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通儒”的王应麟一生怀有“词科”情结,影响到他的行为选择和著述取向。他的父亲王 ,虽中进士却未能考取博学宏词科,终身抱憾,“他日必令二子业有成” ,他课子严苛,期待迫切,临终时犹以此事殷殷嘱咐应麟、应凤这对孪生儿子。 王应麟于淳熙元年(1241)举进士,时年19岁,取得了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的资格,就积极备考,广泛搜集资料,随时整理归类,“闭门发愤,誓以博学宏词科自见,假馆阁书读之” ,“每以小册纳袖中。入秘府,凡见典籍异文,则笔录之,复藏袖中而出” ,孜孜矻矻,毫不懈怠,终于在宝祐四年(1256)中科,践尝了这一夙愿,时年34岁,离中进士已足足15年。他的弟弟应凤也于开庆元年(1259)考取,成为现有资料最后一位博学宏词科中式者,兄弟相踵,一时传为佳话。
王应麟的“词科”情结,促使他编撰了一系列有关词科的书籍,既为自我积累之用,又可应社会广大举子要求。《辞学指南》就是迄今唯一一部词科研究专书,附见于他的《玉海》之末。 《玉海》共200卷,是一部体大思精、搜讨宏富而又自具特色的类书。取名“玉海”,意指“若玉之珍贵,若海之浩瀚”,突出其内容之珍贵和蒐罗之广博,又云“玉以比德,海崇上善”,标举“德”“善”等传统信条。它分天文、地理、官制、食货等二十一门,门下又细分若干二级小类,纲举目张,条理井然,不单是文献资料的排比辑录,也反映编者对世界万事万物的一种条理化的整体观念,努力使之成为在一定思想指导下的知识体系。比之一般的唐宋类书,此书有两点尤当注意。一是为“词科”应试服务。《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五即指出:“其作此书,即为词科应用而设。故胪列条目,率巨典鸿章,其采录故实,亦皆吉祥善事,与他类书体例迥殊。”“词科”考试制、诰等文体,大都为朝廷代笔,内容自然偏重于“巨典鸿章”“吉祥善事”,在类书编纂取材时就对此有所突出和强调,以更切合实用。二是重视宋朝史料。《四库全书总目》又指出:“然所引自经史子集、百家传记,无不赅具。而宋一代之掌故,率本诸实录、国史、日历,尤多后来史志所未详。其贯串奥博,唐宋诸大类书未有能过之者。”这是因为词科考试的内容,“古今杂出”,“每场一古一今”,古今史事并举,故在取材时又需注意本朝史料的摘取编辑。“尤多后来史志所未详”,是肯定其作为宋代史料的独特价值;阮元《学海堂集序》中说:“多士或习经传,寻疏义于宋齐;或解文字,考故训于仓雅;或析道理,守晦庵之正传;或讨史志,求深宁之家法。” 也推崇王应麟对于“史志”处理的“家法”。至于“唐宋诸大类书未有能过之者”,则是对其总体的评价了。
除《辞学指南》《玉海》外,王应麟词科著作还有《词学题苑》40卷。至于他的名著《困学纪闻》,博赡精深,涉及词科者亦随处可见,其卷十九为“评文”,更富直接论述词科之材料。
同属浙东学派的章学诚,在论及王氏《玉海》时,曾指出“皆为制科对策,如峙糗粮,初亦未为著作。惟用功勤而征材富,亦遂自为一书” ,也注意到此书对于科举的实用性质,并因“用功勤而征材富”而自为一书。但章氏坚持“纂辑”与“著述”的区别,并引发出对王氏此类书籍负面作用的指责。他说:“王氏诸书,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于学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误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为酒也。” 章氏此论,渊源有自。他在同书《浙东学术》篇中,已指出“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的特点,“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各因其习而习也”;但又说“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 ,在他的心目中,“史纂”“史考”“史学”是犁然有别的,应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章氏对“宗仰王氏”的后学辈的批评。他对王应麟的《玉海》等书,还是怀抱敬意的,在同书《答客问下》中,论及“比次之书”时,认为有三种情况:“及时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有陶冶专家,勒成鸿业者”,还有一类即是如《玉海》之属,乃是“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聚薪槱者”(《诗经·大雅·棫朴》“薪之槱之”,槱,积也),正确地指明《玉海》等纂辑排比资料之书,乃是进行学术研究的基础与前提,两者既有层次差异又有循级前行、不断探索的密切关系。章学诚对王应麟的学术评价,是深刻而全面的。
王应麟“词科”情结之所以强烈,一是来自父命,此点毋庸赘述;二是出于对自身社会角色的认定,词科出身对政界、学界的自我形象塑造,关系重大;三是个人学术宗旨与文学志趣使然。南宋士人中虽不乏贬斥词科和词科出身者,然而在大部分士人中却颇获青睐。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二云:“汤举者,处州缙云人,……遗泽遂沾其子,即进之思退也。后中词科,赐出身,尽历华要,位登元台,震耀一时。” 汤思退(字进之)历仕签书枢密院事、参知政事直至拜相,依附秦桧,丧权误国,但这条记载却反映出词科出身与他仕途顺遂的微妙关系。周密《齐东野语》记真德秀云“时倪文节(倪思)喜奖借后进,且知其(真德秀)才,意欲以词科衣钵传之”,真德秀固然出类拔萃,倪思“与之延誉于朝,而继中词科,遂为世儒宗焉” 。这则材料则透露了词科与“儒宗”直接的隐性联系。无独有偶,王应麟登进士第后,自言:“今之事举子业者,沽名誉,得则一切委弃,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国家所望于通儒。” 他发誓不能止步于进士科,为考中博学宏词科而“闭门发愤”,在他看来,博学宏词科是达致“通儒”的必由之路。《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在评其《四明文献集》时也说“应麟以词科起家,其《玉海》、《词学指南》诸书,剩馥残膏,尚多所沾溉;故所自作,无不典雅温丽,有承平馆阁之遗”,颇为中肯地指明词科对王氏文学创作趋尚的具体影响。
要深入而具体地了解王应麟的学术宗旨与文学志趣,我们可通过对其《辞学指南》的研究,把握他的一个侧面。
《辞学指南》四卷,附刻于《玉海》之后,如果说《玉海》为应试词科者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辞学指南》就是有关词科肄习方法、考试试格,以及制度沿革的专门著作,两者互为表里,交相为用。不少词科出身者均热衷于编辑类书,如唐仲友即编有《帝王经世图谱》十卷,周必大谓其“凡天文地志、礼乐刑政、阴阳度数、兵农王伯,皆本之经典,兼采传注,类聚群分,旁通午贯,使事时相参,形声相配” ,说明此类类书的编辑,其出发点是为自己迎考所作的肄习工夫,初不在为他人提供参酌,也就是说,首先是为己,其次才是为人。正因为有《玉海》作准备,王应麟的《辞学指南》才显得论述扎实,语无虚饰,超出于泛滥成灾的科举图书,而成为富有学术内涵的专著,在我国科举学史上有其价值与地位。
《辞学指南》前有《自序》,言简意赅地论述两个问题。一是宋代词科设置、沿革大略,大致有三个阶段:(一)绍圣元年,“五月,中书言唐有辞藻宏丽、文章秀异之科,皆以众之所难劝率学者,于是始立宏辞科。二年正月,礼部立试格十条”。原来在进士科罢诗赋后,“纯用经术”,公文写作人才一度匮乏,朝廷文告的撰述成为“众之所难”,为了补缺纠偏,才决定设置“宏词科”; (二)大观四年,“改为辞学兼茂科”;(三)绍兴三年,“七月诏以博学宏词为名”。随着这三次改名,考试的科目均有相应的变动。在宋人的用语中,把“宏辞科”“辞学兼茂科”“博学宏辞科”都统称为“词科”。但宋末嘉熙二年,另立“词学科”,考试难度降低,不久废置,“今唯存博宏一科”。前人一般对此短期存在的“词学科”忽略不计。王氏概括这三次改名的情况云:“绍圣颛取华藻,大观俶尚淹该,爰暨中兴(即绍兴三年以后),程式始备,科目虽袭唐旧,而所试文则异矣。”也就是说,经历了一个先重华藻、“宏词”,继尚淹该、“博学”,最后达至“博学宏词”并重而又以“博学”为先之境,正与其科名相吻合。
二是提出衡文的标准。王应麟写道:“朱文公谓是科习谄谀夸大之辞,竞骈俪刻雕之巧,当稍更文体,以深厚简严为主。然则学者必涵泳六经之文,以培其本云。”作为词科人,王应麟既怀自豪之感,又不讳言科举中的不良文风,他治学兼取朱、陆,自然尊重朱熹的批评意见,并把“深厚简严”树为文章圭臬,纠正谄谀夸饰雕琢之时病,也是他编著本书的现实针对性之所在。
《辞学指南》正文四卷,第一卷讲叙肄习之法和作文门径,第二、三、四卷分论词科所试各个科目即各种文体的写作要领,最后附以《辞学题名》。内容重在指导学子的学习和写作,不专力于词科制度,但自具逻辑系统,编次井然有序。
在第一卷中,分编题、作文法、语忌、诵书、合诵、编文六个子题,王氏大量引用前人和时辈的名言隽语,而参以己意,使之相互阐释学习与写作之道,注意理论性解说与作品实例的结合,同时立“语忌”专节,注意正反两方面写作经验的对照,又设置“诵书”、“合诵”专节,使“读”与“写”能够统一起来。此卷以“编题”开篇,即是指导学子应在“编阅搜寻”、“俟诸书悉已抄遍”的基础上,编制文类门目,如天文、律历、浑仪等,他共列举了137门,这里有他自己编纂《玉海》的实践体会在内。他还引用“陆贽《备举文言》三十卷,摘经史为偶对类事共四百五十二门。李商隐《金钥》二卷,以帝室、职官、岁时、州府四部分门编类”,又引传为韩愈所作《西掖雅言》五卷,晏殊《类要》“总七十四篇,皆公所手抄”等经典范例,导示学子,用心良苦。他在《自序》中主张“学者必涵泳六经之文,以培其本”,把《六经》视为治学根本,自当涵泳精读,但在“诵书”“合诵”等处,又主张广泛阅读,如“子书则《孟》《荀》《扬》《管》《淮南》《孔丛》《家语》《庄》《列》《文》《墨》《韩非》《华》《亢仓》《文中》《鬻》《刘》诸子,《汲冢周书》《吕氏春秋》、贾谊《新书》《说苑》《新序》,兵书则《六韬》《司马法》《孙吴》《尉缭》、李靖《问对》,皆有题目,须涉猎抄节”,他还开列其他不少书目,视野开阔,博及群书。其中尤须注意的是《宏词总类》一书,此书为陆时雍所编,也是宋代有关词科的专书,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曾予著录,但现已佚失。《辞学指南》却详细指示阅读、利用此书的方法和步骤,从其引用来看,此书主要是辑录宋代词科考取者的程文,在今天又有科举史料的价值。
作为科举学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辞学指南》在史料准确性上更具优长。王应麟是位严谨的文史学者,他的不少记述甚至比其他史书更可靠。《辞学题名》就充分体现出这个特点。《辞学题名》依次登录绍兴二年“宏辞”首科至大观三年末科取录共31人,政和元年“词学兼茂”首科至建炎二年末科取录共36人,绍兴五年“博学宏词”首科至开庆元年末科取录共40人,共计107人,这是宋代考取词科的全部名单(仅政和二年缺曹辅一人),基本完备。例如嘉定元年录取的“博学宏词”陈贵谊,《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之一至一二之二五,就失载了,以致影响今日有关著作也随之失载;祝尚书先生《宋代词科制度考论》曾勾稽史料,力图在嘉定以后“补史之阙”,共得六人,其中洪咨夔、李刘、郑思肖、杨攀龙四人仅为“欲应词科”或“试博学宏词”,实未最终中式,另两人即王应麟、王应凤兄弟,已见王应麟《辞学题名》的最后两名。至于聂崇岐先生《宋词科考》所补理宗嘉熙二年“词学科”林存、卢壮父两人,他已指出,此“词学科”与“宏词”、“词学兼茂”、“博学宏辞”三科不同,乃是“降等立科,止试文辞,不责记闻”(《续文献通考》卷三十七),“以所试较易,颇为学士大夫所轻”,且前后不过七年,开科仅五次,因而王应麟《辞学题名》不予收录,也是可以理解的。要之,名单基本完备,此其一。
这里附带讨论徐凤是否曾中词科的问题。王应麟《辞学题名》中未见徐凤,但据叶绍翁记载,他似亦中式。《四朝闻见录》甲集“词学”条云:“徐(凤)、真(德秀)共习此科(博学宏辞科),且同砚席,文忠已中异等,为玉堂寓直,徐三试有司始中……徐后亦寓直玉堂,官至列监,迟速皆命也。” “徐三试有司始中”,此文前已叙述徐凤曾两次应试被黜,似乎此次(即嘉定七年,1214年,详下)侥幸录取。此则记载,与王应麟有关记述不合。《辞学指南》卷四云:“徐子仪(即徐凤)《甘石巫咸三家星图序》引《周礼·簭人》巫咸事,按本处注,巫字当为筮,非殷之所谓巫咸。贡院言:‘是旁证,即非本处有差,未敢取放。’开院日,知举请与升擢。(原注:是年试者二十四人)”“知举请与升擢”,结果是否中式,没有明确交代。《辞学指南》曾列历朝试“序”题目,此三家(甘公、石申夫、巫咸)星图序之试题,列于嘉定甲戌(七年);再检《辞学题名》,此年无人录取,二十四人全部落榜。说明王应麟对徐凤考词科情况十分了解,不可能发生遗漏之失。他在《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中也记叙此事:“徐子仪嘉定中试宏辞《甘石巫咸三家星图序》引《周礼·簭人》‘巫咸’,本注‘巫’当为‘筮’,非殷巫咸。主司黜之,而荐于朝。不数年,入馆掌制。” 徐凤过了数年才“入馆掌制”,是在应试落榜而被人“荐于朝”以后的事情,他未被正式录取博学宏辞科应是确定的。真德秀为他所作的墓志铭《秘书少监直学士院徐公墓志铭》对这位“同习”词科的友人更有颇详记录:“始公(徐凤)试博学宏辞,垂中矣,以一字疑而黜,及是再试,又以一事疑而黜,朝论杂然称诎。知贡举曾公从龙帅其僚荐于朝,谓公词精记博,非作者不能及,……宜被褒擢,或籍记中书,备异时翰墨之选。明年,除吏部架阁。” 绝口未提考取词科之事。王氏《辞学题名》不收徐凤,是符合实情的。
其次是《辞学题名》记录的姓名准确。如崇宁元年之“石忞,《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之二作“石忞”,查《直斋书录解题》、民国《芜湖县志》等,均作“ ”。政和四年的“滕庾”,《宋会要辑稿》误作“滕庚”。绍兴八年的“詹叔羲”,《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之一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二〇均误作“詹叔義”。绍兴十八年之“季南寿”,《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七误作“李南寿”。乾道五年的“姜凯”,《宋会要辑稿》误作“姜觊”等。王应麟在记录被录取者时,特别留心他们的家族背景,在这107人中,父子三人相继中式者有三陈:陈宗召、陈贵谦、陈贵谊;兄弟三人相踵者有三洪:洪遵、洪造(后改名适)、洪迈;兄弟二人荣登者更多,计六组:二吴(吴兹、吴幵)、二滕(滕康、滕庾)、二李(李正民、李长民)、二袁(袁植、袁正功)、二莫(莫沖、莫济)以及王应麟、应凤二王兄弟自己。这一现象说明词科考试比起其他科目来,需要更广博的知识储备与更严格的文词训练,引导士子家庭作出针对性的应试反应,形成家学中某种专科化倾向,这是饶有兴趣的话题。
《辞学指南》是现存唯一一部研究宋代词科的专书,在中国科举学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而在本书卷二至卷四论述词科试格等部分,更在文体形态研究、骈文批评思想和文话著作类型特点等方面,为中国古代文章学史增添重要的篇章。这就是此书在学术史上的双重意义。
本书卷二至卷四论述词科试格,即考试科目,共制、诰、诏、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十二类,此实为本书重点所在,因而《辞学指南》也可视为文体学著作。据王应麟《自序》,绍圣元年始立“宏词科”,次年礼部立试格十条,分为章表、赋、颂、箴、铭、诫谕、露布、檄书、序、记;后诏诰赦敕不试,“再立试格九条,曰章表、露布、檄书(以上用四六),颂、箴、铭、诫谕、序、记(以上依古今体,亦许用四六)”。大观四年改为“辞学兼茂科”时,除去檄书,增入制、诏。绍兴三年又改为“博学宏词科”,定为十二条,即《辞学指南》所据以论列者。还规定“古今杂出,六题分为三场,每场一古一今,三岁一试,如旧制”。所谓“古今体”乃指内容,“古”指“以历代故事借拟为题”,“今”指“以本朝故事或时事为题”,“盖质之古以觇记览之博,参之今以观翰墨之华”,测试考生学问是否淹博,文辞是否佳妙,考评其“学”和“辞”两方面的能力与水平。从“宏词科”一改为“辞学兼茂”再改为“博学宏辞”,表示两者重心的进一步转移:“博学”优于“宏辞”。
刘勰《文心雕龙》为文体学的建立提出过明确的原则与完整的框架。在《序志》篇中,对《明诗》至《书记》二十篇分论各体文章时的写作思路,作过精到的概括:“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即探源溯流,解释文体名称和性质,评选代表作家作品,最后归纳该文体的体制特点与规格要求。这四项成为后世文体学著作大都遵循的准则。王应麟也不例外。如论“制”,首叙“制”之源流:“唐虞至周皆曰命,秦改命为制,汉因之。”继叙“制”的功用:“制用四六以便宣读。”又叙“制”之作法,如论制头破题四句:“能包尽题意为佳(如题目有检校少保,又有仪同三司,又换节,又带军职,又作帅,四句中能包括尽此数件是也)。若铺排不尽,则当择题中体面重者说,其馀轻者于散语中说,亦无害(轻者如军职三司是也)。制起须用四六联,不可用七字。”交待细致。因“制”常须提到地名、郡名、节镇名等,他又制表详列,注出其别称。与一般文体学著作不同之处,在于格外关注其与词科的关系。故所举范文,均为词科人之作(如孙觌、洪遵、莫沖等),还列举自政和至咸淳历次考试“制”之题目,供学子参酌。在具体分析时也注意及此,如引真德秀语云:“辞科之文谓之古则不可,要之与时文亦夐不同。盖十二体各有规式,曰制、曰诰,是王言也,贵乎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他还拈出制词写作的三要害:“制词三处最要用工:一曰破题,要包尽题目而不粗露(首四句体贴)。二曰叙新除处,欲其精当而忌语太繁。三曰戒辞,‘於戏’而下是也,用事欲其精切。三处乃一篇眼目灯窗,平日用工先理会此等三处,场屋亦然。”所言切实中肯,便于初学。在选择可供学习追摹的前辈文人时,也着眼于此:“前辈制词惟王初寮、汪龙溪、周益公最为可法,盖其体格与场屋之文相近故也。其他如王荆公、岐公、元章简、翟忠惠、綦北海之文亦须编。《玉堂集》自建炎至淳熙制词具备,亦用详看。盖凡用事造语皆当祖述故也。”提示门径,颇具操作性。此书论及“制”体共占25页,比之后世文体学著作如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来,显得内容丰赡,论述详明,后来者未必居上。论及其他十一体也大致达此规模水平,故在文体学史上应居一席之地。
词科所试各体,主要是骈体文,因而《辞学指南》又可视作骈文论或四六话的一种。我曾把我国古代文话划分为四种类型:颇见系统性与原创性之理论专著(如陈骙《文则》);具有说部性质、随笔式的著作,即狭义的“文话”;辑而不述的资料汇编式著作及有评有点之文章选集。 在王应麟之前,有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洪迈《容斋四六丛谈》及杨囦道《云庄四六馀话》等四种骈文话,前三种属于第二类(洪迈之书乃后人从《容斋随笔》中摘编而成),后一种属第三类。《辞学指南》中虽然大量引用各家论述(尤以吕祖谦、真德秀、周必大为多),但其书自有体系和编纂宗旨,作者独立论述的比重亦大,实已从第三类过渡到第一类,即从单纯的资料汇编优入著作之林了。
作为骈文话,此书关于骈文与古文关系的论述,颇堪重视。王氏首先看重骈文的自身特点,在论“表”时说:“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语不可尖新,铺叙不要繁冗,此表之大纲也。”这其实也是对骈文的一般要求。在论“赞”时说:“诵味吟哦,便句中有意,于铺张扬厉之中而有雍容俯仰、顿挫起伏之态,乃为佳作。若止将华言绮语一向堆叠,而无风味韵致,亦何足取哉?”也可引申为对骈文普遍适用的批评标准。至于所引“凡作四六须声律协和,若语工而不妥,不若少工而浏亮(上句有好语而下句偏枯,绝不相类,不若两句俱用常语)”,“四六宜警策精切”,“四六之工在于裁剪,若全句对全句,何以见工?以经语对经语,史语对史语,方妥帖”,这些对“四六文”的创作规定,确实切中了这一文学样式的特质之处。然而,王应麟同时主张骈文不应与古文绝然划界分疆,互不相涉,他引真德秀之语云:“凡作文之法,见行程文可为体式,须多读古文,则笔端自然可观。”又引陈晦语云:“读古文未多,终是文字体轻语弱,更多将古文涵泳方得。”他发挥柳宗元“参之《国语》以博其趣”时,专门选了《国语》十三则文字,叮嘱学子细读,他说:“古文中如《左传》、《国语》、西汉文最为紧切,其次则《选》、《粹》及韩柳等文。”他对骈、散两体相反相成的辩证见解,虽非创见,但结合词科来论述,亲切有裨实用。此书中数处对宋代作家骈文风格的具体评赏,有出自王氏引用的(如李汉老云“张乐全高简纯粹,王禹玉温润典裁,元厚之精丽稳密,苏东坡雄深秀伟,皆制词之杰然者”),也有他个人的(如“见行程文为格外,更将前辈制词,如张乐全、王荆公、岐公、元厚之、东坡、颍滨、曾曲阜、王初寮、汪龙溪、綦北海、周益公所作,裒集熟读,则下笔自中程度矣”)作为本朝人对骈文创作的当下反馈,也是研究宋代骈文史的第一手材料,似尚未引起注意,也值得玩味。
对于宋代词科设置的得失功过,当时人就有不同的评论。公开声言要求取消词科的是著名学者叶适。他说:“绍圣初,既尽罢词赋,而患天下应用之文由此遂绝,始立博学宏词科,其后又为词学兼茂,其为法尤不切事实。”他进一步指出:“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士大夫以对偶亲切、用事精的相夸,至有以一联之工而遂擅终身之官爵者。”这些会写“四六之文”的士人,“其人未尝知义也,其学未尝知方也,其才未尝中器也”。结论是:“进士制科,其法犹有可议而损益之者,至宏词则直罢之而已矣。”
叶适的批评正好涉及制度和文章两个层面,很有讨论的必要。他要求科举制能有效地选拔出经世济时的实用之才,这代表着时代的呼声。但他立论的基础是反对“四六文”,对“四六文”和擅长四六文的士人声罪致讨,把四六文归结为“最为陋而无用”,四六作者则是不知义、不知方、不中器之人,这就偏激失当了。从当时社会思潮来看,对他的偏激也应采取“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在上述文章中,他最后指责习词科者,“则其人已自绝于道德性命之本统”,“陷入于不肖而不可救”之境地。这就让人明白了:原来他是为当时“道德性命之本统”的道学派而立言的,有着深刻的思想背景和文化传统。
宋代词科考试,每科取士例为五名,但一般仅取一二名,选取颇为严格,不像进士科动辄每科高达五六百名。从全部录取人员来看,官至宰执者占相当比重。《辞学指南》引“水心曰:‘宏词人,世号选定两制。’李微之曰:‘自绍圣至绍熙,至宰执者十一人,绍熙后执政三人。’”据聂崇岐先生文章的材料,可具体考实有王孝迪、孙近、滕康、卢益、费辅、孙傅、张守、范同、秦桧、洪遵、洪适、汤思退、周必大、傅伯寿、陈贵谊等十五人,表明所取不乏政治干才,并非全是“不知方、不中器”之庸人,即如秦桧也非无能之辈。《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五论宋代词科之设,“于是南宋一代通儒硕学多由是出,最号得人,而应麟尤为博洽”,语或有夸饰,但对促成“博洽”学风确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再若从文章学发展的角度看,其偏颇更为明显。谢伋《四六谈麈序》云:“朝廷以此取士,名为博学宏词,而内外两制用之。四六之艺,咸曰大矣!下至往来笺记启状,皆有定式,故谓之应用,四方一律,可不习知?” 词科的制度设置,激发起士人社会对四六文的重视和普遍肄习,在此基础上,三洪、二王以及周必大、孙觌、倪思、吕祖谦、真德秀等,均由词科出身进而被称为四六名家,对南宋骈体文的繁荣与发展发挥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陈寅恪对汪藻的《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一文,更是推为极致:“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灵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称许汪藻为“四六偶俪之文”的“集大成者”:“绍圣后置词科,习者益众,格律精严,一字不苟措,若浮溪,尤其集大成者也。” 即从“词科”背景中来追寻汪藻之所以获此成就的原因,尽管汪藻本人未曾中此科。钱锺书先生在论及汪藻时,则与曾中词科的孙觌作比较。他写道:“汪藻《浮溪集》三十二卷,十三年前过眼者也。彦章以俪语名,陈振孙《书录解题》推为集宋人四六之大成。其骈文对仗精切而意理洞达,自擅能事,然较之同时孙仲益无以远过。仲益属词比事,钩新摘异,取材之博似尚胜彦章也。” 他在汪藻与孙觌之间扬抑褒贬,用语审慎,但倾向性仍甚鲜明:他更肯定孙觌这位词学兼茂科出身的骈文家。
相较而言,南宋古文领域缺少像北宋“欧苏王曾”古文六大家那样的作者,南宋骈体文的成就则足以与古文并肩,甚或有所超越。在评估词科取士功过得失时,理应考虑到这一客观实况。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