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 语译-孟子说:“有利的时机比不上有利的地理形势,有利的地理形势比不上人心所向。打个比方,有一座小城,内城方圆三里,外城方圆七里,敌人围攻它,却不能把它攻克。之所以围攻它,一定是得到了有利的天时,但是没有取胜,这就说明得到有利的天时比不上得到有利的地理形势。再打个比方,有一座城池,城墙修得很高,护城河挖得很深;士兵们穿的铠甲都非常坚固,使用的兵器都非常尖锐;囤积了很多粮食,然而敌人一来,守城的士兵们都弃城逃跑了,这说明得到了有利的地理形势比不上得到士兵们的人心所向、同仇敌忾。所以说,限制人民不必依靠国家的疆界,保卫国家不必依靠山川的险峻,震慑天下不必依靠武器的锐利。君主如果施行仁政,前来辅佐他的人就不计其数;君主如果不施行仁政,前来辅佐他的人就少到了极点。前来辅佐他的人少到了极点,就会众叛亲离;前来辅佐他的人多到了极点,普天之下的人民都会来归顺他。用普天之下所有归顺之人的力量,去攻打众叛亲离者,那么,仁君不战则已,一战必胜。”
1. 成语“天时地利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出处。
2. 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我们可以把决定战斗所运用的战略要素适当地区分为以下几类:精神要素、物质要素、数字要素、地理要素和统计要素。精神素质及其作用所引起的一切属于第一类;……制高点、山脉、江河、森林、道路等地形的影响属于第四类……”
3. 李约瑟《历史与对人的估计:中国人的世界科学技术观》:“人在宇宙中的作用是‘帮助天和地的转变与养育过程’,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人与天、地形成三位一体(人、天、地)。对人来说,他不应探究天的方式或与天竞争,而是要在符合其基本规律时,与它保持一致。”
4. 孟子在这里三复斯言,表明顺从天道的重要性,这正暗示了孟子“道尊于势”(权力)的坚定立场。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zhāo),将视朝(cháo),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qiǎn)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 语译-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还没出发,就遇到齐王派来的一个使者,这个使者向孟子转达了齐王的话:“我原本打算来访问你,但是偶感风寒,不可以吹风,明天早晨我将要临朝听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上朝,让我见到你?”
孟子回答说:“非常不幸啊,我也生了病,不能去上朝。”
第二天,孟子要到东郭大夫家里去吊丧。公孙丑问孟子:“您昨天说您不幸生病了,不能去上朝,您今天的打算,恐怕是不可行的吧?”
孟子回答说:“我昨天生病了,但是今天已经痊愈了,为什么不可以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来询问孟子的病情,一同前来的还有医生。
孟仲子出来应付他们,说:“昨天王派人来传达让孟子上朝的命令,正赶上他得了小病,不能奉命上朝。今天,他的病情刚好了一点,已经去上朝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到了。”
随后他派了几个人到路上拦住孟子,转告他:“您无论如何不要回来,赶快上朝去吧。”
孟子无可奈何,只得到景丑的家里去借宿。
景丑说:“在家讲究父子之间的礼仪,在外讲究君臣之间的礼仪,这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父子之间的礼仪以慈爱为主,君臣之间的礼仪以恭敬为主。我看到了齐王对你的尊敬,没有看到你对齐王的恭敬。”
孟子回答说:“唉,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啊!在整个齐国,没有人拿仁爱和道义向齐王进言,他们认为仁爱和道义不好吗?当然不是的。他们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个君王哪里值得同他谈论仁爱和道义呢?’他们这种对待君王的态度就是最大的不恭敬。我呢,不是尧舜之道,就不敢向大王陈说,所以齐国没有谁能比我更尊敬齐王的了。”
景丑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礼记·曲礼》上说:‘父亲召唤儿子,儿子不用回答就站起身来了;君王召唤臣子,臣子不等待车马驾好就先走。’你呢,本来准备去朝见齐王的,但是一听到齐王的召见,反而不去了,这样做恐怕不符合礼仪吧。”
孟子回答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曾子说:‘我们无法达到像晋国和楚国那么富有,但是,他们所依仗的是他们的财富,我所依仗的是仁爱;他们所依仗的是爵位,我所依仗的是道义,我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比他们缺少什么呢?’这些话如果不符合道义,曾子会这样说吗?这或许是另外一种道义。天下公认的尊贵的东西有三样:一样是爵位,一样是年龄,一样是道德。在朝廷上,没有比爵位更重要的了;在乡党中,没有比年龄更重要的了;辅佐君王、教育百姓,没有比道德更重要的了。他有什么理由只凭借这三样尊贵的东西中的一样来轻视另外两样呢?所以,想要有所作为的君主,必定有他不能召唤的臣子;有什么事情想要与他商量,就亲自上门请教;他还一定要崇尚德行,乐于推行王道。他如果不这样做,就不值得同他一起有所作为。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让他担任辅佐大臣,所以不费力气就称王天下了。齐桓公对于管仲,先向他学习,然后让他担任辅佐大臣,所以不费力气就称霸天下了。如今天下各诸侯国,疆土的大小是相同的,德行作风不相上下,彼此之间谁也不能凌驾于谁之上,没有别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喜欢任用事事都听从他的人,而不喜欢任用有能力教导他的人。商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能随意召唤。像管仲这样的人,齐桓公尚且不可以随意召唤,何况不屑于做管仲的人呢?”
1. 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奴隶必须服从他的主人的命令,虽然命令是完全为主人的利益。儿子服从他父亲的命令,命令是为他的利益。”
2. 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起源》:“发展完备的阶级制度意味着,个人地位由他在自己阶级内的成员属性与他和其他某个人的关系来界定,而不是根据他在国家中或在国家机器中的地位来确定。”
3. 鲁迅:“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成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4. 哲学家马莎·努斯鲍姆认为:奴隶可能发展出奴隶的心态(A Slave Mentality)。奴性的人也许会促使奴性价值内在化。比如被种性限制在家庭生产中的妇女,可能会将这种状况视作她们的自然状态,从而去适应那种条件。她们也许会快乐地扮演她们父母预先为她们所设定的角色,映射出她们的社会价值。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薜,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jìn);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薜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 语译-陈臻请教说:“不久之前在齐国,齐王赠送给您一百镒上等金,而您没有接受;后来到了宋国,宋君赠送给您七十镒,而您却接受了;到了薛国,薛君赠送给您五十镒,您也接受了。如果之前的不接受是正确的,那么现在的接受就是错误的;如果现在的接受是正确的,那么之前的不接受就是错误的。先生一定处于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情况吧。”
孟子回答说:“都是正确的。在宋国的时候,我正准备远行,对远行的人一定要送一些路费,宋君说:‘送上一点路费。’我为什么不接受呢?在薛国的时候,我听说路上有危险,需要戒备,薛君说:‘听说您在路上需要戒备,送点钱给您买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呢?至于在齐国的时候,则没有什么馈赠的理由。没有理由而一定要送钱给我,这等于用钱收买我。哪里有君子是可以用钱收买的呢?”
1. 《论语·里仁》:“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2. 杜甫《丹青引赠曹霸将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3. 高阳:“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 语译-孟子来到齐国平陆这个地方,对当地的邑宰孔距心说:“如果你的战士每天失职三次,你会开除他吗?”
孔距心说:“不用等到失职三次就开除了。”
孟子说:“那么,你失职的地方也很多了。遇到灾荒之年,你的百姓中,年老体弱的饿死在山沟和荒野里,年轻力壮的向四面八方逃难而去,他们的人数加起来已经将近千人。”
孔距心说:“这不是我孔距心的能力所能办到的。”
孟子说:“打个比方,现在有个人,接受别人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么这个人一定要替牛羊找到牧场和草料。如果找不到牧场和草料,他是把牛羊还给主人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牛羊饿死呢?”
孔距心说:“这是我失职的罪过啊。”
过了一段时间,孟子朝见齐王,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了五个。这五位长官中,明白了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人。”接着把那番问答复述了一遍。
齐王说:“这是我失职的罪过啊。”
1.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暴君们通常好战,其目的也正在于其臣民不得休息,而且不得不服从于他们的统率。”
2. 《道德经》第四十六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孟子谓蚔(chí)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 语译-孟子对蚔鼃说:“你辞去灵丘长官的职位,请求担任司法官,似乎很有道理,因为司法官这个职位可以向大王进言。现在,你担任司法官已经好几个月了,还不能向大王进言吗?”
蚔鼃向大王进言,没有被采用,他就辞去职位,离开了。
有些齐国人就议论这件事说:“孟子替蚔鼃打算得很好,但是孟子是如何替自己打算的,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这番话告诉给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固定职位的官员,如果无法尽其职,就应该离去;担负进言责任的官员,如果无法以言进谏,也应该离去。’我既没有固定的职位,也不担负进言的责任,那我的行动要进要退不是游刃有余吗?”
1. 成语“绰绰有余”的出处。
2.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身居卑位的人,敢于探讨和指点君主的政务,不应当被看作僭妄。”
3. 《论语·泰伯》:“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4. 《论语·宪问》:“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gě)大夫王 (huān)为辅行。王 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 语译-孟子在齐国担任客卿,奉命前往滕国吊丧,大王派遣盖邑的长官王担任副使一起前往滕国。王与孟子整天都在一起,往返于齐国与滕国的路途上,孟子却不曾同他谈论过一次公事。
公孙丑说:“齐国客卿的官位也不算小。齐国与滕国之间的路途也不算近。先生您一路上却不曾与王谈论过一次公事,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他既然独断专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1. 客卿:春秋战国时授予外国人在本国担任官职的人。客卿源于秦,秦聘请其他诸侯国的人来秦国做官,职位为卿,以客礼待之,故称客卿。主要是执行对抗诸侯的战争、外交事务,外国人即可称客卿,也可称上卿等卿相,客卿是仅次于相国的职务。
2. 《韩非子·二柄》:“昔者韩昭侯醉而寝,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曰:‘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xiào)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 语译-孟子从齐国回鲁国去安葬母亲,办完葬礼,返回齐国,在嬴这个地方停留。
充虞向孟子请教说:“承蒙您看得起我,委派给我监管制造棺椁的工作,当时事情紧迫,不敢前来请教。现在想冒昧问一下:棺木似乎太华丽了吧?”
孟子说:“上古时候,对于棺椁的厚度没有规定;中古时候,规定棺七寸,椁的厚度与棺相称。从天子一直到百姓,对棺椁十分讲究,不仅仅只是为了美观,还因为这样做才算尽了孝心。如果不能用好木料,就不会称心;如果因为没有钱财而不能这样做,也不会称心。既能有好木料,又有足够的财力,古代人都这样做了,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呢?并且使死者的肌肤避免接触到泥土,这样难道不能使人子感到欣慰吗?我听说过:君子不会因为天下人而在父母的丧事上节俭。”
1. 棺椁制度规定。天子棺椁四重,亲身的棺称椑,其外蒙以兕及水牛皮;第二重称杝或椑,以椴木制成;第三重称属,第四重称大棺。帝后之外椁两重,多用梓木,因而其棺椁又称“梓宫”。上公、侯、伯、子、男、大夫,以等差分别为三重(有兕牛皮)、二重、一重。士不重,但用大棺。又,天子大棺厚八寸,大夫、士大棺厚六寸,庶人之棺只准厚四寸,无椁。后世帝王、贵族、士大夫,基本沿用此制,然时也有逾制者。
2. 吕思勉《中国通史·住行》:“古代的葬有两种:孟子所谓‘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盖田猎之民所行;‘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则农耕之民之俗……当时墨家主张薄葬,儒家反对他,然儒家的葬礼,较之流俗,亦只可谓之薄葬了。”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 语译-沈同以个人身份向孟子请教说:“可以讨伐燕国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子哙不应该把燕国交付给别人,相国子之也不应该从子哙手中接受燕国。打个比方,有这样一个士人,你非常喜欢他,不向大王请示,就私下把自己的俸禄和爵位让给他,而这个士人也没有向大王请示,就私下从你手中接受了俸禄和爵位,这样做可以吗?子哙与子之私相授受的事与这个例子有什么不同呢?”
齐国讨伐燕国。
有人问孟子说:“您曾经劝说齐国讨伐燕国,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曾经以个人的身份问我‘可以讨伐燕国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认为我说得对,就去讨伐燕国了。如果他继续问:‘谁可以去讨伐燕国?’我会告诉他:‘只有天吏才可以去讨伐燕国。’打个比方,这里有一个杀人犯,有人问:‘这个犯人该杀吗?’我会回答说:‘该杀。’如果再问:‘谁可以去杀他?’我会回答说:‘只有司法官才可以杀他。’现在由一个同燕国一样暴虐的齐国来讨伐燕国,我为什么要去劝说呢?”
1. 钱穆认为,齐国在伐燕之前国势最为强盛,是七国中的霸主。齐人伐燕以及随后招致的燕国报复,是促使齐国霸权衰落的重大转折点:“齐宣王灭燕,国际均势动摇,各国环顾不安,宣王终于不敢吞燕而止。及齐湣王宋,国际均势再度破坏,燕人崛起,乘机复仇,乐毅联合秦、魏、韩、赵五国之师齐。湣王走死,自是齐遂不振,而秦势独强。”
2. 在西方近代文明中,人道主义理念获得胜利的标志性事件包括:奴隶制度的废止、19世纪劳工工作环境的改善、刑事处罚的人性化、狱政改革、严刑逼供的废止、精神疾病的治疗、19世纪的女性人道主义和待遇、防止人类对动物的残忍行为、国际红十字会的组成和国际人道行动、红十字会和日内瓦公约、纽伦堡法庭、国际刑事法庭。
燕人畔。王曰:“吾甚 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 语译-燕国人起来反抗齐国。齐王说:“我没有听从孟子的劝说,碰到如今这样的局面,真是感到惭愧。”
陈贾说:“大王不必难过。在仁德和明智方面,大王与周公相比,认为谁要强一些?”
齐王说:“咦!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派管叔监督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反叛。在这件事情上,如果周公预见管叔会反叛,却仍然派他去,这就是周公的不仁;如果周公不曾预见管叔会反叛,却仍然派他去,这就是周公的不智。即使是像周公这样的人都没有完全具备仁德和明智,何况是大王呢?我愿意去见孟子,向他解释。”
于是陈贾来见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的人?”
孟子回答:“是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派遣管叔监督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反叛,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这回事。”
陈贾说:“周公是预见了管叔会反叛,却仍然派他去的吗?”
孟子说:“周公未曾预见到。”
陈贾说:“这样看来,圣人也会有过错吗?”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难道弟弟能怀疑哥哥会反叛吗?周公的过错难道不是合乎情理的吗?并且,古代的君子,有了过错就会改正;现在的君子,有了过错,不知悔改,还将错就错。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一样,百姓都看得到;等他改正之后,百姓都仰望他。现在的君子,不但将错就错,还要编造一些理由来辩解。”
1. 苏格拉底:“宽恕自己一个小过失,则会由此生出上万个过失。”
2. 卡莱尔:“最大的过失,便是不知有错。”
3. 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人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并能够改过自新,就是有福的。”
4. 雨果《悲惨世界》:“尽可能少犯错误,这是人的准则;不犯错误,那是天使的梦想。尘世上的任何人事都是免不了错误的。错误犹如地心引力。”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待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 语译-孟子辞去客卿的职位,准备回乡。齐王来到孟子家中见孟子,说:“过去是想见到您却见不到您,后来您来当官,可以在朝廷上见到您,我很高兴;如今您又将舍弃我,返回您的家乡,不知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相见吗?”
孟子说:“只是不敢请求罢了,这是我本来很希望的。”
过了一段时间,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国都之中给孟子一栋房屋,用一万钟的粮食来供养孟子的弟子,让我国的官员和百姓都有一个效法的榜样,你何不替我去和孟子谈谈?”
时子托陈子把这话转达给孟子,陈子就把时子的话告诉给了孟子。
孟子听了之后,说:“嗯。时子怎么知道这件事不行呢?如果我贪图财富,辞去十万钟的俸禄,却接受这一万钟的赏赐,这样做难道就是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自己想当官,没有被任用也就罢了,却让他的儿子和兄弟去当国卿。谁不想当官发财?但是他却偏偏想在当官发财之中私自垄断。’什么行为叫作垄断呢?古代经商的人,用自己有的去交换自己没有的,由相关部门的官吏来管理。有一个卑鄙的男人一定要找到一块独立的高地,站在这块高地上,向左右两边张望,企图把市场上的利益一网打尽。别人都认为他卑鄙,因此抽他的税,向商人抽税就是从这个卑鄙的男人开始的。”
1. 黄遵宪《番客篇》:“龙断兼赝鼎,巧夺等劫掠。”
2. 威廉·谢佩德《市场势力与经济福利导论》:“市场势力所产生的经济损失和社会损失是重大的,它在资源的有效利用方面所造成的损失,就内部的低效率、资源配量不合理和外部影响合起来高达国民收入的5%。”
3. 吕思勉:“这(即此段中贱丈夫龙断而登之的情景)是在乡赶集的,而亦有税,可见商税的无孔不入了。此等山川、园池、市肆租税,都是由封建时代各地方的有土之君,各自征收的,所以很缺乏统一性。”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 语译-孟子离开齐国,在昼县过夜。有个想为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同孟子说话,孟子却不加理会,靠在靠几上睡觉。
那人很不高兴,说:“我在来见您之前,先斋戒了一天,然后才来与您说话,您却自己在那里睡觉,不听我说话,以后再也不敢与您相见了。”
孟子说:“坐下来!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认为没有贤人在子思身边伺候,就不能让子思安心留下;泄柳、申详认为没有贤人在鲁缪公身边帮忙,就不能让自己安居。你为长辈考虑,还不及鲁缪公对待子思,这是你弃绝长辈呢,还是长辈弃绝你呢?”
1. 西塞罗:“没有诚实何来尊严?”
2. 海涅:“生命不能从谎言之中开出灿烂的鲜花。”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 语译-孟子离开了齐国,尹士对别人说:“孟子不知道齐王不可能成为商汤、周武王,是他不明智的缘故;孟子知道齐王不可能做到,却依然到齐国来,是他贪图富贵的缘故。跋涉千里来见齐王,看到自己与齐王意见不合,就离开齐国,在昼县住了三夜才走,为什么滞留这么长时间呢?我对这一点很不满意。”
高子把这番话转告给孟子。
孟子说:“那个尹士如何能了解我呢?跋涉千里来见齐王,是我所期望的;与大王意见不合、然后离去,难道也是我所期望的吗?我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在昼县滞留了三夜才离开,而我私下还认为太快了。我在心里盘算着:大王或许会改变态度;如果大王改变态度,一定会召我回去。我离开了昼县,大王还没有派人追我,我这才有了回乡的念头。我虽然这样做了,难道我愿意舍弃大王吗?大王虽然不可能成为商汤、周武王,但是还是有能力推行仁政的。大王如果任用我,岂止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安定,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得到安定。大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我每天都盼望着。我难道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小男人吗?向君主进谏不被采纳,就大发脾气,脸上显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离开时非得整天拼命赶路,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之后才肯投宿吗?”
尹士听到别人转述了这番话之后,说:“我真是个小人啊。”
1. 孟子离开时的矛盾心情,与屈原离开楚国的心境十分类似。《离骚》:“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2. 钱钟书《赴鄂道中》:“碧海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
3. 程子:“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闲。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 语译-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孟子:“先生好像有些不愉快的样子。过去,我听您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如今又是为什么如此呢?”
孟子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从历史上看,每过五百年必定会有圣君兴起,其间必定会有声望很高的人。从周朝到现在,已经过去七百多年了。论年数,已经超过五百年了;论时势,现在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只是上天还不想使天下太平罢了。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可以呢?我为什么要感到不愉快!”
1. 《庄子·德充符》:“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2. 斯宾诺莎《伦理学》:“凡是真正被公认为聪明人的人,心灵总是不易受到激动,而且能从某种永恒的必然性中认识自己,认识神,认识事物;他的生命永远不会完结,而且永远享受着心灵的宁静。尽管我所指出来的这条道路看起来很艰难,但它却是行得通的道路。这条路鲜为人知,这个事实就足以证明它的艰难了。”
3. 帕累托《精英的兴衰》:“除了短期中断外,人类社会始终处在‘精英’的统治下……精英们会发生变化。因此,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精英持续更替的历史:衰落的精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新兴精英开始崭露头角。”
4.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国儒学传统,若以近代语扼要说之,实可谓其抱有一种人文的历史观,此不失为儒学传统中心主要之观点。孟子言知人论世,以一圣人之作,代表一时代之光明,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此即人文的历史观中一重要意见也。”
5. 舍我其谁。戊戌变法运动失败以后,康有为多次死里逃生,他说:“留吾身以有待,其兹中国不亡,而大道未绝耶?”章太炎在被袁世凯囚禁后也说:“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 语译-孟子离开齐国,在休这个地方居住。公孙丑向孟子请教说:“当官却不接受俸禄,这是古代的做法吗?”
孟子回答说:“不是的。在崇这个地方,我第一次见到齐王,回来后就起了离开的念头,我不想改变主意,所以不接受俸禄。不久之后,齐国有战事,不可以请求离开。长久地滞留在齐国,不是我的志向啊。”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知识分子若要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样具有边缘性,不被驯化,就得要有不同于寻常的回应:是旅人过客,而不是有权有势者;是暂时的、有风险的事,而不是习以为常的事;是创新、试验,而不是以权威方式所赋予的现状。流亡的知识分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变、前进,而不是故步自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