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去江西铅山参观鹅湖书院。站在书院大门前,放眼四围,只见一片阡陌纵横的农田,相传有仙鹅憩息过的“鹅湖”早已荡然无存,所谓“长松夹道摇苍烟,十里绝如灵隐前”(喻良能《鹅湖寺诗》),这寺前十里长松也一无踪影,但辛弃疾吟咏鹅湖风光的《鹧鸪天》词句“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犹能依稀仿佛。然而,吸引我专程来访的并不是自然景色,而是历史情怀、文化意蕴——800多年前,一场著名的哲学讨论会在这里举行。
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五月,婺学代表人物吕祖谦,从福建建阳亲自陪同闽学大师朱熹及其门生共八人,浩浩荡荡来到鹅湖,与抚州心学领袖陆九渊、陆九龄及其弟子多人会合。吕祖谦的直接目的是企图通过当面论辩,促成朱、陆达于“会归于一”。朱熹论学标举“道问学”,主张格物致知,读书穷理;陆氏兄弟崇奉“尊德性”,认为理在吾心,吾心即理,主张发明本心,反身自求。他在会上向朱熹诵读了自己的一首诗,其中有名的两句是“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挑明了两家学说的矛盾所在,以及势不两立、无法调和的阵势。会议开了十天,逞辩好胜的朱夫子终于不能使陆氏兄弟就范,使之归入朱子学派的麾下;陆氏兄弟执著于自家学理,顺带把对手调侃讥讽一番,结果自然不欢而散。
这次会议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却产生了原未预期的历史影响,一项积极成果就是创造了后来鹅湖书院的全部辉煌。朱陆会后,此地成为浙赣闽士子朝拜的理学圣地,声名鹊起。宋理宗淳祐十年(1250),江东提刑蔡抗视察信州,专程踏勘“鹅湖之会”的旧址鹅湖寺,并在寺侧建立书院,由理宗赐名“文宗书院”,并在院内设置“四贤堂”,祭祀朱、吕、二陆。唇枪舌剑的朱、陆双方,想不到在75年后同居一堂,安享供奉,若再要争辩,也是有口难言了。造成这一历史喜剧的缘由,自然是理宗的崇尚“理学”,庆元时的“伪学”一连翻身又加拔高,抬到官方统治哲学的高度,朱陆两氏开始鸿运高照,身价日隆。以后明清两代,对书院更作大规模修葺,建有泮池、仪门、玉带桥、洗笔池、书院正殿、两庑碑亭、御书楼、文昌阁、藏经楼、明辨堂等,建筑面积达6 000多平方米,左右两廊的读书房即达96间之多,一跃而为江南四大书院之一。
然而,这次朱陆之会的历史“轰动效应”却掩盖了另一次南宋“鹅湖之会”的光辉。
这另一次鹅湖之会的主角是辛弃疾、陈亮,还有一位爽约未到的朱熹。由于当时辛陈之间互相酬唱的五首《贺新郎》幸被保存下来,这次会见在中国词史上也算一桩盛事,但比之朱陆之会,不仅文献资料缺乏,许多关键性情节模糊莫明,颇启疑窦,而其历史反响更显得冷落寂寞多了。今存直接记载这次会见经过的一段文字,就是辛弃疾的《贺新郎》词序:
陈同甫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
细读这段声情并茂、回肠荡气的短文,却有不少疑点:陈亮此冬远道来访,目的何在?朱熹因何违约未到紫溪?十日之游,为时已不算少,陈亮“飘然东归”后,有病之身的辛弃疾(辛有“我病君来高歌饮”句)因何在次日急忙去追陈回来?辛氏为何“殊恋恋”,进而“怅然久之”,又进而至于“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此“意”究竟何所指?种种迹象表明,这次会见具有更重大的背景和原委,不能仅仅局限在“词坛唱酬”之内,而是一次有可能影响南宋王朝历史进程的会见,其现实重要性是超过朱陆之会的。辛弃疾后来在《祭陈同父文》中特意点明“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已透露出这次会见讨论抗金复国大计的政治性质。
辛陈之会的具体时间,史无明文。一般认为在淳熙十五年,也有学者主张在十四年,总之是在“太上皇”赵构驾崩后、时局一度转机之时。一生志在恢复、时时极想采取行动的陈亮自然格外活跃起来:他又是去金陵、京口等处实地考察军事地形,又是向孝宗上书献策。他说:“今者高宗皇帝既已袝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瞻陛下之举动。”他提出“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具体而言,应移都建业,而以荆襄为战略要地,“精择一人之沉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这是武将方面的“非常之人”;同时应坚持“本朝以儒立国”,“东西驰骋以定祸乱不必专在武臣”,这就是需要文臣方面的“非常之人”了。朱熹以其学术声望自是儒臣翘楚,而在岳飞、韩世忠、张浚等名将之后,满朝武臣中“沉鸷有谋、开豁无他”、能领兵打仗的“帅材”,也就非辛弃疾莫属了。辛氏后有《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的登对札子,与陈亮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在《龙川集》中,仅有三篇画赞,即是赞辛、赞朱、赞自己:
赞辛氏:“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戴四国之重。”
赞朱氏:“体备阳刚之纯,气含喜怒之正。”
赞自己:“人中之龙,文中之虎!”
在陈亮看来:孝宗独立主政,摆脱掉畏金如虎的赵构,实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南宋的九位皇帝,大都是庸碌无能之辈,只有孝宗还有些才略识见。而辛、朱、陈的联盟又无疑是当时在野主战派的最佳组合,如能争取孝宗的全力支持,他们是有条件采取行动的,能为孱弱的国势、危殆的政局带来些亮色。陈亮在当时给辛弃疾的信中,毫不掩饰地说:
四海所系望者,东序惟元晦,西序惟公与子师耳。又觉戛戛然不相入!甚思无个伯恭在中间 就也。
“子师”即韩彦古,时任兵部侍郎,为名将韩世忠之子;“东序”、“西序”,即指文武两班朝列;“戛戛然不相入”云云,说明朱辛之间存有矛盾,希望有第二个吕祖谦出来居间斡旋调停,以期共襄救国大业。这里,第二次“鹅湖之会”不是呼之欲出吗?“吕祖谦第二”的角色岂不就由陈亮自己担当吗?
陈亮兴冲冲地从东阳赶到江西,与辛弃疾一拍即合。辛氏本来选择上饶为暂时退栖之地,就是为了能随时出山。他们憩鹅湖,酌瓢泉,等了又等,未见住在福建崇安的朱熹到来;赶到紫溪,这闽赣官道上的有名古镇,南望闽赣交界的分水岭,始终不见朱熹如约越岭驾临,满贮的期望和谋划一下子化为泡影,这对两位亢奋型的铮铮铁汉是个多么大的打击:这正是深入理解五首《贺新郎》词及其词序的一把钥匙。
辛陈多姿多态的爱国词,其内容却相对稳定而集中,不外是声讨金兵,斥责主和,同情罹难民众,表达恢复决心诸端,但这五首《贺新郎》却有别于此,突出的是知音难遇的主旨:辛氏问:“问谁使,君来愁绝?”陈氏答:“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除了你、我和月亮,别无知己!“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话外有音,月亮之外,理该有别的相谈手!而“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不就是陈亮当时的“硬语”的实录吗?“斩新换出旗髦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折开收合”,这不啻是陈亮政治谋划的具体方案,盼望由辛帅重整旗鼓,再建伟业,然而,“这话把只成痴绝!”
陈亮最后一首《贺新郎》发端说:“话杀浑闲说。”这句宋时口语,译成今天大白话,正是“说了也白说”。我隐隐觉得,其中对友人的怨怅似多于对社会时局的愤懑。这也难怪,这几年陈朱之间过从密切,会晤频繁,颇称情投意合。仅从淳熙十年起,每年九月朱熹生日,陈亮必备寿礼、寿辞派专使送至福建,“薄致祝赞之诚”,岁以为常。他此次精心策划三方会晤,却因朱熹爽约而流产,自然引起他超乎寻常的惆怅和失望,无法尽言的内心隐痛。辛氏说他“飘然东归”,“重约轻别”,这“飘”字,这“轻”字,细细品味,却有多少沉重啊!
今存朱熹、陈亮间书翰往来甚多,却无一字直接提及朱熹此次爽约之由,这正好反证出爽约必有隐情,不便也不愿明言。问题当然出在朱辛之间的“戛戛然不相入”。但就辛氏一方而言,他其时不乏对朱熹的尊敬。早在淳熙八年辛氏所写的《祭吕东莱先生文》中说:“朱(熹)、张(张栻,张浚之子)、东莱,屹鼎立于一世,学者有宗,圣传不坠”,然而“南轩(张栻)亡而公(吕袓谦)病废”,如今天下只剩朱熹巍然独存,领袖群彦了。那么,朱熹因何不愿与辛氏交盟呢?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两人抗金复国策略的不同。朱熹早年力主抗金,认为“和议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到晚年,则强调“蓄锐待时”,“用兵当在数十年后”,反对盲目用兵。他当时向孝宗提出的“急务”却是“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庶政”六件大事,绝口不言军事恢复之事,甚至认为“区区东南,事有不可胜虑者,何恢复之可图乎?”(《戊申封事》)则几乎滑到了反战派的边缘。辛弃疾作为一位有经验的军事将帅,自然也不主张盲目用兵,但在实际行动上要积极得多,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在嘉泰年间力陈“用兵之利”,助成韩侂胄“开禧北伐”了。朱熹比辛弃疾年长十岁,对朝政时局阅历更深,因而举措审慎,对辛陈的急功求成保有距离,也是情理中事。
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朱辛二人文化性格类型的巨大差异。辛弃疾是位事功型的人物,豁达大度而又刚强果毅;而朱熹则坚持道学理想人格的追求,“圣贤气象”的涵养。在此次辛陈之会前,朱辛交往不多,但仅有的两次接触肯定给朱熹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是辛氏营建带湖别墅,“作室甚宏丽”,朱熹“潜入去看,以为耳目所未曾睹”。这话是朱氏亲口说与陈亮,陈亮又亲笔写给辛氏的(《与辛幼安殿撰》)。朱之“去看”辛氏别墅,是“潜入”,像是暗中察访,别有用意;陈之转告辛,却对朱之主观评价留了一手。作为“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大师,其好恶褒贬是不言而喻的。他的好友刘珙也曾“创第规模宏丽”,朱熹也予“劝止”而不惜开罪友人(《朱子语类》卷一三二)。二是辛氏帅湖南时,曾派客舟载牛皮过南康军境,恰为军守朱熹搜检拘没,辛致函朱,才得发还。但朱熹在给友人信中叙述此事说“见其不成行径,已令拘没入官”,后因辛氏修书说情,“势不为已甚,当给还之,然亦殊不便也”。虽徇情“给还”,仍不能释然。时人对辛氏的这类訾议,如“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之类,所在多有,连陆九渊也有专函给辛,深致不满。这些对于“气吞万里如虎”的军事强人辛老夫子来说,似属小事一桩,大可略而不计,但在崇奉内省修身以达于道德自我完善之境的朱熹眼中,却是人格评价的根本原则问题了。
果不其然,即在辛陈“鹅湖之会”后不久,辛陈友人杜叔高往访辛氏,辛又依《贺新郎》韵作词一首送杜;杜将会见情况告朱熹,朱氏在《答杜叔高》中说:“辛丈相会,想极款曲。今日如此人物,岂易可得,向使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则其事业俊伟光明,岂但如今所就而已耶?”什么叫“向里来有用心处”?这其实是朱子哲学的重要命题。他论学主旨即以自我心性修养为主,一再反复强调“向内便是人圣贤之域,向外便是趋愚不肖之途”(《朱子语类》卷一一九)。把道学的理想人格归结为道德的自我完善。朱熹还对门人说:“辛幼安亦是一帅材,但方其纵恣时,更无一人敢道它,略不警策之。”要求朝廷“明赏罚”,对辛氏的“短”处、“过当为害”处,严加约束,监控使用(同上书,卷一二四)。这番师生间的悄悄话,明白无误地表明朱熹终究不视辛氏为同道者,理学理想人格与实践性事功型人物之间确乎存在“戛戛然不相入”的一段差距,朱熹的爽约拒会,是否应从这里找到原因呢?
南宋的两次“鹅湖之会”,一次是失败的哲学会议,却名噪当时,声播后代;一次是流产的政治性聚会,其本来面目则长期湮没,仅仅被当做词坛酬唱留给后人些许追忆。而在通常情况下,一次单纯的词人聚会不免遭受社会的冷落。这种一冷一热的历史效应还伴随着辛陈与朱之间的冷热反差:辛陈热情来会,而朱熹漠然谢却。历史的不公蕴藏着历史的深邃和复杂,这里隐含着我们民族的文化特征、尤其是理学精神的历史影响力和对社会心理的渗透力。当我将离鹅湖书院时,禁不住在大门口一座青石牌坊前徘徊。这座清初遗物,上刻雁塔图案,三层翘檐,翼然欲飞,颇显精工和气派。迎面镌有“斯文宗主”四字,背面则刻着“继往开来”,我顿时才明白鹅湖书院是冲着朱熹和朱子学而建立、繁荣起来的,朱、陆之争不过是个触发的契机。康熙帝“御书”的楹联写道“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发挥的正是朱熹“理一分殊”即千差万别的事事物物只是最高“理”的体现这一理学精髄,使用的也正是朱熹一再使用过的“月印万川”禅宗话头。朱熹这套格物致知、穷理尽性的学说,最终要使人人在内省修身中穷天穷地穷人,以臻于与天理合而为一,这就把封建伦理道德规范,化为主体的自觉行为方式,以达到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和谐美妙境界。这套学说,完全适应宋末以来以伦理为本位、以道德为中心的中国封建统治的需要,并成为民族文化的重要传统精神,其受到社会的普遍崇奉自是必然的了。
但在南宋风雨飘摇的偏安时局下,朱子学并不是一种有效的救亡图存的学说,律己有馀而救国不足。陈亮上书中说:“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岳珂等认为即指朱熹,固不尽然;但朱之与时局保持距离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在答覆陈亮时写过:“奉告老兄,且莫相撺掇,留闲汉在山里咬菜根。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韫经纶事业作不得,只恁么死了底何限;顾此腐儒,又何足为轻重!”这比之“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的辛氏,“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的陈亮,从对当务之急的关注来说,两者所表现的社会责任感似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后世的价值取向却并非完全对应。
岁月悠悠,要想在当地寻觅一点辛陈之会的印痕,实在颇为渺茫。期思村瓢泉有座“斩马桥”旧址,来源于南宋人赵溍《养疴漫笔》的一则记载。据传陈亮此次骑马往访辛氏,“遇小桥,三跃而马三却。同甫怒,拔剑挥马首,推马仆地,徒步而进”。这自然未可据信,但反映出人们心目中陈亮的豪健躁急、时时准备行动的性格,倒甚传神,这就稍许减轻我一些尚友古人的某种寂寞之感。但这份心理平衡很快又被另一桩事所打消。紫溪有座叫“西山”的小村,居民大都为辛姓,传是辛氏后裔。我在一部书中看到他们所出藏的一幅辛弃疾画像的复印件,正冠朝服,拱笏肃立,慈眉善目,丰颊广颡,不像“眼光有棱”“背胛有负”的“一世之豪”,大有“以醇儒自律”、冲融平和的道学家风度。这也颇堪玩味。辛弃疾后在福建为官,朱熹与他交往才日见亲密起来。原因呢,朱氏说“渠既不以老拙之言为嫌”,即认为辛氏接受了他“早向里来有用心处”的告诫,他又热情地为辛氏斋室题写了“克己复礼”的匾额。这就为后人用道学家的形象改铸辛氏提供了根据,也折射出中国民族文化精神中理学积淀的深固有力。
我后来从鹅湖赴武夷山,也途经紫溪,望着一旁蜿蜒起伏、时存时断的鹅卵石古官道,顿觉历史的道路也是这样曲折复杂,从古代一直延伸到今天。
(原载《随笔》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