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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从封泰山 |
所谓封禅,照司马迁的说法,就是指在泰山顶上筑土为坛祭天,以感谢天的功德,是谓“封”;在泰山脚下的梁父山筑坛祭地,以报答地的功德,是谓“禅”。“封禅”之名,最古的经典(即所谓六经)里都没有提到。究其本原,应该是春秋战国时在齐鲁间发展和流行起来的。齐、鲁是当时中国文化最发达的地方。位于两国之间的泰山,被这里的人们看作天下最高的山,最接近至高无上的天帝,所以也是祭祀上天最合适的地方。这种观念发展到战国末年和秦初渐趋成熟。按照这种观念,一个政权如果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并获得上天的正式承认,上天就会降下各种各样的“符瑞”,亦即表示该政权已获得天赐福运的各种吉祥信号。例如猎获形状像“麒麟”的独角兽、宝鼎显现、夜有“美光”而白天有“黄气”、“一茅三脊”(即一片茅叶上有三根主叶脉)等等。这时候就应该举行“封禅”典礼,以答谢天意,同时也是向人间社会表明自己受到了“天命”,或者叫做“奉天承运”。
从今人的观点来看,封禅很容易被看作是一种愚蠢可笑的迷信和骗局(迷信和骗局经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统治者要欺骗别人,必得先欺骗自己,也就是自欺;自己先受骗上当,再大张旗鼓地去骗人,于是便很自然地由自欺而发展到欺人)。古代的儒家中也曾有很多人不赞成封禅。他们认为,既然儒家最权威的经典中从没有提到过封禅,所以就不能相信这是真正的“古制”。他们坚持说,圣主不需要封禅,凡主(平庸的君主)又没有资格封禅。所以这件事不管怎么样都于理无据。他们很赞许梁武帝,说他虽然是“中主”(才能中等的君主),却能力排众议,“毅然不为封禅之事”。
封禅的提倡者们虽然鼓吹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大典,但一直到秦始皇的手里,才真正想到要把它拿来实行。他做皇帝三年后,带了七十名齐鲁儒生,来到泰山准备封禅。可是这个典礼究竟应该如何举行?临到办事的时候,儒生博士议论纷纷。有的说要用蒲草裹住车轮,以免伤及草木;有的竟然说只要扫扫地就算祭好了,取其简便易行。大家七嘴八舌,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始皇看到他们这么不济事,勃然大怒。于是将他们全部斥退,按自己的设想到泰山顶上行封礼,又到梁父山行禅礼。其礼节大多数参用秦国祭祀上帝的老制度,但对具体的仪式却故意秘而不宣,免得再遭到说三道四的瞎议论。诸儒生因为不得参加,心怀怨恨。恰好秦始皇行至半山遇到大雷雨,躲在树下,儒生就讥笑他犯了天怒。不久秦亡,又有人散布流言说,其实秦始皇当初根本就没能爬到山顶,这是老天在阻挠他,因为他不配主持封禅这样隆重的典礼。
那么,秦始皇为什么会如此热衷地迷恋于封禅这种没有多少历史根据的闹剧呢?这当然同他的迷信思想有关系,不过又不能完全用迷信思想来解释。秦始皇所建立的专制皇帝统治下的中央集权统一国家,与西周、春秋那种以周天子为“共主”的分封体系完全不一样。那么究竟应当如何向当时的人民解释这种新制度体系、新国家制度的合法性呢?我们知道,任何政权都无法仅仅依靠暴力和镇压就维持下去,它总还要尽可能地说服被统治的人们,让他们相信它的存在是合理合法的。这就需要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解决国家政权合法性的问题。但是在当时的经典里,找不到可以用来为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统一国家辩护的论据。秦始皇一心要搞封禅,就是要向天下表明,秦的统一已经获得了上天的肯定和保佑。那些心怀不满的儒生所以要强调秦始皇封禅没有成功,其实也是在暗示秦帝国缺乏历史合法性。
西汉的国家制度承秦而来。它也面临着同样的证明自己统治合法性的问题。到武帝时,海内升平已六十多年,家给人足。封禅不仅出于汉武帝一个人的奇思怪想,也是汉朝一代大多数儒生的心愿。人们都希望能在几百年一遇的全盛时期,亲眼目睹封禅的大典。大文人司马相如死后,朝廷到他家里征求他留下来的著作稿件,但家里没有留下什么书。问他的夫人卓文君,回答说,长卿未死时,时时著书,才写成,就被人取去。但他确实在死前写成一卷书,嘱咐道:有使者来求书,就将它上奏朝廷。这一卷书,竟然就是请求汉武帝实行封禅典礼的奏文。如果要用打油诗来描写这件事,可以叫“天子诏求相如书,身后惟留封禅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因为患重病,无法侍从武帝亲历封禅大典,感觉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损失,竟大呼“这是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因此,他“发愤且卒”。可见这在当时被士大夫普遍认为是极重要、极隆重、极荣耀的事情。
这样说起来,司马迁对武帝封禅,究竟又是怎样的态度?不少研究者都说,司马迁的《史记·封禅书》,是在批评武帝的迷信。这话说得有点含糊。司马迁对封禅,其实也是赞成的。他一字一句地记录了老父亲临死前对不能亲眼目睹封禅大典的无穷遗憾,写得差不多是字字血泪,这里面就隐含着他本人对封禅的肯定和向往。另外,从《史记》所精心讲述的西汉封禅的全过程,我们更可以明确看出司马迁的态度来。
封禅是一种旷世大典。它绝不能随便举行,而必须等到某个特定时机才能进行。这个时机的到来必须符合以下许多条件。首先,立朝建国要符合五行相生相克的变化理论。为此,司马迁不止一次提到过“高祖斩蛇而神母夜哭”的故事。建立汉朝的刘邦起兵反秦前,曾经在荒野的夜行路上斩杀过一条当道的白蛇。传说当夜有另外一个人途经刘邦杀蛇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被斩为两段的白蛇身边痛哭。问她是怎么会事,那老妇人回答:“我儿子是白帝之子,化为蛇当道,如今被赤帝之子斩杀了。所以在这里痛哭。”故事传开来,成为汉代秦的一种预兆。所谓白帝,指五行中的金。金生水,所以白帝之子即指以“水德”为命运属性的秦王朝。而赤帝是火,火生土,土又能克水。当道的白帝之子被赤帝之子的刘邦杀死,即预兆着由后者建立的新王朝属于“土德”,因此以汉代秦完全合乎以土克水的客观规律。
其次,封禅之前必须先把其他种种神灵统统祭祀过。西汉时的中国,还处于一个对上天与万神充满了敬畏、崇拜和幻想的时代。祭拜各种鬼神的活动从刘邦开始,汉武帝时达到高峰。直到西汉末,由官方祭祀“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的地方总共竟有一千七百多处。祭祀典礼所用的三牲鸟兽共达三千多种。后来不能都备齐,以至于拿鸡冒充鹜雁,拿狗来当作麋鹿。无论如何,到封禅之前,这一条也算基本做到了。
再次,是朝廷必须把举行祭天活动的天下最重要的名山(“五岳”)纳入中央政府的直接统辖之下。汉初分封了很多同姓王,当时认定的“五岳”中,有三座(包括最重要的泰山在内)不在天子直接统治的地区内。汉武帝通过削除藩国、迫使他们献出名山等手段,才将它们统统夺回到自己手里。
最后是用德政治理天下,而且已年深日久。从西汉建国到武帝中叶共八九十年。在这么大的疆域之内安宁承平如此长久,这在当时中国人的记忆里还没有过。所以象征着上天赞许的各种神异、“祥瑞”迹象也在此前后不断涌现。捕得神兽,因此改年号叫“元狩”;宝鼎从地下浮出,因此改年号为“元鼎”;此外还有“美光”、“黄气”、“一茅三脊”之类。
司马迁不厌其烦地讲述以上种种情节,一点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讽刺之意。他接着描写的封禅活动也很是顺利。与秦始皇在泰山上遇到雷雨不同,武帝登山举行封禅大礼时,“泰山无风雨灾”;晚上夜光闪烁,天明时“有白云起封中”;江淮之间,还出现茅草连续三年不枯的奇迹。在他看来,所有这些,显然都表明武帝封禅是很成功的。
上面所说的,是否就意味着司马迁毫无保留地赞成武帝封禅 呢?
当然也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武帝的心目里,封禅并不完全是为着维护西汉朝廷的政治合法性,更是为了实现自己求长生不死、化为仙人的痴心妄想。为此他屡屡上当,却终身不知后悔。司马迁对这一点颇不以为然。这种情绪当然也流露在他的《封禅书》里。
据《史记·封禅书》记录,武帝亲政后祭拜的第一个神仙,是战国时一个冤死的女子,叫“神君”,大概死于乳腺肿瘤。不久他又弄来一个活神仙,叫“李少君”。此人声称:他能靠祈祷和火灶烧炼出宝物;再将它掺入丹砂一起烧,可得黄金;用这样烧炼出来的黄金作餐具,便能延年益寿;于是就能见到蓬莱海中的神仙;见得神仙后再举行封禅大典,就能够像黄帝一样化作仙人而不死。据说他还有辟谷防老的技术。武帝自称能三日不食,表明他练过辟谷之术,不知道是否从李少君那里学来的。正在大红大紫时,这个李少君却病死了。武帝相信他没有死,只是“化仙而去”,继续命人按李少君的方子捣腾炼丹求仙之事。这一来,引得“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
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个,是“齐人少翁”。当时刚好有一个武帝的爱妃死去。传说少翁就用法术把她召了回来,让武帝可以隔着自己的帐子看见她。因此他被武帝封为“文成将军”,要他设法把神仙召来。折腾了一年多,什么成效也没有。“文成将军”慌张起来。于是他预先让牛吞下一条写过字的绢帛,然后装模作样地声称,牛腹中必有奇物。剖开牛腹,果然找到那条“帛书”。汉武帝是个聪明人,发现绢帛上那些字,竟然全是“文成将军”本人的笔迹。武帝一怒之下,就把他杀了。
但不久他又后悔起来,于是找到一个与齐人少翁出于同一师傅的方士,叫栾大。此人“敢为大言”,向武帝推荐自己的老师,说他“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汉武帝这时正愁黄河决口、炼金屡屡失败,对栾大的话深信无疑。一个月里,连续给他“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等四颗印;接着把宗室公主嫁给他,又给了他“栾通侯”和“天道将军”两个爵号。这个骗子名利双收,“贵震天下”,乃打点行装,威风凛凛地到东海去寻找他的老师。这一来就惹得齐燕之间的方士们人人心痒,莫不跃跃欲试,争相自言有秘方、能招致神仙。但是这个“五利将军”像他的前任一样,既找不到他的老师,所说的情形又都经不起验证。弄来弄去,武帝终于由怀疑而发怒,把五利将军也杀了。
汉武帝杀五利将军,或许也因为在身边成群结队的说神仙方术的骗子里,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更受他相信的人。他也是一个齐人,名叫公孙卿。此人向汉武帝献出一部书,据称是他的老师申公留下的。里面有两条预言特别中武帝的意。一条说,汉朝将在高祖的曾孙时代兴旺发达,那将是复兴黄帝之业的时代。另一条则说:那一天到来时,将有宝鼎出世;汉主应当用封禅来与神沟通,就能登天做神仙了。两条预言把当时已闹得沸沸扬扬的宝鼎出现、封禅舆论以及黄帝铸鼎升天的传说都巧妙地串联在一起。据后一则传说,黄帝在荆山下铸鼎,完工后,有一条垂着长胡须的龙从天上来接引黄帝。黄帝和他的七十多个亲信骑上龙的身子。其余诸人骑不上去,都紧紧拉住龙的胡须,结果拔断龙须掉到地上,眼睁睁地望着黄帝骑龙而去。这个公孙卿宣称自己在河南遇见过仙人,又说在东莱海边见“大人,长数丈”,刚想靠近他,却马上看不见了。凡此种种,都无法验证真伪。公孙卿的下场如何,不是十分清楚。有人推测说,他跟“文成将军”少翁和“五利将军”栾大一样,因为“术穷诈得,诛夷伏辜”(骗术用尽,露出破绽,遂被处死)。不过汉代的史料里,似乎没有留下有关此事的明确记载。
《史记·封禅书》说,自公孙卿求仙而不能得仙,汉武帝对于方士们连篇累牍的鬼话日益丧失信心。但他仍然把这批人优养在那里,任他们胡言乱语,总希望还能碰到一个真正有神通的人。像这样姑息养奸的结果便是:“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司马迁不敢对他的“今上”有更多的微词,但是《封禅书》收尾之处的这六个字,字字千钧,已经把作者对武帝求长生不死的讽刺和不满,表达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