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去NBA，姚明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堪称中国球员之最。

在上海退役，当着五百多来自全世界记者的面，姚明表达了对前辈的尊重：“我进入NBA之前，从一些前辈，如宋涛、王治郅、巴特尔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想还会有更多人选择进入NBA。”早在2007年NBA全明星期间，就出现过富有意义的历史对接一幕。

第1个被NBA选中的中国球员宋涛，作为国内一家篮球专业杂志的顾问，观摩了休斯敦全明星。全明星有个很重要的活动，就是媒体圆桌采访，一般放在周五举行。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厅，通常会被屏风隔成东西部明星两大区域，各自放上十几张圆桌，每个全明星教练和球员都坐一张，媒体想采访站在圆桌边发问就可以。如果是采访科比这样的超级明星，就必须提前很长时间占位，科比一来，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这一天，当姚明出现在西部圆桌最里面的那一桌时，万头攒动，重重包围，并不亚于科比。宋涛安静地坐在圆桌的一个座位上，听着众多记者对姚明的“轰炸”。采访结束，宋涛站了起来，走向姚明，说：“姚明，还记得我吗？”坐在那里的姚明笑了：“当然记得了。”

“我两次见你都是在台湾，第一次你只有十六七岁，第二次你已经进了国家队，在台湾打一个比赛。”宋涛叙旧。

“是啊。本来你是第一个……”姚明想说的是宋涛是第1个被NBA选中的中国球员，他在1987年NBA选秀大会上第3轮第67顺位被老鹰选中，已经接到后者给予的有保障性的合同，但是因为先后两次严重受伤，彻底葬送了他进入NBA的大好前途，同时也结束了这位当时只有22岁年轻天才的运动寿命。不然，他可以比王治郅早14年就登陆NBA，早一点为中国打开这个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篮球殿堂的大门。

“那都是过去啦，现在就看你的了。你现在是中国球员的骄傲，条件又那么好，我们都会为你加油，希望你能够打得更好。”当时41岁的前辈宋涛这样对25岁的姚明说。他们的这次见面发生在姚明的主场休斯敦，前者是中国国家队老一辈国手，最早与NBA发生关联的中国球员，后者已经成为中国球员在NBA的最大一面旗帜。他们巨大的身影格外醒目，两个人在叙旧，也是在活生生地讲述中国篮球历史的发展和进步。

但从当时的大环境来看，风动帆动心不动，即便宋涛不受伤，他也未必去得成NBA。

宋涛被NBA看上是因为1986年的西班牙男篮世锦赛，只有20岁的宋涛迸射出天才的光芒，是那一届表现最出众的球员之一，中国队因此创下世界第9的最佳国际大赛战绩。尤其是他对美国队的出色表现，引起NBA球探的极大关注，他的比赛录像被送到亚特兰大老鹰手中后，这个俱乐部十分欣赏他的才华，于是在1987年NBA选秀大会第3轮第67顺位选中了他。老鹰选中他的时候，宋涛并不知情：“当时资讯比较落后，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是我一个朋友从《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看到的，告诉了我，当时我还不太敢相信，问是不是开玩笑，朋友说不是。”

确实不是玩笑。很快，老鹰寄来了正式的合同文本，宋涛记得上面几方面都已经签字，合同期限是1年，只要他签下自己的名字，他马上就正式成为老鹰的一员。而在国内，关于宋涛去不去美国打球，也引起了争论，当时的《新民晚报》曾经特意为此组织了一场正方反方的辩论。

“说实话，我当时非常想去打这个美国联赛，但我是属于国家的，要有组织纪律。”于是，国家队和宋涛把此事汇报给当时主管篮球事务的体委副主任袁伟民，后者没有明确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说这件事情等等看，最好是等到打完1988年奥运会再说。宋涛也就暂时埋藏下对NBA的梦想，静候佳音。但在组织最终表态之前，宋涛却被伤病逼退，没有去成NBA。

到了王治郅、巴特尔、姚明这一拨“中国长城”一代，去不去NBA打球，虽然已经不再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不会再有要不要去资本主义国家打球的争议和辩论，但组织的态度还是很关键。“中国长城”在1990年代末就引起NBA的持续关注和跟踪观察，在2000、2001年就有能力集体登陆世界上最好的联赛，但是组织不让。其时，体育总局高层表态对王治郅、姚明等人加盟NBA一事务必慎重，不能因此毁掉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CBA市场。有领导还说了这样的一段话：美国人花100万美元弄走王治郅、姚明，结果把CBA的市场搞坏了，我们还要再花好几百万美元去买他们NBA的电视转播权。现在NBA以比较低廉的价钱给中国电视转播权，一旦王治郅、姚明加盟NBA, NBA联盟势必狮子大开口，有王治郅、姚明参加的比赛价钱肯定惊人，水涨船高，整个NBA电视转播的价钱也会抬高。这样划算吗，有长远眼光吗？

当时，体育总局高层的观点是王治郅、姚明、巴特尔可以在CBA没有比赛的“空窗期”去NBA临时打打，但不能签长期合同，因为CBA不能缺少这三个台柱子。在他们所在球队的内部和城市，更是坚决不放人，上海市和俱乐部不同意，军队和八一队也不同意，因为姚明和王治郅都是他们的绝对核心，少了他们球队立马下降至少一个档次。所以，王治郅尽管在1999年就被小牛选秀，但迟迟走不了，姚明很早就被NBA看好，但也被拖着，悬而不决。

一直到2001年11月，中国入世，全面开始与世界的接轨，又一轮思想解放思潮开始，一些固有的观念被逐渐动摇乃至颠覆，人们看待一些新事物才多了新的视角，才发觉如果中国球员能够去NBA打球，在美国的高水平联赛锻炼，回来之后能“反哺”国内，也是一件未尝不可的事情。思想变了，什么都好办了。入世之前的大半年，王治郅加盟了达拉斯小牛，入世之后的大半年，姚明以状元身份登陆NBA，这中间还有巴特尔以自由球员身份加入了这个联盟。再过几年之后，等到羽翼渐丰的易建联飞往美国的时候，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阻力都少了很多，去高水平的NBA打球，逐渐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郅和大巴远赴NBA打球，并没有赔偿所在球队和城市体育局什么费用，但是姚明和易建联却有，可自掏腰包的却只有姚明。2007年在第6位挑中易建联的密尔沃基雄鹿为了能够让广东宏远放人，终止和阿联的合同，最终赔偿了240万人民币。这也是因为和易建联签了长期合同的宏远真正愿意放人，让阿联去更适合他的平台发展，否则这点钱对于宏远这样的企业来说并不放在眼里。而姚明为了追寻心中的梦想，篮球事业再上一个台阶，咬了咬牙，最终决定付出天价费用赔偿，放飞自己。

单刃是刀，双刃是剑。姚明在国内签的两份契约仿佛一把双刃剑，挽起剑花伏苍龙，煞是好看，但剑花舞动间，也很容易伤及自己。

他在NBA通过自己的天赋和勤力，逐渐成长为NBA的顶级中锋，之后拿到了火箭的顶级合同，球场外也有着丰硕的赞助代言合同，2000万的补偿费用对于姚明来说，变得不在话下。而且这里面还有着内情，后来，这份天价补偿并没有成为姚明实际意义上的经济负担，他只是在付完第一年并不多的钱之后，就再也没有付剩余的钱。原因是当时的领导发话了，不用交了，就不再交了。可签这份协议的时候，姚明根本不知道后来事情会得到如此顺利地解决，也没有联想等到他在美国制造极大轰动，国际影响力越来越大之后，他对“有关方面”也构成了强大的“影响”，心态随之发生很大变化。这份天价补偿协议随之就被“内部消化”。

可是那个姚明保证未来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中国国家队必须训练和比赛的契约，最终却像希腊神话里用来惩罚西绪福斯的那块巨石，姚明把“巨石”滚上山顶，但石头又滚回到山底，又得重新滚上去，周而复始。

神话中，巨石没有压垮西绪福斯，只是让他无限重复这样的劳作。这产生了后世的很多解读，甚至认为始终没有放弃人生勇气和生活信心的西绪福斯是幸福的。但在本文提及的现实中，这块“巨石”最终还是压垮了巨人的身躯，时间也很快。神话中，西绪福斯是因为得罪了宙斯才遭此惩罚，可姚明不是，他是中国体育界的“国宝”，可是多珍贵的“宝贝”也得打球，因为打球才是“宝贝”，打球才是硬道理。这或许是责任，也或许是充满悖论的悲剧。

正如本章开头部分，我就姚明因为伤病被迫退役采访过很多圈内人士，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众口一词地认为姚明在NBA、中国男篮的双线作战，导致身体疲劳，结果被伤病逼退。休斯敦著名外科医生肯尼斯·福斯特一语中的： “这超过了他的身体极限。一方面，他的身材太大，另一方面，有些人的身材天生就无法承受某些冲击。姚明在NBA要打高强度的80多场比赛，还要打奥运会、国家队比赛等等，他的身体已经超极限了。最终，他的身体崩溃了。”

这或许就是一个缘起契约的悲剧。中国篮协出于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要求火箭和姚明保证为中国男篮效力，是个合情合理的诉求。即便部分篮协领导开明，可以对姚明“手下留情”，但是依然不能掌控局面，因为还有来自更上层的压力。火箭和姚明出于无奈，只有答应，此后严格遵守承诺。这三方看似都没有错，篮协因为姚明完成了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得到了他们的政绩。火箭通过承诺得到姚明，进而从中国市场上捞取到不菲的利益，来自中国企业的广告牌不断在丰田中心滚动，一些中国企业和火箭的赞助合作，让老板亚历山大收获颇丰。姚明也借助NBA和代表中国男篮的比赛，不遗余力地为国争光，不断巩固和强化他是中国头号体育明星的形象，名利双收。

最通俗地说，姚明也得到了很多实惠。“要说姚明伤病谁之过，我觉得还是NBA和国家男篮的双线作战，他太累了。”姚明好友、也是央视篮球解说员的于嘉说，“可是，国家队的比赛他必须打，而且姚明也想打，像北京奥运会，他实在太想打了，他太在乎这一届奥运会了。而且，通过代表国家男篮打这些国际比赛，尤其是奥运会这样级别的比赛，姚明的形象被提升很多。如果不打国家队的比赛，姚明也没有如今这样的高度。”还有一位不愿意具名的篮球人士点名要害，他认为如果姚明不是双线作战，不仅形象上难以企及现在的高度，而且从直接的经济利益上来说，很难吸引到那么多赞助大单：“他通过为国家队打比赛，打奥运会，商业价值提高很快，否则光靠他在NBA打球，赞助不会那么多。你看看他的赞助，是国内多还是国外多，他毕竟来自于中国，中国市场又这么大，这是他的根本。”

或许，这就是幸福劳作的西绪福斯！

遵守和履行这桩契约，每一方都没有做错，每一方也都必须这样去做，但是在姚明登陆9年后被迫退役之后，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悄无声息发生的悲剧，披着华丽外衣的悲剧，故事中的英雄“高大全”，或许也是“高富帅”，但善始没有善终，不躺着，更会中枪。如同“温水煮青蛙”，青蛙最初落入温水中还觉得挺舒服，对于水温的逐渐升高并没有清晰地察觉，等到觉得水温太高，准备跳跃而逃的时候，发觉已经“水深火热”，无力反抗。

姚明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青蛙？或者更好一点地说，他是温水中的“青蛙王子”。

姚明每一次严重受伤，都会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弹。很多美国人觉得姚明受伤是一个必然——姚明不是铁人，在打完NBA漫长的赛季之后，又要为国征召，夏季打那么多比赛，连续几个赛季之后，身体不出状况才怪呢？而我们这边，李元伟主任去美国曾经请火箭“手下留情”，保护好姚明，此前的国家队主帅尤纳斯抱怨说火箭过度使用姚明，所以导致姚明赛季报废。

出现这样的争议很正常，各方都有自己不同的立场，更何况涉及中国和美国巨大的文化和价值观差异。美国人不理解为什么姚明会把参加奥运会看得那么重，可是当他们梦之队连续在世界大赛上败北，指责很多NBA大明星不爱国、不代表美国参加比赛的声音，也不是没有。

只是，最可惜的地方在于，当我们回首的时候，遗憾是不是太多了：既然姚明是我们国家的“国宝”，我们是不是要千方百计保护好“国宝”？是不是有一些没有价值的比赛——比如一些跑场子的商业比赛，是不是可以不强求姚明出场？是不是能够正确理解竞技规律，确保姚明的休息时间？是不是不要狭隘化理解，为国争光就是连绵不休的代表国家队比赛？倘若姚明率领休斯敦火箭获得总冠军，倘若姚明能够获得NBA的MVP，突破了中国乃至亚洲在美国职业体育领域的极限，是不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平天下”，为国争光，是不是内涵更深成就更大的中国之男？如今，再度回头看2007年夏天一度沸沸扬扬的姚明耍大牌、迟迟不参加国家队合练的争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者说，是不是可以采取更为灵活的变通方式？姚明代表中国男篮打重要的比赛，理所应当，但是不是出于保护目的，让他少参加一些集训，让他更多地休息。

“我觉得姚明应该打中国男篮的比赛，本身就有协议，而且是为国争光，代表国家。有人说纳什就不代表加拿大打比赛，那是人家的文化，中国文化不是这样，中国人还是讲究报国。但是具体方式上，是不是可以更灵活，譬如说我们是不是让姚明参加集训的时间太长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上海最资深的篮球记者、在《解放日报》报道篮球长达17年的严子健如是说。

李秋平对此更是直言不讳：“每一次都是姚明结束NBA赛季，休息半个月、一个月就去国家队报到，认为已经给姚明足够的休息了。但其实并不够，因为NBA的强度和密度太大，和CBA根本没法比。比如说亚锦赛是8月份打，姚明其实7月份归队就可以了，根本没有那么早就去报到。你让他彻底休息，姚明也不会不练，他自己也要恢复，也要训练，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姚明去国家队，可能对他的训练计划有所不同，但是他身在那个大环境还是很不一样，而且前几年都是这样，没有休息。他后期要好一些，但是前面的这些，还是让他身体太疲劳了。”

尊重契约，或许更应尊重个体。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能很好协调契约和个人之间的平衡，或许遗憾就会少了很多。姚明只有一个，可是高处不胜寒，只有一个太阳也不会日不落，当他被极度需要的时候，他就会被契约合法地“绑架”，无力反抗。

这是姚明的不幸，或许也是更大层面的悲剧。阳光投下，总有一片阴影，追求阳光，就躲不开阴影。如果用这样的话来诠释和安慰，可能每一个人都会释然，视为最现实的解读。可是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正儿八经地修一部中国篮球史，写到姚明这一段的时候肯定会浓墨重彩，笔调必然很高，但会不会好好地思考甚至反思呢？

圣保罗大教堂，有一块墓碑刻着法国牧师兰塞姆的手迹：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世界上将有一半的人可以成为伟人。这说的是反思的力量和美丽。 OswK9YqwLQvzeZiBVtRELhORfjVtzxFKLSdmRF0A73fEBNXMu7Yr2kxs0aWUL3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