西全掉在地上,只觉得脑子里轰地起了一团火,烫得她不停地打着哆嗦。
张妈只知道一个劲地流着老泪,说是就怕是拐子把孩子给带走了,卖到穷乡僻壤去,那可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找得到了。
淑苇搀着张妈,等了半天的公车,一路颠簸着回到家里,大伯与大伯母他们在吃饭,淑苇扑上去,求他们一起帮着找育宝。
大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眉头皱成好大一个疙瘩,淑苇忽然觉得怕极了,这一刻这人男人像极了死去的江裕谷,这么看上去,似乎江裕谷魂魄归来,烦燥恼火地阴沉沉地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
忽地,像是有人在院门口叫着淑苇的名字,张妈拉了淑苇跌撞着跑出去,淑苇看见沈佑书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那只小藤箱子。
沈佑书说:“江淑苇,我在你们宿舍同学那里帮你把行李带回来了,江淑苇,”沈佑书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江淑苇,我听说了,你弟的事,我帮你去找。”
江淑苇定定地看着沈佑书,并没有听明白似的。
沈佑书又说:“我帮你找弟弟。应该先到派出所一趟,报个警。”
淑苇大伯马上接了话头:“那是没有用处的。我太晓得警察是怎么回事了,这种事,没个几十上百的钞票塞给他们哪里会帮你办?”
沈佑书说:“叔叔,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警察,为老百姓做事的。跟以前是不一样了。”
淑苇这个时候醒过来,拉了张妈说:“我们去报警。”
一行三人跑到派出所把事情说了,警察果然非常重视,当晚就有了消息,说是菜场那里有人看见,一个穿着打扮跟江育宝相似的小男娃被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哭哭啼啼地往东面去了。
警察说,若是往东面去,多半是到了下关,可能要过江,他们要跟下关的警察联系,一起行动。
淑苇与佑书张妈又跟着跑了趟下关,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淑苇昏头昏脑的,竟然没有在意沈佑书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淑苇与张妈囫囵睡下,黑暗里张妈叹道:“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看你大伯,哪里有一点真心帮着找育宝,还不如一个不相干的人。”
淑苇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出心的酸痛来,眼泪无声地直流了一脸。
隔天一大早,淑苇与张妈便起来了,匆匆忙忙忙洗漱一下,都没有心思吃早饭,越过前两进院子,走到大门口,便看见沈佑书,坐在路牙子上,白土布的衬衫,旧蓝布的裤子,卷了袖口,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低了头,把怀里的一个纸包交到张妈手里,是一包刚出炉的烧饼。
许多许多年以后,淑苇还可以清楚地忆起这个早晨,忆起自己在看到佑书时的那一种安心,她一直都相信,无论她有多难,无论她有多苦,只要打开房门,便会看见佑书坐在那里等着她。
佑书陪着她们又足找了一天,他们坐轮渡,一直跑到了江心洲。轮渡极窄小人却多,满满地挤在围了铁栅栏的船舱里,江面宽阔,江水黄浊,船行驶起来时,有很好的江风吹过来,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有破败的小屋隐在树中。
佑书挨着张妈站着,汽笛拉响的那一刻,他忽地转过头来对淑苇说:“江淑苇,我们会找到育宝的。会找到的。”
第二天的下午,警察通知淑苇,孩子找到了。
他们赶到下关派出所,一进派出所的院子,便看到一个女警抱着育宝,育宝在啃着自己的小手,孩子的衣裳被换了,身上胡乱裹了件过大的灰色褂子,没有穿裤子,光了两条腿,头发竟然也被剃掉了,那女警正拧了湿手巾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张妈哇地一声哭出来朝育宝扑过去,死命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育宝也哇地哭了,像一只小青蛙似地踢腾着腿儿。
淑苇想走过去,却发现腿软得动弹不得,顺了院门滑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上,哭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淑苇抬起头来,看见她面前的沈佑书,佑书用一种很孩子气的姿式蹲着,抱着胳膊,头一回很大方地看着淑苇,没有像以往那样,一碰到她的目光便转开头去。
淑苇看见佑书的眉间有一粒胭脂色的痣,他面容沉静,一直是这样安静的不起眼的一个人,淑苇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佑书慢慢地笑了起来。
佑书站起来走到育宝跟前,育宝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挣扎起来,佑书从口袋里掏一个几乎脱了水的小花红递给张妈,张妈交给育宝,小孩子拿过去,啃起来,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一下巴。佑书把他抱过来,育宝安静地伏在佑书的肩头,开啃他的脖子。
警察告诉淑苇,他们是在下关的一处桥洞里发现孩子与拐子的,有群众反映这几天一直听到桥洞里有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叫骂声,拐子因为还没来得及找好下家,加上轮渡那边也有警察在盘查,想躲过风头过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等到把手续都办完了,佑书背了睡着的育宝,走在前面,淑苇搀着张妈跟在后面。到家的时候,佑书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坐一会儿,把育宝交到张妈手里,飞快地跑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江淑苇站在自家门前,半天才想起来叫:沈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