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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周旋

钓线缓慢而平稳地升出水面,小船前边的海面鼓了起来,接着大鱼就浮出水面。它不停地往外浮出来,海水从它身体两侧倾斜而下。阳光下它显得明晃晃的,头部和背部呈深紫色,鱼身两侧的条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宽阔,带着淡淡的紫色。它的嘴有棒球棒那么长,由粗逐渐变细,如同一把细长的剑。它从水里完全钻出身来,然后像潜水员一样再次滑入水中,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鱼尾钻入水下,钓线开始被往外拖。

“它比这条小船还要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线正飞速地往外拉,不过很平稳,大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试着用双手撑住钓线,力度刚好使其不被拉断。他知道要是不能用稳定的拉力来使大鱼慢下来,那大鱼会把所有的钓线都拉光,并且把线拉断。

它是条大鱼,我必须让它信服,把它制伏,他想。我决不能让它知道自己有多大劲,或者要是逃跑的话能做些什么。我要是它的话,此刻会使出浑身力气来逃跑,直到把线拉断。不过感谢上帝,它们并不像杀它们的人那么聪明,尽管它们更加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之前见过好多大鱼。他见过许多重达1000多磅的鱼,而且在他的人生中还曾逮住过两条那么大个的,但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逮住的。现在独自一人,又看不见陆地,他和这条所见过的最大的鱼拴在一起,这鱼比他曾听说过的大鱼还要大,而他的左手仍然像鹰爪般紧紧地蜷曲着。

抽筋总会好的,他想。左手当然会松开来帮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鱼和我的两只手。它一定会松开的。手抽着筋真没用。大鱼又慢了下来,以往常的速度游着。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它跳出来就像是给我展示它有多大似的。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知道了,他想。希望我也能让它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那样的话它就会看到我这只抽筋的手了。要让它觉得我比现在的自己更具有男子汉气概,而且我会是那样的。我希望自己就是那条鱼,他想,利用一切来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智慧。

他舒服地靠在船的木板上,忍受着袭来的疼痛,那鱼不慌不忙地游着,小船缓缓划过深色的海水。随着东风的到来,海面上泛起了一阵微微的细浪。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不再抽筋了。

“对你来说可是个坏消息,鱼啊。”他边说边把盖在他肩头麻袋上的钓线挪了挪。

他很舒服但也忍受着疼痛,尽管他根本不承认。

“我并不信教,”他说,“但是我要念10遍《天主经》和10遍《圣母经》,使我能逮到这条鱼,而且我保证,要是我逮到了它,我一定去朝圣科布雷圣女。这是我的允诺。”

他开始机械地念起祷告。有时他太倦了,以至于没法想起祷告词,然后便飞快地往下念,好让祷告词顺口说出来。《圣母经》比《天主经》要好念些,他想。

“满是恩典的玛丽亚,上帝与你同在。你是女人中有福之人,而且你儿子耶稣也是有福之人。圣母玛丽亚。圣母玛丽亚,在此刻以及我们死去之时,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阿门。”接着他补充道,“圣母玛丽亚,为这条鱼的死去而祈祷吧。尽管它棒极了。”

祷告这么一念,他感觉好多了,不过疼痛依然如故,可能还要厉害一点。他靠着船头的木板,然后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尽管微风徐徐,不过太阳这会儿已经很热了。

“我最好还是把那条伸出船尾的细钓线再装上鱼饵,”他说“要是那鱼打算再耗上一晚的话,我就要再吃点东西,再说瓶里的水也没剩多少了。我觉得在这我只能逮到个鲯鳅。但我要是趁它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差的。我希望今晚有条飞鱼落进船里。可是我没有灯光,没法引诱它。飞鱼生着吃味道棒极了,也不用我把它切成块。我现在必须省下所有的力气。上帝,我没想到它这么大。”

“那我也要把它弄死,”他说,“不管它有多伟大,多荣耀。”

尽管这不公平,他想。但我会让它瞧瞧人有多大本事,能忍受多大痛苦。

“我告诉过那小子,我这个老头很怪,”他说,“现在是我必须证明这话的时候了。”

他之前已经证明过上千次,但那并不意味着什么。现在他要再次证明。每次证明都是新的一次,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从不回想过去。

我希望它睡着了,那我也就可以睡一会儿,然后梦到狮子,他想。为什么狮子成了我梦中主要留下的东西呢?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道。眼下轻轻地靠在木板上休息会儿,什么也不要想。它正忙碌着呢,你要尽量少活动。

快到下午时分了,小船还在缓慢而平稳地移动着。不过这时微风从东边刮来,给小船增加了阻力,老人乘着细浪慢悠悠地驾着小船漂流。钓线斜勒过背上所引起的伤痛变得舒适而妥帖。

下午有一回,钓线又开始往上升。不过那条鱼仅仅是在稍微靠上一点的海水里继续游着。太阳照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背上。所以他知道鱼已经转向东北去了。

既然他见过这条鱼一次,他能想象出它游在水中的样子,紫色的胸鳍像翅膀般展开,竖立着的巨大尾巴将黑暗的海水刺破。我想知道它在那么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很大,而马的眼睛要小得多,却能在黑暗里看得见东西。从前我在黑暗里也看得相当清楚,但不是在那种完全看不见的黑暗里。不过眼睛却几乎和猫一样好。

阳光的照射加上他手指不断地活动,抽筋的左手此刻完全张开了,于是他开始把更多的拉力转到左手上,并且耸耸肩活动一下背上的肌肉,稍稍转移了一下钓线勒出的疼痛感。

“要是你不累的话,鱼啊,”他大声说,“那你一定很怪。”

他这会儿感到十分疲倦,而他知道夜晚马上就要降临。他竭力想些其他的事。他想起了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他知道纽约扬基队正在和底特律老虎队打比赛。

现在是比赛的第二天了,我还不知道比赛结果,他想。但我必须要有信心,必须要对得起伟大的迪马乔,即便脚后跟上长了骨刺,他带着伤痛依旧打得很完美。什么是骨刺呢?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没有长骨刺。它会像脚后跟被斗鸡的铁爪刺中那么痛吗?我觉得自己可能忍不了那种痛的,也不会像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者两只眼睛都被啄瞎了,仍旧继续战斗。人和伟大的鸟兽相比,真的算不上什么。我宁愿是那只待在海底黑暗之中的动物。

“除非鲨鱼来了,”他大声地说,“要是鲨鱼来了,愿上帝可怜可怜它和我吧。”

你觉得伟大的迪马乔会和我一样跟一条鱼耗那么久吗?他想。我确信他肯定行的,而且会比我耗得更久,因为他年轻力壮。另外,他父亲还是个渔夫。可是骨刺会不会太让他感到疼痛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大声说,“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落山了,为了给自己鼓鼓劲,他回想起有一次在卡萨布兰卡的酒馆里与一个大块头黑人角手力。那人来自西恩富戈斯,是码头上最强壮的。他俩掰了足足有一天一夜,胳膊肘压着桌上的粉笔线,小臂笔直,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彼此都想把对方的手扳倒在桌上。下赌注的还不少,人们在屋里的煤油灯下进进出出,他看着黑人的胳膊、手和脸。8小时过后,他们每4小时换一个裁判,好让裁判轮流休息。血从他和黑人的手指甲里渗出来,他俩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小臂。打赌的人们走进走出,坐在靠墙的高椅上观看比赛。这墙是木板墙,墙面漆成了明亮的蓝色,吊灯把他俩的影子投在了墙上。那个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随着微风吹动吊灯,黑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摇曳。

整晚,俩人胜负的优势变来变去,他们给黑人倒朗姆酒,还为他点上烟。喝了朗姆酒的黑人劲头更大,有一次他把老人(那时候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的手扳下去差不多有三英寸。不过老人又把手扳了回来,俩人不相上下。他当时就确信自己能赢黑人,那是个好人,也是位伟大的竞技者。天亮时,下了赌注的人们要求比赛按打个平手算了,但裁判直摇头反对。老人这时候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迫使黑人的手一点点低了下去,直到落在了木桌上。这场比赛从星期日早上就开始了,一直比到了周一早上。许多打赌的人之所以要求以和局结束,那是因为他们还要到码头去干活,把一袋袋的糖装上船,或者还要去哈瓦那煤矿公司劳作。要不然的话,谁都想让这场比赛进行到底。不过无论如何,老人终止了这场比赛,而且赶在了人们去开工干活之前。

比赛过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称他为冠军。春天时他又比了一回,不过这次并没有多少赌注,他相当轻松地赢了比赛,因为头回比赛中他已经击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自信心。这次比过之后,他还进行了几次比赛,然后就没有再比了。他确信,要是真想赢的话,他谁都能打败,而且他也知道比手劲对他那用来捕鱼的右手不利。他试着用左手进行了几场训练赛,可是他的左手总像个叛徒似的,老是不听他的使唤,所以他不信任它。

现在太阳会把它晒好的,他想。除非晚上变得特别冷,左手不该再抽筋了。不知道今晚又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从他头顶飞过,沿航线朝迈阿密方向飞去,他看到飞机的影子把海中一群群飞鱼吓了出来。

“这么多飞鱼,那这儿应该有鲯鳅。”他说,然后身体向后倾斜靠在钓线上,看有没有可能把鱼往回拉一点。但是他一点也拉不动,钓线还是绷得那么紧,水珠在线上抖动着,简直就要崩断了。小船慢慢地向前漂着,他看着飞机直到它消失于视线之内。

坐在飞机里感觉肯定很怪,他想。也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海是什么样子。要是没飞那么高,他们一定能很清楚地看到飞鱼。我希望在200英寻高的地方慢慢飞行,然后从上往下看鱼。在捕龟船里的时候,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么高的地方我也看到不少东西。从那上边看起来,鲯鳅的颜色更绿,而且你可以看到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也能看见它们成群结队地游水。所有那些在深暗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背部都是紫色的,通常还带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这是为什么呢?鲯鳅只是看起来是绿色的,它实际上是金黄色的。但是当它真正饿了,跑来觅食的时候,身子两侧便会出现紫色条纹,如同马林鱼一样。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游得太快,使那些紫色的条纹显现出来了呢?

就在天黑之前,当他们经过一片岛屿般大小的马尾藻时,马尾藻在海面清波上起伏摇晃,就好像大海正和一条黄色毯子下的什么东西在做爱,一只鲯鳅咬住了老人那根细钓线。当鲯鳅跳入空中时,他第一次看到了它,在太阳的余晖下金光闪闪,身子在空中狂暴地扭动拍打着。鲯鳅出于惊慌,一次次跳出水面,如同表演杂技一样。老人费力地来到船尾,蹲下去用右手和胳膊握住粗钓线,左手往回拉鲯鳅,每拉回来一段钓线,就用他那光着的左脚踩住。鱼被拉到了船尾,它绝望地左右乱窜,老人伏靠在船尾,把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闪闪的鱼拎到了船尾。鱼嘴在鱼钩上抽搐而快速地张张合合,它那长而扁的鱼身、鱼尾和鱼头在船底上拍打着,直到老人拿起棍子敲打了一下它那金光闪闪的鱼头,它这才抖了几下,不再动弹。

老人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重新装上沙丁鱼当鱼饵,把钓线抛到了海里。然后他再次吃力地回到船头。他把左手洗了洗,在裤子上擦干。接着他把右手里的粗钓线换到左手里,在海水里把右手也洗了洗,同时望着太阳沉入大海,看着倾斜入水的粗钓线。

“那鱼还是没什么变化。”他说,不过看着海水在他手上拍打着,他注意到水流明显变慢了。

“我要把双桨一起交叉绑在船尾,好让这条鱼在夜里慢下来,”他说,“它可以熬夜,我也可以。”

最好过会儿就把鲯鳅开膛破肚,那样就能把血保存在肉里了,他想。这事我可以晚一会儿再干,到时还可以把双桨绑在一起,以增加阻力。我现在最好让鱼保持安静,而且在日落时不要过于惊扰到它。对于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山时它们都不好过。

他把手在空中晾干,然后抓住钓线,尽可能地放松自己,任凭自己被钓线拖向前去,身子顶在了木板上,这样小船承受的拉力就和自己承受的一样大,或许还要更大些。

我正在学习怎么做,他想。不管怎么说,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他又想起来,鱼自上钩以来还没吃过东西呢,而且它体格那么大,需要吃很多东西。我已经把整条金枪鱼都吃了。明天我还要吃鲯鳅。他把鲯鳅叫“黄金鱼”。也许等我把它开膛破肚的时候就该吃上点。这种鱼会比金枪鱼更难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你感觉如何啊,鱼?”他大声地问道,“我感觉不错,左手好多了,而且我有足够的食物来耗上一天一宿。尽管拖着船走吧,鱼。”

他并非真的感觉不错,因为斜跨过他背上的钓线所引起的疼痛几乎已经痛过了头,进入了一种他所不信任的麻木之中。不过,我遇到过比这更糟的事,他想。我的手上只是划了个小口子,另一只也不抽筋了。我的双腿也很好。而且我在食物上比它更有优势。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九月里,太阳落山之后天很快就黑了。他倚靠在船头磨损的木板上,尽情地休息起来。第一批星星出来了。他不知道有颗星叫参宿七,但是他就看到了这颗星,而且他知道群星很快就都会出来了,他也会有这些远在天边的朋友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道,“我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这样的鱼。但我必须要弄死它。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象一下,要是一个人每天必须要去弄死月亮,他想。那月亮会逃跑。但想想看,要是一个人每天必须要去弄死太阳呢?我们生来还算是幸运的,他想。

然后他为那条什么也吃不上的大鱼感到难过,但是他打算弄死它的念头从没因难过而有所减弱。它够多少人吃的啊,他想。但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行为和伟大的尊严,没人配得上吃它。

这些事我理解不了,他想。但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月亮或者星星,这是件好事。生活在海上,还要弄死真正的兄弟,这都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必须要考虑一下水中阻力的事了。这有利有弊。要是那条鱼使劲的话,再加上船桨形成的阻力,小船就没那么轻便了,我可能会放出更长的钓线。小船的轻便会延长我和鱼之间的痛苦,但这正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鱼的速度非常快,只是还没有施展出来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必须把那条鲯鳅的内脏弄出来以免烂掉,还要吃上一些肉长点力气。

现在我要睡上一个多小时,等到感觉它还结实,游得还安稳时我再回到船尾去干活,然后再做决定。与此同时我还能看看它做何行动,是否会有变化。双桨是个好对策,不过是时候谨慎行事了。它仍旧很厉害,我看到鱼钩还在它嘴里钩着,而它的嘴却紧闭着。鱼钩的折磨惩罚不算什么。来自饥饿的折磨惩罚,加上它和一位不了解的对手在较量,这才是关键所在。歇一下吧,老头儿,让它先忙着,等接下来用得着你的时候再说。

他估摸着歇了有两个小时。月亮到很晚才会升起来,他没办法判断时间。其实他那也算不上什么真正休息,所谓的休息也只是相对而言。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船舷上缘,让小船越来越多地承担对抗鱼的拉力。

要是我能把线拴紧的话,那会多省事啊,他想。但是鱼要是稍微斜一斜身子,就会把钓线撑断。我必须用身体来缓和钓线的拉力,双手随时做好放钓线的准备。

“但你还没睡会儿觉呢,老头儿,”他大声说道,“已经过了半天一夜了,现在又是一个白天,你一直没睡过觉。你必须得想个法子,趁它安稳的时候睡一会儿。要是你不睡会儿的话,你的头脑会变得不清楚。”

我的头脑很清醒,他想。太清醒了。如同我的群星兄弟们那般清醒。但我还是要睡会儿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睡觉,甚至在某些没有风浪、海面平静的日子里,大海有时候也会睡起觉来。

但要记得睡觉,他想。要逼着自己睡觉,想个简单而保险的办法来对付钓线。现在回去收拾那条鲯鳅吧。要是你一定得睡觉的话,把双桨绑起来增加阻力可是太危险了。

我可以耗着不睡觉,他对自己说。但那样就太危险了。

他用双手双膝往船尾爬,小心翼翼,避免猛拉钓线惊动鱼。它也许是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歇下来。它必须得这么一直拉着船,直到死去。

回到船尾,他转过身来,左手攥住斜背在肩上的钓线,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这会儿星星很亮,他能看清楚那条鲯鳅,于是把刀刃扎进鱼头,把它从船尾下方拖出来。他一只脚踩在鱼身上,倏地一刀从肛门直剖到鱼的下颌尖。然后他把刀子放下,用右手掏出鱼的内脏,掏干净了,把鱼鳃也拉掉。他觉得手里的鱼胃又沉又滑,就把它剖开。里面有两条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两条飞鱼并排放下,然后把内脏和鱼鳃从船尾扔到水里。这些东西沉下去时,在水中留下一道磷光。鲯鳅冷冰冰的,在星光下这会儿显得像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右脚踩住鱼头,剥下一边的鱼皮。然后他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接着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至尾割了下来。

他把鱼骨沿船舷滑到船外,看看水里有没有打起旋。却只看到它慢慢沉下去时泛起的磷光。他转过身,把两条飞鱼夹裹在两片鱼肉里,然后把刀插进刀鞘,拖着身子缓慢地往船头挪。由于背上钓线的重量,他的腰弯着,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他把两片鱼肉放在木板上,旁边摆好飞鱼。弄好之后,他把斜压在肩膀上的钓线换了个位置,再次用左手握住钓线,手靠在船舷上。随后他把身子伏在船边上,在海水里清洗飞鱼,并留意着海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那双剥过鱼皮的手闪着磷光,他注视着水流如何冲击着手,发现水流不像先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一边在小船外板上擦拭时,磷质状的微粒在海面上漂浮着,慢慢向船尾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或许它正在歇着,”老人说道,“现在让我把鲯鳅肉吃掉,然后休息一会儿,再睡上一小会儿。”

星空下,夜越来越冷,他吃了半片鲯鳅肉,还吃了一条去掉鱼头和内脏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吃才美味啊,”他说,“而吃生鱼肉痛苦死了。下回没带盐或者酸橙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上船了。”

“如果我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我会一整天都将海水往船头泼,等海水干了就会变成盐。”他这么想着。不过,我是直到日落时才捕到这条鲯鳅的。还是准备得不够充分。但我还是把它全都嚼着吃下去了,也没有恶心呕吐。

阴云不断向东边的天空移去,他所知道的星星也都一颗接一颗消失不见了。眼下看上去他似乎正掉进一个巨大的云谷之中,风也停下来了。

“接下来这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道,“但是今晚和明天不会。嘿,老头儿,趁鱼群还算安分,收拾收拾睡一会儿吧。”

他右手紧握着钓线,然后用大腿抵住右手,倾斜着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他把肩上的钓线往下拉了一点,用左手把钓线撑牢。

只要这么撑着钓线,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在我睡着的时候,如果钓线松了往外溜,我的左手就会把我弄醒。对于右手来说是很辛苦的。不过右手习惯于吃苦了。即便我能睡上20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也不错。他向前倾身,用整个身子夹住钓线,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右手上,然后就这么睡着了。

他并没有梦到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绵延八到十英里。现在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海豚会高高地飞跃到空中,然后再落回到原来跳起时水中形成的水涡里。

后来他梦到自己在村子里,躺在床上,正刮着酷寒的北风,他感到非常冷,右胳膊也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胳膊上面,而不是枕在枕头上。

那之后他开始梦到长长的黄色沙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傍晚时来到了沙滩上,接着其他的狮子也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靠在船头的木板上,小船停泊在那儿,离岸的晚风徐徐吹来,他等着看会不会来更多的狮子,心里很快乐。

月亮升起来已经好一会儿了,可他还在睡着,大鱼稳稳地向前拖着船,小船驶进了云彩的隧道。

他的右拳猛地击打在了脸上,一下使他惊醒过来,钓线火辣辣地从右手中溜了出去。他的左手一点知觉都没有,但他用右手拼尽力气往回拉,可是钓线还是一个劲往外溜。最终,他的左手抓住了钓线,他往后倾斜着身子撑住钓线,这会儿背上和左手都被钓线勒得火辣辣的,而且他的左手承受着全部的拉力,勒得火辣辣地疼。他回头看了看线圈,见它们正顺畅地往外放。就在这会儿,那条大鱼从海里跳了出来,海面大大裂开,随后大鱼重重地掉落下来。尽管钓线依旧在飞快地往外溜,老人把线拉到了快崩断的程度,而且钓线被一次次拉到了就要崩断的地步,那鱼还是三番五次地跳起来,小船驶得也很快。老人被大鱼紧拉着靠在了船头上,他的脸贴在那片切下来的鲯鳅肉上,没法动弹。

这就是我们要等待的结果,他想。那现在就让我们来承受吧。

要让它为钓线付出代价,他想。要让它付出代价。

他看不到大鱼跳了,只听到海面上的迸裂声和大鱼落水时沉重的声响。钓线飞速滑出,把他那双手勒得很痛,不过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他设法让钓线勒在手上长茧的地方,而不让它溜进手掌心或者把手指割伤。

要是那小子在这儿的话,他会把线圈打湿的,他想。是的。要是那小子在这儿的话。那小子在的话。

钓线往外溜呀,溜呀,不停地往外溜,不过现在溜得越来越慢了,他这会儿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要付出代价。这时他从木板上,从被脸压碎的鱼肉条里抬起头。然后跪在地上,慢慢站起来。他一直在往外放钓线,不过线放得越来越慢了。他挪到可以用脚触摸到但却看不见的那卷钓线跟前。还有很多钓线,现在这条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些带有摩擦力的新钓线。

是的,他想。现在它已经跳了有十多次了,背上的鱼鳔里充满了空气,这样它就沉不到深水里死去了,使我没法把它捞上来。它很快就会开始兜圈,到时候我必须想法对付它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它突然跳起来。会不会是一直饿着使它感到绝望,又或是给夜里什么东西吓得?可能它突然感到害怕了吧。但它是条如此冷静、强壮的鱼啊,而且它似乎无所畏惧、信心满满。这很奇怪。

“你自己最好别害怕,要有信心啊,老头儿,”他说道,“你又一次把它拖住了,可你没法把钓线收回来。不过它很快会兜起圈来的。”

老人这会儿用他的左手和肩膀使劲拽着鱼,弯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脸上的碎鲯鳅肉。他担心这肉会使他感到恶心,弄得他呕吐,浑身没劲。他把脸洗净之后,又在船边的海水里把右手也洗了洗,然后让它泡在盐水里,瞧着日出前的第一缕曙光。鱼几乎是在往东边游,他想。这说明它游累了,在顺着水流游动。很快它就会兜起圈的。到那时我们就该真刀真枪地干了。

等他觉得右手在水里泡够了,便从水里把手抽出来,看了看。

“还不赖。”他想。“男子汉不在乎这点疼痛。”

他小心翼翼地拽着钓线,不让它嵌到新割伤的口子里,他调整了一下身子,使他能把左手伸进小船另一边的海水里。

“你这手虽然没用,总算干得还不赖,”他对自己的左手说道,“不过有段时间我指望不上你。”

为什么我不是天生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错在我没有好好训练这只手。但是上帝知道,它有足够多的学习机会啊。它夜里干得倒还不赖,而且它只抽了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那就让钓线把它勒断。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的头脑不清楚了,他想起应该再嚼上一些鲯鳅肉。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他告诉自己。就是饿得头晕也比吃掉鲯鳅肉之后呕吐没劲儿强。我也知道,即便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都贴上去了。我要把这些鲯鳅肉留着应急吃,坏就坏了吧。但现在想通过营养来增加力气已经太晚了。你太蠢了,他对自己说。可以吃另外那条飞鱼啊。

那条飞鱼就在那儿,洗干净了,什么时候都能吃。他用左手捡起来,然后细细地嚼着鱼骨头,从上到下一直吃到鱼尾。

飞鱼几乎比其他任意一条鱼都更有营养,他想。至少我得到了自己需要的那股子力气。现在我能做的都做完了,他想。让它开始兜圈,开战吧。

大鱼扑腾起来

尽管已难逃一死

它仍然高高地跳出水面

展示出它那巨大的身长

以及所有的力量和美感 R7ZHBimlPpmEs32GEJ5g9r6rHyio9u0h1ZA1IGdkbPM5M5AQt1MBTNlEGwmHWB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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