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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辛词《菩萨蛮》

文学作品的解读不是一次能够完成的,经典名作更是供人一生寻绎不尽、常读常新的审美对象,辛弃疾《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就是如此。

辛弃疾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二三年(1175—1176)间,时任江西提点刑狱,驻节赣州,行经造口而“书江西造口壁”的。我早在20世纪50年代高中语文课本上就第一次读到了。那时在老师的讲授下,读得很顺畅,几乎没有什么文字障碍。全词仅44字,上下片各四句,以两句为一个意义单位,构成四个画面的依次衔接,且以水和山作为联想、比喻、象征的中介物:“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以登台观水开篇,水中饱含当年流亡者血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山遮视线,不见北方沦陷故地。一为近视、俯视,一为仰视、远视,突出登台所处的高视点,景象大,感慨深。上片两个画面均单言水,下片则山、水连及:“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山挡不住水,江水竟自东流;“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江边听山中啼鸟。一为虚写,一为实写,突出一个“愁”。全词以小令写家国之恨的大题材,以浅近流畅语句抒发激越悲愤的爱国热情,作为一个中学生,掌握了这些基本要点,也算是初步读懂了这首词。

随着时间推移、马齿日长,阅读日广,在浏览众多注家的阐释中却引起越来越多的疑点和难点,促进思考,加深理解,德国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说过:“第一个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是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走向接受美学》)这首辛词的“第一读者”,我派定为南宋罗大经。他在《鹤林玉露》甲编卷一中说:“南渡之初,虏人(金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辛弃疾)因此起兴”;又说“‘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

罗大经这里提出此词的两个问题是重大的:一是背景,一是主题,成为后人解读、“接受之链”的起点。有的学者指出,金人追隆祐太后事,遍检史籍“并不谓有追至造口之事”,“罗说非也”,因而此词“不关孟后”,“全不相涉”。虽然持此说者不少,其实还可继续讨论。隆祐太后孟氏是哲宗之妻,高宗之伯母。她原是皇后,因与刘妃在宫廷争斗中失宠而被废,不料因祸得“福”,在金兵攻陷汴京时,“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她却因“废后”而幸免被掳北去。嗣后,她积极扶助赵构登基而为高宗,因而高宗“以母道事隆祐”(《宋史·后妃传》)。她与高宗同是维持危局、建立南宋以延续宋室的中心人物。金兵渡江南侵,分两路追击:一路追高宗,高宗率众从建康而临安,直至浮舟海上;一路追隆祐太后,她从洪州而吉州,而太和,而万安,直至此次逃亡的终点虔州(即赣州)。金兵之所以穷追孟后,乃因她率领六宫从行,且携带祖宗神主及“二帝御容”,是大动乱中政权的象征,她最后退保虔州,俨然是当时南宋王朝的第二个“行在所”。她一行人众,后有追兵,又有扈从将士的叛乱为盗,备受颠沛惊恐之苦,辛弃疾40多年后再至此地任官,自不会忘记这场历史浩劫。清江水中的“行人泪”,并非一般行旅人之泪,而是特指遭受金兵蹂躏的流亡者之泪,隆祐太后一行无疑是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一群流亡者。从这个大背景来理解此词,似不能指为“曲解”。

再从史籍而言,虽无“追至造口,不及而还”的明确记载,但也没有明言未到过造口。《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三五记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二十三日,孟后离吉州,至太和县,又进至万安县:“金人追至太和县,太后乃自万安县至皂口(即造口),舍舟而陆,遂幸虔州。”这里指出隆祐太后在造口舍舟登陆再逃至赣州,那么金兵有没有从太和县继续前追?或者是否有少许前锋部队追至造口(太和至万安之造口,约160里)?史无明文,只好存疑。但有些记载,似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九记此事云:“金人追至太和县,太后乃自万安舍舟而陆,遂幸虔州。后及潘贤妃皆以农夫肩舆,宫人死者甚众。从事郎、三省枢密院干办刘德老亦为敌所杀。”从叙述次序来看,太后在万安之造口“舍舟而陆”在前,刘德老被金兵追杀在后。《宋史·赵训之传》更明云“刘德老为金人追骑所杀”,且亦紧接太后“至太和,众皆溃”之后。按当时的情势,金兵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行动限制在太和县而止步不前,“追骑”继续向南延伸应有可能。

罗大经是南宋晚期人,其记事多据耳闻目睹。他又是庐陵(吉州)人,与同乡杨万里父子、周必大均有交游,他对隆祐太后避难吉州、虔州一事,当会特别地关注。因而他的“追至造口”之说,实存在或传闻失实,或竟可补史载之阙的两种可能性,遽断其非,恐亦未妥。

此外还可提及,此词应是登临郁孤台之作,郁孤台乃赣州一大名胜,而造口则在万安县,两地相距二百多里。这就产生一个尚未见人提到的新问题:辛弃疾为何要将登临郁孤台的作品“书于”造口?限于史料,不易推测。其实,造口作为隆祐太后舍舟登陆之地也好(这已确定),或作为金兵追而折返之地也好(有可能,但尚待证实),对于理解此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处已成为带有某种国耻意义的纪念地,这是否是辛氏书写此词于造口的内心动因呢?要之,隆祐太后逃难一事,与此词写作应有密切关联,并非“全不相涉”的。

罗大经谓此词主旨是“恢复之事,行不得也”这一说法,我就不能认同了。这不仅与辛弃疾一生坚决抗金的主张不合,且与“鹧鸪声”的文学意象的含义相左。在我国古代诗词中,“鹧鸪声”已超越自然禽鸟之外而积淀为特定含义的文学意象。宋人所著的《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十九记载鹧鸪“生江南,形似母鸡,鸣云‘钩辀格磔’者是”。此“钩辀格磔”的鸣声,演化为“行不得也哥哥”或“但南不北”两种谐音,而赋予两种不同的寓意(还有一种“懊恼泽家”的谐音,见韦庄《鹧鸪》诗)。前一种从“行不得也哥哥”生发,常用以抒写离别之苦,辛氏《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开端“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就是以鹧鸪等三种凄切的鸟啼声来烘托“人间离别”之恨。后一种则与南人思念故土之悲相联系。汉杨孚《异物志》: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徂(徂,往也)”,“其鸣呼飞,‘但南不北’”。鹧鸪“生江南”,“豫章已南诸郡处处有之”(《文选·左思〈吴都赋〉》注),常作为南方热土的象征物。唐代郑谷的“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席上赠歌者》)的名句,就指《鹧鸪》歌曲会触发“江南客”(郑谷亦江西人)的思乡之情,切莫演唱。他还写有《鹧鸪》七律,“相呼相应湘江阔”,也突出南方地域特点,因而获得“郑鹧鸪”的名声。其实在郑谷之前,李白《山鹧鸪词》、李群玉《九子坡闻鹧鸪》等,其“南禽多被北禽欺”“我心誓死不能去”“曾泊桂江深岸雨,亦于梅岭阻归程”等,都表达依恋南国的情怀。辛词此处,我取后一种含义。同一凄厉南禽鸣声,南人在北地闻,与北人在南方听,同为异域闻听,空间的错位造成心理感受上的反差,备感身羁异乡之苦,自在情理之中。北宋张咏《闻鹧鸪》云:“画中曾见曲中闻,不是伤情即断魂。北客南来心未稳,数声相应在前村。”“北客南来”也是张咏的山东同乡辛弃疾的身世写照!尤其需要强调的,是辛氏作为“归正人”的特殊身份。他满怀救国壮志,从山东归向宋廷,而宋廷对于这位军事强人,始终怀有戒心,处在不能不用又不能重用的尴尬境地。这是把握不少辛词情绪内蕴的一把钥匙。“闻鹧鸪”不仅引逗起对沦陷故土的怀念,也撩拨着他这一内心隐痛。他说的“江晚正愁余”之“愁”,或在《水龙吟》中“无人会、登临意”之“意”,的确值得深长思之。

细读此词,反复玩味,对于其他一些流行解释,也不免疑窦丛生。首句“清江水”,注家大都说是“江西袁江与赣江合流处,旧亦称清江。此处当指赣江言”。认为清江是专有名词,以部分代替全体,作为赣江的代称;然而袁江远在赣北,也从无作为赣江别称的用例。流经郁孤台下的江水固然是赣江,但“清江水”仅乃“清澈江水”之谓,与当做专名的“清江”似无关。“西北望长安”句,是化用前人诗句,还是贴近赣州风物?从王粲《七哀诗》“回首望长安”、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愁看直北是长安”、张舜民《卖花声》“回首夕阳尽处,应是长安”等,“望长安”已是诗词中常见意象,辛氏此处固然与之有一脉相承之痕,但主要乃从郁孤台的本事中化出。唐李勉为赣州刺史,登郁孤台北望,顿生“心在魏阙”之想,改台匾为“望阙”。这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成为郁孤台诗文的习用之典。苏轼写过两首《郁孤台》诗,还写过《虔州八景图》,就有“倦客登临无限思,孤云落日是长安”的感叹。与辛氏同时的周必大,在《回施赣州元之启》中也有“郁孤存望阙之台,流风可想”之句(施元之即此时被辛氏奏劾而罢赣州知府的)。所以,我以为辛词此处即使字面上袭用前人诗句,重点却在“郁孤望阙”的“本地风光”。“毕竟东流去”句,不少注本释为江流的势不可挡,以喻抗金力量的坚韧不屈。然而,这与紧接的“江晚正愁余”如何相衔?凡此种种,均颇堪玩索。回忆50年前初读此词,难免不求甚解;现在或许有求深之过,读解诗词之难,难乎哉!

(原载《文史知识》2002年第3期) PChtFjlD7vmWcDnWqbVvt99SElJPW83x886QUcd79Ng/oRhoqPQ+22p/FM8rjK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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