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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做郎中官的十年

司马迁所担任的郎中一职,实际就是皇帝的侍从官员。平时参与守卫宫城门户,皇帝出巡时,就充当随从车骑。侍从官分为三等,郎中属于最低的一等。当时的郎中,或由高级官员的子弟入选,或由博士子弟(有点类似国立大学的大学生)中的优等生充任;此外也有立了战功被选入宫廷的,还有一些是从家中积累了巨额资产的大户中选用的。通过郎中官制度,皇帝可以与社会上有钱有势的家族结成效忠君主的个人关系,很有利于收买人心,当然也能吸收一部分没有背景的青年才俊。这些侍从人员在皇帝身边见多识广,又随时被皇帝差遣出去,慢慢变得对国家大事熟悉起来。经过若干年的熏陶见习,就会被派到朝中或者地方上做官。所以郎官很像就是一个干部培养学校,在西汉属于走上仕宦道路的正规途径。

上面说到,做郎官是需要一定的家庭背景或个人经历的背景的。这些条件,司马迁都不具备,那他又为什么能够做郎中 呢?

司马迁自己说,他做郎中,是“幸以先人之故”、“赖先人绪业”。那就是说,因为他父亲做朝廷的太史丞,可能获得了武帝的欢心,所以就把他的儿子任命为郎。

他被任命为郎中的时间,王国维说“其年无考”。后来,诸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其中最有理有据的一种说法,应该是在他二十八岁的元狩五年(前118)。这样说有两条理由。一是元狩五年武帝重病,命一神巫在甘泉宫作法。紧接着就把他供奉在一个名叫“寿宫”的便殿里。这本是一件很保密的事,局外人绝不知情。但司马迁却自言,“余入寿宫侍祠神语”。他并且明白地说,这个巫师所说,与一般人都懂的常识绝没有任何不同,但武帝就是愿意相信他。是知他显然已在这一年随从武帝见过这个巫师。第二条理由是,我们知道司马迁与任安相知相善,他怎么会认识任安呢?任安恰恰在元狩五年入宫做郎中,而且在那里只待了一年。所以元狩五年时,司马迁必定已经担任郎中的官职。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认识任安的机缘。

他何时担任郎中为什么就那么重要 呢?

因为恰恰是在这一年,担任郎中的长官,也就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的,就是飞将李广的儿子李敢。

李敢在这一年做郎中令,接替的是他父亲李广的位置。当时的李广已经有一点老了,已从地方长官调入内朝,做了五年的郎中令。看到朝廷正在组织大规模的对匈奴战争,他的手又痒起来,再三要求到前线去打仗。所以到元狩四年,李广受命为“前将军”,离开郎中令的职位,从卫青出击匈奴。卫青力图亲手擒获匈奴单于,硬要把李广调到侧翼的方向上去。李广争辩说:“我身为‘前将军’,本应为全军前锋;而大将军你却把要我改调到东道侧翼去。我自从束发成人以来,就与匈奴搏战。现在总算有了当面迎击单于的机会!请把我派在最前面,先与单于死战。”而卫青在出发前曾暗受武帝指示,说李广已年老命薄,恐怕不能成事,不要让他独当一面去对付单于。所以卫青坚持先前的命令。李广只得怏怏离开主攻方向,移军迂回包抄。因军内无向导,他未能及时与卫青形成合围之势,单于由此得逃脱。卫青下令追查迷失道路的战况。李广不愿忍受面对刀笔吏问讯的人身侮辱,于是在前线引刀自刎。“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李广的儿子李敢在那一年也随霍去病出征,元狩五年回到朝廷,遂代李广担任郎中令。他痛恨卫青排挤父亲,还将他逼死,因此寻机会殴打卫青。卫青自知理亏,未敢作声。卫青的亲戚霍去病,很为卫青抱不平,于是乘跟随武帝打猎时,用箭射杀了李敢。汉武帝对此中内情心知肚明,对外却宣布李敢在行猎时触鹿角而死。后来,李敢的儿子李禹又因为与武帝的侍从吵架,被武帝处罚,要他与老虎搏斗。这一家也够倒霉的(西汉皇室好像很喜欢搞这种黑色幽默的恶作剧。武帝的祖母太皇太后窦氏,也曾叫一个她不喜欢的儒家大臣去和野猪搏斗。幸亏当时在位的汉景帝、也就是武帝的父亲,偷偷地塞了一把刀给那大臣,才保住了他的命)。

李敢任郎中令的元狩五年,正是司马迁开始担任郎中职务的时间。他对自己的这位上司肯定是同情的。在《史记》所描写的对匈奴战争中的三个名将,即李广、卫青和霍去病中间,司马迁评价最高的是李广。可以说没有一句批评,只有好话。对卫青和霍去病则颇多委婉之辞,说他们虽然有一点才勇,但其实是以外戚贵幸用事,甚至还说,把他们写在《佞幸列传》里,也是可以的。司马迁替李广之死抱不平,对霍去病射杀李敢也心存自己的看法。他写的《李将军列传》,在以“上讳云,鹿触杀之”结束对李敢的叙事后,又加上“居岁余,去病死”这么六个字。如果他不是在暗示,这是对霍去病仗势欺人的报应,那么把这六个字放在李敢的传记里就完全是多余的。由此可见司马迁的心态。

除了顶头上司李敢外,在司马迁当郎中的那段日子,他甚至与李敢的侄子李陵也算做过几年同事。当时李陵是在另外一名“九卿”,即卫尉的部下做“建章监侍中”。司马迁所担任的郎官,也是属于侍中性质的一种职务。因而他自己说,他与李陵曾“同居门下”,即同在宫廷里做侍中。我们一向就知道,司马迁后来站出来为战败降敌的李陵说话,是出于他的一副侠义心肠,因为他看不得人间竟有这么不平的事。这当然是不错的。我还想补充的是,他替李陵说话,其实还不止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仗义执言。他对这一家虽不熟识,却又是熟悉的。这是一种很重要的推动力,促使他在眼看着继李广、李敢之后,他们的族人李陵又遭遇不公平的待遇时,忍不住要挺身而出。没有想到的是,他却为此惹出杀身大祸。

司马迁任郎中前后,汉武帝开始大规模祭祀神灵和巡行郡国的活动。司马迁作为随行侍从,于是有了不少机会访问名山大川、边障雄关。从前尚未到过的地方,现在有了绝好的机会去一开眼界。这中间,有两次行程特别值得一提,一次是他三十四岁时,跟随武帝到长安西面的雍县(今凤翔)祭拜青、黄、赤、黑、白五帝,结束后又继续向北翻越陇山(在今六盘山脉中),到陇西的空桐山,相传为黄帝巡游所至之处。向西一直走到祖厉河(在今甘肃东部),才返回。司马迁于是亲身体察了“塞外”的地理形势和苍凉风光。

到第二年,也就是三十五岁那年,他又奉武帝之命,出使巴蜀以南,那也是以前他的足迹未曾到达过的地方,司马迁奉命出使的这一年,西汉在巴蜀周边的外缘地带,设置了好几个新郡,包括越嶲、牂牁等郡。他出使之后两年,西汉又发巴蜀之兵,攻滇国,滇国降。西汉遂拥有今滇黔全境。司马迁此行,似乎是为了两年后的攻滇行动考察形势。这一次他可能是从长安西行,由关中西边的大散关南行,沿嘉陵江上源南行,然后择取后来所谓“剑门蜀道”到达成都,继续西南行,由此向南渡过大渡江,到今天西昌、盐源一带,再渡金沙江,进入今云南西部,就是当日的“昆明”。司马迁后来写《史记·西南夷列传》时的许多信息,当来自他这一趟长途跋涉的考察。

他从西南返回关中时,应当已是次年岁首。此时,汉武帝已经从长安出游,赴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去了。司马迁奉令立即出发,去追赶武帝一行。但刚离开长安不久,他就在路上遇到了因重病无法继续侍从武帝东游,而不得不留在周南(即洛阳及其邻近地区)的父亲司马谈。

元封元年(前110)正月,司马迁从西南奉使赶回长安时,汉武帝已经出发东行,正在去泰山“封禅”的路上。所谓封禅,是指由皇帝祭拜天地的最隆重的典礼。司马谈身为太史令,本来是应该跟随武帝一起去泰山的,但是走出关中不久他就生了重病。武帝由此东行,首先去中岳嵩山,举行礼祭。司马谈大约还是勉强随行的。据说武帝在嵩山上拜祭时,群臣在山下好像听见三声高呼万岁的声音。但司马谈的病这时越来越沉重,无法再一路跟着往东走,所以就回到了“周南”,也就是洛阳。正在洛阳奄奄一息之际,他遇到了从长安匆匆赶去追随汉武帝的司马迁。

司马迁在为《史记》写的“自序”里,详细记录了司马谈在“河、洛之间”对他说的那番语重心长的遗嘱。司马谈说: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吾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颂周公,言其能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所谓“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史记放绝”,意思是说,经孔子改编的鲁国史记《春秋》,写到周天子“西狩获麟”(前481)为止。抓获了被古代中国人看作瑞兽的麒麟,表示天下将有圣王出世。这本来是大好事。可是那麒麟不久又死了,表示已出世的圣王终于没有机会能真正治理天下。所以孔子非常悲伤,不肯再把《春秋》继续写下去。这就叫“获麟止笔”。两年后,孔子本人也忧伤而死。从此,存录天下大事的连续的历史记载中断长达四百年。司马氏父子一心想要接续的,就是这一段历史空白。

司马迁俯首流涕,对父亲发誓说:“我虽不聪敏,请容许我把您已记录编排过的有关过去的传闻,完整地书写出来,绝不敢有缺漏。”洛阳相会,就这样成为这一对钟情于历史学的父子之间的生死之别。

据司马迁家族的传说,他的先世,曾在舜在位时以及夏朝世世做“天官”,也就是观察天文、推算日历、预卜凶吉的巫师。传到西周,这一支家族中有个叫程伯休甫的,在周宣王时终于失去了世代相守的“天官”一职,改任司马,因以司马为姓氏。这一段家谱是否完全可靠,已无法确切地知道了。春秋中叶,司马氏离开东周去晋,以后又分为入卫国、入赵国和入秦国的三支。入赵国的那一支,就是后来两晋皇族所从出;而司马迁的先祖,则属于入秦国的那一支。在司马谈之前,入秦一支中最有名的人物,要数“司马错谏伐蜀”里的那个主人翁了。秦采纳他的建议;平蜀后,他做了蜀郡守。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是秦名将白起的副将。司马靳历五世至司马谈,所担任的都是一些不大的官。司马谈担任太史丞、太史令,所以他自以为是接续了远祖的事业。这个职务需要许多专门的知识,当日常常作为“家学”代代继承。所以司马谈预料,他死后,儿子司马迁一定会继任这一官职。但他更关心的,似乎是他们父子两人已着手从事的一件“业余”的工作,这就是接续孔子“获麟止笔”以来四百多年的历史记录,写一部通贯古今的庞大历史著作。所以他谆谆告诫司马迁,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愿望无法再实现。他一再叮嘱说:你千万要记得这件事啊!

我们今天已经很难明白地知晓,司马谈临终之时,司马迁究竟是仍守在他的身边,还是早已经告别父亲,重新踏上追赶汉武帝的路途了。如果司马迁陪伴父亲一直到他咽气,那么他恐怕很难不再归葬关中,料理后事,这样他就可能赶不上武帝的封禅大典。即使他决定暂时搁下丧事,以戴孝的身份参预隆重的典礼也是不大合适的。恐怕父子两人之间当时还不是“死别”,而是“生离”。司马谈应该死于司马迁离开洛阳东去之后。因此洛阳一会,最可能就是司马父子的最后诀别。 LhheFjSz3MdKyqonK+hVVI50fgQ300TGEwB2x+QYKcsunmQ8SbR4DbkxLKshNW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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