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淑苇在学校过得快活极了,她脱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春装,她不再穿旗袍,象其他女生一样,穿简单的毛衣,外面置一件细格子小褂,兰布裤子,黑色的搭扣布鞋,连鞋边都洗得雪白,两条长辫弯起来扎好,呈一个半圆形,耳畔系着小小的粉色缎带,有时中午,阳光好,她脱了小褂,只穿那件嫩黄的旧毛衣,将白衬衫的领子翻出来,衬得她日渐丰润的脸颊放着光似的。
她一天天开朗起来,开会时上课时爱发言了,常常欢笑,与同学玩成一片,交了入团申请书,做为积极分子听团课,参加各类社会活动。她甚至神情愉悦地与同学一起担粪浇班上的菜地。
她们班的菜地长得好,隔一条细长的田垄,就是陈磊他们班上的地,他们时常在忙碌的间隙里抬起头,互相交换一个隐密幸福的微笑。
陈磊他们班的菜地靠近边沿,边角处也被开掘出来,没有种菜,竟然种了一溜蔷薇,嫩枝伸出篱笆去,正是五月蔷薇开放的季节,绿枝间开了一球一球的花,一水的嫩粉色,淑苇听得班上的女同学说,那是二年级的沈佑书种的,真是小布尔乔亚习气。
不过真美,淑苇想。
周末时,年青的孩子们还坚持去扫盲班授课,他们成了最受欢迎的小先生。兰娟回回第一个来上课,最后一个走,她用羡慕甚至是嫉妒的眼光看着淑苇与陈磊他们,她不大搭理淑苇,却她兴奋地告诉陈磊,她调了一个厂子,现在不搓棕绳了,做书的装订,她现在,天天上班时也可以看到书。陈磊说这多好,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学习。兰娟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鲜艳美丽。
上完课,各个组的小先生们约了一起郊游,唱着歌,他们连自行车也没有,那也是个奢侈品,许多时候,他们一路走着来去,精神奕奕,从不觉着累。
陈磊告诉大家,他即将做为晓庄师范的代表,参加区里学生干部的竞选,他拉过沈佑书,感谢佑书,成为他竞选的助手、伙伴,陈磊说,佑书会帮助他写好演讲的稿子,大家头一回用热烈的眼光看佑书,为他鼓掌。佑书依然拘谨,在陈磊与他握手时很羞涩地笑着,所有同学的情绪都被这一消息调动起来,大家的手掌叠在一起。那可真是青春的,单纯的,朝气的,快乐得不像话的日子。
一过了五月,天气便渐渐热起来,大家开始午睡。
那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淑苇想着丢了件东西在教室里,便一个人去取。
四下里静极了,树叶在微风里刷刷地轻响。
淑苇到教室门口正要进去时,一下子愣住了。
有人在他们班教室里。
在她的座位上,往她的抽屉里,放一个水果,今天中午食堂发的,一个很小的梨。味道也并不好,有点酸涩。那人放好水果,摸摸她的桌面,淑苇赶紧藏到后门处,那人出了教室们便跑起来,沿着阴阴的长长的走廊,走廊是穹拱形的顶,回荡着他急急的脚步声。
是沈佑书。
那个那么安静的人。
那个梨子上面有一个疤瘌,淑苇握着它,在教室里坐了整整一个中午。
陈磊的竞选十分地顺利,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热情澎湃,他当选了区级学生会的主席。他们高兴地跑到夫子庙,陈磊请他们一人吃了一碗凉粉,小小的店堂里回荡着他们的笑声,陈磊站到凳子上指挥大家唱歌儿,周围的人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他们坐一回车,走长长的路,回到学校。
刚到校门口,淑苇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跟门房老伯说着话。
是张妈。
抱着小育宝,小孩子神情萎顿地趴在张妈的肩头。
张妈转脸看到淑苇,跌撞着过来,老泪纵横,抓了淑苇的手说:“囡囡,了不得了,咱们家,塌了天了!”
事情来得那么地突然,事先一点兆头也没有。
许云仙依旧每天在家打打麻将,上街逛一逛,她新添了一个爱好,看电影。一去便是一个上午。谁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江裕谷对她起了疑心,他跟着她,看她独自买了电影票,于是他也买了票,尾随她进了放映厅。熄了灯以后,他看见她掀开侧门紫红色的丝绒门帘,走出去,她的身影映在突来的光亮里,剪影似的,他跟了出去,看见她沿着路走了半条街,在一家茶叶店门口停了一停,进去买了包茶叶拎在手上,继续往前走。
江裕谷在暗处,看见不一会儿,从那家店子里走出一个年青的瘦削的男人来,是许敬之。
他们三个人呈一个诡异的状态往前走,许云仙在最前面,许敬之跟在后面,江裕谷在最后,彼此都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江裕谷看见他们先后消失在一个极小的门洞里,他呆在一株皂荚树后面,头顶上是粉蓬蓬的一树皂荚花,那种花最是爱落花粉,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了江裕谷一头一脸的。
江裕谷后来又看见云仙走了出来,手里竟然还拎着那袋子茶叶,她显然是新洗了把脸,脸上的脂粉全洗干净了,倒显出她脸上一种意外的洁净来,这么看去,她像个好的平凡的女人,甚至步态也不再妖妖娆娆。
许云仙前脚到家,江裕谷后脚也回来了。
她迎上来,殷勤地问他怎么今天这样早就回来了,要不要早点开饭,还是先吃点点心垫垫饥。
江裕谷脱了外头的衣裳,坐下来说,也好啊,叫张妈弄点新鲜的蒸糕来,咱们一起吃。
张妈现蒸了一盘江米糕端过来,雪白的米糕,上面有红绿丝,冒着热气。
江裕谷突然说:有糕得有点好茶,云仙,你今天刚买的茶叶呢?泡一碗茶来我喝。
云仙手里的筷子嗒地落了地。
她看见江裕谷脸上的神气,只愣了半刻,拔起腿来便跑出去,撞了张妈一个趔趄。
江裕谷赶上来,在走廊上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在一起。
吓傻了的张妈只看见江裕谷血红了眼睛,一个巴掌一下巴掌地抽在云仙的脸上,云仙竟然也不呼痛,气息咻咻地抵挡着,突地一巴掌回打在江裕谷的脸上,好清脆的一声。
江裕谷后退了半步,再猛地一头豹子似地冲上前,只那么一掀一推,云仙便从二楼直飞起来,落下去,摔在小院的青砖地上。
云仙的脑袋正正地磕在那块不断地被她抱怨着松动的砖石上。
她不是一下子断气的,等江裕谷与张妈下得楼来,她还是活着的。
她的脑袋下一点点地有浓浓的血流出来,她的一头好头发浸在了血里,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倒着气,眼睛里慢慢地失了光彩。
张妈一屁股坐跌在地上。
小育宝摇摇晃晃地走到这一进院子来,站在院门边儿,叫张妈妈,张妈妈。
张妈抖着站起身来,抱起育宝,遮了他的眼睛,抱他躲进后院的卧房里,坐在床上打摆子似地抖。
她不知道,江裕谷居然从厨房里摸了一瓶做菜用的花雕,从从容容的喝了两杯,吃光了那盘蒸糕。
伙计回来看见了,报了警。
来了一群穿着土黄色制服的警察,把江裕谷带走了。
张妈抱了育宝出来,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江裕谷走出院门时突然回过头来,对张妈说:“小苇那里,你去一下吧。她要过生日了吧。”
江淑苇是昏昏厄厄中回到家的。
云仙的尸体已经被警察拖走了,伙计在冲洗院子的砖地。淑苇看到,那块砖终于被洋灰重新砌好了。
但是她还能闻见院子时隐隐的血腥气。
这股子味道,缭绕在她的鼻端,一直到她彻底离开这座院子。
淑苇去看过一回父亲。
江裕谷已经被剃光了头发,脚上手上都拖着铁链子,面容一下子便老朽了,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
隔了铁窗子他问淑苇:“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吗?”
淑苇摇摇头。
江裕谷说:“要是有,叫她回家来一趟吧。”
又问:“育宝呢?”
淑苇说:“在家,张妈妈看着。他很好。”
临离开时,江裕谷突地抓住女儿的手,快速地低低地说:“卖掉店子和房子,有多远,走多远。”
他没有能再说一句话,警察带走了他。
淑苇看着他拖着铁外链子,在消失在门外之前,他竟然回过脸来,冲着淑苇笑了一笑。
有多少年,淑苇想着,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他笑了。
他一笑,好像岁数就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年青的父亲,偶尔还有些笑容,偶尔也带给她们姐妹一些吃食,偶尔也让她抱着他的腿,她的脸贴着他的长衫下摆,那长衫穿得久了,料子是一种温和的软。
那是淑苇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父亲。
江裕谷很快地被判了死刑。
淑苇没有去看。张妈说,你一个女娃娃家,不能去,千万不能去。有伙计去了。
她跟张妈一起,抱着小育宝,徘徊在自家的门前。
街上有大卡车经过,扬起一团灰尘。
听说要枪毙犯人就是坐着这种大卡车,被捆着手,身后插着一块细长的纸牌,上面写着该犯人的名字,划着鲜红的一个大叉。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往郊外开去。
行刑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正。
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枪响。
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离枪毙死刑犯的地方相当的远。
淑苇知道,那不过是一声短促的鞭炮声,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忽地找到一根过年时剩下的小鞭炮,兴头头地点了,啪的一声脆响。
江淑苇和她的幼弟江育宝,一下子,成了孤儿。
久不落面的大伯来了,一定要将育宝过继到他的名下,做了儿子。
淑苇一个女孩子家,那几片店子她是没法子管的,理所当然地归了大伯去做。
事实上,在江裕谷死后的第三天,大伯便领着老婆及女儿,浩浩荡荡地住进了江家小院。
等江淑苇再回到学校时,这一学期已快要结束了。
一时间,江淑苇的生命里,天翻地覆。
她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是这一片青葱树丛里的一根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