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45分出发,离开县城就到了雅鲁藏布江边。经过例行的边防检查,人车一起登上一艘钢壳渡船,沿着横跨河面的钢索驶向对岸。连日的雨水和上游来水已使江面变宽,虽然不见阳光,两岸的山峰也只有单调的色彩,这世界屋脊上不多见的山水相映景观,还是颇有诗意,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
过江后就是吉隆县境,公路折向东南,爬上一段缓坡后就蜿蜒在高原之上。这一带看来地形平坦,实际上平均海拔有4 800米,公路旁的小丘都在5 000米以上。翻过4 900米的格亚山口和更高一些的札札拉山口时,我的感觉就像在城市中过桥时的上下坡一样。前面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湖泊,地图上标着“龙戳错”。据H说,前几年有位美国教授曾在湖边发现过细石器。要真是这样,这个其貌不扬的湖泊还曾哺育过藏族的先民,这里也是西藏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这一段公路也保养得不错,行驶时非常平稳。不远就是一个三岔路口,由右侧的公路循山势而上,翻过马拉山口后可到达吉隆县城。由此再沿着吉隆藏布而下,就到了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海拔仅2 600米的吉隆镇,最往南不远是进入尼泊尔的边境口岸。
这样一个远离中原的边陲小县,前几年发现了一块刻着汉字的唐碑。文字已经残缺模糊,有关事实也还没有在史料中找到旁证。但这一事实本身就是意义重大的,因为要不是有相当多一批唐朝人来到这里,就不可能专门刻字树碑。《新唐书·吐蕃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右卫率府长史王玄策使西域,为中天竺所钞,弄赞发精兵从玄策破之,来献俘。”这位王玄策曾三次出使印度,第三次期间访问过尼婆罗(今尼泊尔),他著有《中天竺国行记》,记载他的经历。吉隆与尼泊尔毗邻,不知此碑与王玄策有何关系。可惜由于日程所限,我们无法将吉隆列入考察线路。
汽车沿着一个狭长的山谷驶往东南,来到了佩枯错畔。公路绕湖而行,有一段紧贴着湖岸,风景很美,但没有适合休息的空地。我们继续向前,在离湖稍远的一片草地上休息用餐,从地图上看,已经进入了聂拉木县境。
上午一直是阴天,还下过几阵小雨,中午已转多云。当阳光照在湖上时,碧蓝的湖水顿时泛起一片银光;而当太阳消失在云层中时,深邃的湖水与对岸悠日峰上的积雪就融为一体。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横亘于吉隆县和聂拉木县之间的佩枯岗日山和绵延于中尼边界的喜马拉雅山,其中8 012米的希夏邦马峰恰似鹤立鸡群,格外雄伟。可惜希峰一带一直云遮雾障,只是偶露峥嵘。前几天雨水充沛,流入湖泊的小溪涨上了滩地,还冲坏了一段公路,幸好还不影响通行。公路南侧一片洼地形成一片沼泽,浅浅的水面恰似一面破碎的镜子,使人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草,哪些是山,哪些是云,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什么是虚,什么是实,反觉得高深莫测,变幻无穷。居然还有几头牦牛漫步荒原,不知是它们的主人疏于看管,或者它们本来就是这高原上的自由人——因为它们始终不肯走近我们,我把镜头拉到尽头才能留下一个比较大的身影。
离我们最近的一座雪峰似乎近在咫尺,下垂的冰舌延升到不远的山坡上。T背着几架照相机快步走去,我想在附近拍完照后再去,但不久T就回来了,他说实际上山坡与冰川间还隔着一个谷地,要走很远才能到达。
司机们协助R和小Y做好了午饭,我们正准备用餐,忽然听到J的惊叫,只见T倒在M身上,已经晕过去了。小D最紧张,不迭声地呼叫着爸爸。我们都围了上去,T慢慢醒来,他见大家的神色,意识到自己刚发生的事,忙说:“没什么事,我大概累了。”从拉萨出发以来,我一直佩服T的健壮,对他的适应能力自叹弗如。但毕竟是在5 000米的高原,加上连日奔波,体力和精力都消耗了不少,一阵奔跑使他遭遇了缺氧缺血的困境。
我带着的云南袋装速溶咖啡又产生了神效,T喝了一杯后精神大振。T一家带足了各类食品,但他们说没有一样抵得上我带的云南咖啡,从东嘎开始,我已经陆续将富余的咖啡送给他们喝,M爱喝纯咖啡,而小D最喜欢带椰奶的。这些袋装咖啡是我从云南带回的,想不到成了世界屋脊上的最佳国际礼品。
汽车继续行驶在这个高原湖盆地区,天低云暗,景色单调,令人昏昏欲睡。平时T一家在车上从不打瞌睡,T随时注视着窗外,唯恐漏掉了好的镜头。M不仅认真听着丈夫的介绍,还不时用笔记记下所见所闻。小D更有问不完的问题,但他不会轻易接受T的解释,总要辩论或批评一番。有时他们要我当裁判,这可不好办,因为对我的判断他们非要寻根刨底,一定会追问有什么根据,是谁的观点,出于哪一本书的记载。可是今天T实在太累了,他在车上一直在闭目养神,小D也靠在T太太的怀里睡着了,刚才的一幕大概够小家伙紧张了。
我倒睡意全无,于是只能从单调的景观中寻找我的兴趣。果然,我在黄褐色的地上发现了点点红色,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一片,并且延伸到公路上。仔细看,竟是一朵朵紫红色的鲜花。停车休息时,我急切地走到一丛花前,照下了她们的倩影。
我不知道这种花的名称,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只见到一朵朵美丽的喇叭花,配着嫩黄的花蕊。地面上看不到枝条,花朵就像直接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几片墨绿的叶子衬在地面,最大的叶子也没有一个花瓣大,叶面长满了折皱,显然是为了适应高寒干旱的环境。前人曾经赞扬梅花的冷艳和高洁,我想他们一定没有见到过这种长在世界最高处的鲜花,否则他们将很难再让梅花独占鳌头。尽管至今我还没有读到过诗人对这种花的歌颂,它却年复一年地怒放在地球之巅,丝毫不顾及是否受到了人们的注意。尽管它的生命是那么短暂——要没有及时的雨水就会枯萎,或者根本无法长出——但它还是顽强地直面冰雪风寒,尽情享受着生命的情趣。尽管它的命运是那么脆弱——轻轻一碰就能使之夭折,哪怕只是一阵强风——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它会最大限度地扩展,一直长到公路上的车辙边缘,与被碾成泥的命运仅毫厘之差。
西藏是奇花异草的故乡。据说,闻名于世的郁金香的原产地就是西藏,以后传入中亚和土耳其,再传入欧洲。将来经过引种和改良,这种花或许会是另一种世界名花。即使到了那一天,我希望高原上还会留下它原始的后代。
公路的右侧出现了另一条公路,到了两路相交处,我们的车一个大拐弯折上了中尼公路,也就是318国道的最后一段,它的终点是中尼边境的樟木,而起点就是上海。我仿佛见到了公路那一头的上海,想象着有一天可以驾驶一辆越野车,沿着高速公路从上海直驶樟木。中尼公路这一段保养得很好,虽然也是沙石路面,却相当平整。公路前的“地平线”将喜马拉雅山的群峰拦腰截断,只露出了它们白色的冠冕,在我们正前方的就是7 637米的拉布吉康峰和另一座6 415米的高峰。可惜当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孔子没有能登上这里的山峰,否则肯定会说出“登喜马拉雅山而小世界”了。
汽车缓缓驶上5 000米的聂聂雄拉山口,过了山口后就是一段急剧下降的坡道,这时我们才觉察到山口和附近山峰的高度。为了抄近路,越野车的司机往往不走曲折盘旋的公路,而是从坡度更陡的便道直驶而下。随着高度的下降,聂聂雄拉山口已经宛若天际,我们已来到喜马拉雅山的南麓。到了4 300米处,公路进入了一个河谷,出现了一片片青稞和油菜,绿黄相间,将高原点缀得富有生气。还不时见到村落和民居,虽然聂拉木县人口仅1.2万,耕地不足2万亩,但集中在这一段公路两旁,所以显示出人烟密集的景观。
天色渐晚,我们一直在寻找宿营地,但公路边地形平坦、有水源的地方都有耕地或住房,而空地上不是远离水源就是高低不平。由于正对山口,这一带的风特别大,估计夜晚的风会更大。司机们都不愿在此宿营,他们说离聂拉木不过20千米,天黑前赶得到,说完加大油门朝山下驶去。
转过一个大弯,我见到了那座熟悉的桥梁,9年前我曾在这里与藏民照相。景色宛然,只是桥下游盖起了大片新楼房,旅馆和餐馆一家接着一家,说明樟木口岸的繁荣已经辐射到了这个边陲小县。
晚上8点半住进旅馆,除了卫生间用水还不方便外,其他都已达到了一般宾馆的标准。等我们安顿好,东风车也赶到了。有了餐馆,不必再自己开伙,我们在一家四川餐馆饱餐一顿,司机和厨师取了几瓶啤酒回旅馆继续喝。聂拉木海拔3 800米,由南方吹来的暖空气使这里的气候比同样高度的拉萨温暖湿润,不时飘过阵阵细雨。等我在外面散步回来,司机们正喝得欢,连平时非常克制的东风车司机D也喝得酩酊大醉,见了我就胡言乱语,还放声高歌。但当我问他明天的里程时,司机的责任心使他脱口而出:“放心,到樟木30千米,明天上午准到。”
我们虽没有狂饮,一直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明天上午T一家就要在樟木出境,我们的考察就将结束。虽然我与H、J还有返回拉萨的两天旅程,但轻车熟路,又没有考察活动,食宿也不必自己操心,与一般旅游无异。T已完全恢复,兴致勃勃地与我谈着历史、地理、文化方面的问题。我发现他的知识的确相当广博,但对中国的理解毕竟还不全面,这当然与我们撰写出版的英文书籍太少有关。
7月13日早上,一阵阵汽车发动和喇叭的鸣叫声将我吵醒。中尼公路穿聂拉木而过,旅馆都沿路而建,过往车辆的喧嚣无法避免。我本想让司机们早些出发,他们说这一带山险路滑,晚一点走安全。
10点离开聂拉木,公路沿峡谷而下,中间是一股奔腾而下的急流,两侧都是绝壁高峰,有的路就是悬崖上凿出的一线通道,或是穿过水帘的明洞,异常险峻,每一个险段都有不止一个相关的悲剧故事。尽管我已是第三次经过这30千米,也不由得不提心吊胆。
刚上路就遇上了大雾,连弯道下的路面也看不清,只能跟着前面的车辆慢慢行驶。由于地形复杂,高差大,峡谷中的小气候变化多端,大风、浓雾、暴雨、冰雹经常交替出现。几年前,某大军区一位副司令到边境视察,与陪同人员准备分乘两架直升机离开聂拉木。他乘的第一架飞机将要离地时,秘书想起忘了拿大衣,要求下机,司令有点不耐烦:“那你就坐下一架吧。”命令飞机起飞。刚飞到峡谷顶上,一阵强风将飞机刮得撞在山上,机上人无一幸存。秘书侥幸逃生,从此无人再敢在聂拉木乘直升机。
大雾稍减,公路又从山上急下谷底,并从河西转到河东。由于高差太大,公路在狭窄的山崖上成“之”字而下。这段路是塌方多发区,下雨后塌方更频繁,不时见到一股股激流或泥浆从岩石缝中冲出,一旦岩石松动,或受到外力影响,就会崩塌。要是崩塌的岩石不止一块,或者已经存在大面积的松动,就会形成大规模塌方,车损路毁,人员伤亡,交通断绝。不时见到路上横着磨盘大的岩石,小一点的石块则随处可见。在拐弯处,修路工人正在清除塌在路上的泥石堆,看来是昨夜才塌下的。如果说塌方还有些预兆的话(如大雨、洪水、地震等),躲避飞石就只能凭运气了。即使一块不大的飞石,如果砸在要害部位,也会使一命呜呼。曾经有一位美国游客步行去樟木,在前面过桥后被飞石砸在头上,不治而死。一辆坐着尼泊尔驻拉萨总领事馆外交官夫人的越野车经过峡谷时,被一块桌面大的飞石击中车顶,车被砸扁,乘客全部当场身亡。
在30千米的距离内高度下降了1 500米,从高山灌木林、针叶林、混交林降到了温带阔叶林。樟木一带2 000米上下的山上长着大量的樟木,樟木镇即因此而得名。公路折到河东后,沿途到处是原始森林,满目葱绿,还点缀着红色、黄色的野果,紫色、白色的野花。高大的乔木上密密缠绕着各种藤萝,掩盖着一丛丛灌木。被风刮断的主干或被雷击烧焦的树枝上,又长出了新枝嫩叶,横卧的腐木滋养繁多的异草和菌类,据说其中有很名贵的药材和很鲜的蘑菇。一道道飞瀑,一股股泉水,一条条溪流,水声不绝于耳,水不离上下左右,汽车一次次从水帘中穿过,从水流中趟过。气候已从初春进入仲夏,连日干燥的皮肤和嘴唇感受到了过多的水分。要是没有亲身经历,很难将西藏与庐山的景观连在一起,但我可以说,这里的风景绝不亚于庐山。
不过对司机来说,这段公路留下的印象并不都是愉快的。当严冬来临时,无处不在的水就成了可怕的冰,水帘结成冰洞,资格再老、技术再好的司机也无不视之为畏途。一场大雪后,交通全部断绝,直到来年雪化才能恢复通行。每年冬天都有一批车辆被堵在樟木,司机如果不想在那里呆几个月,就只能冒险步行到聂拉木,P说他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樟木镇已经在望,汽车却在路上排起了长龙,前面的路被水冲毁,武警正在全力抢修。有几辆车大概等得不耐烦了,调过头回聂拉木去了。去樟木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只能耐心等候。趁这段时间,我与T在路边合影。照片上的T完全是一位衣着随便的普通旅游者,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大概也很难将两者联系起来。小D又对大人提出了挑战:“这么多人站着等待,为什么不能帮警察一起修路?”说着他就要跳下水去,T太太制止了他:“你还没有成年,不能随便参加成年人的活动。”至于为什么大人们不一起修路,恐怕谁也无法给他作出能使他信服的解释。
路终于通了,12点40分我们来到海关前。这里到边境的友谊桥还有一段路,但除了办过出入境手续的人、司机和边民外,其他人要进入的话还得办特别的通行证,我和H、J只能就此止步。T的专车等在友谊桥尼泊尔一侧,他想让两辆越野车将他们三人和行李送往友谊桥。今天早上T论功行赏,已给司机发了小费,每人有1 000元至3 000元不等,W还获赠一架袖珍收录机,想不到W和P提出要另收350元车费,令T十分反感,他让M、小D与我们等在海关,独自步行去友谊桥,将自己的专车领来。我们对这种难堪局面颇为尴尬,H对W和P大发脾气,骂他们心太狠。倒是M毫不在乎,说相信T会想办法解决困难。
我们爱莫能助,只能陪着M等待。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看来今天得住在樟木了,我们将行李搬进樟木宾馆,除了轮流注视着海关前的动静外,分别在门厅或房内休息。我等得无聊,就往家里拨电话,一遍遍的忙音更使人心烦意乱。管电话的小伙子可能比我更感到无聊,他为我一遍遍地按下重拨键,半小时后他喊我过去听电话,上海的电话居然被他耐心地拨通了。
4点20分,T坐着一辆客货两用车回来了。原来尼泊尔那边的公路在60千米处塌方,他的专车过不来,所以雇了这辆尼泊尔车来将人和行李接走,只花了200元人民币。二十多天的考察至此画上句号,到了与T一家告别的时候了,我与他们相约在上海或美国再见,T在上海投资的一家五星酒店将在两年后开张,他们来上海的机会不会少。旅途中的一切不快和争执都已过去,此时只有依依惜别和热情祝福。司机们给T、M和小D献上哈达,T一家也取出备好的哈达围在我们每人的脖子上。可惜擅长管理的T百密一疏,买来哈达后没有注意到要将连成一长条的哈达一一剪断,所以只能用这根特长哈达将大家拴在一起。T已将多余的用品留在东风车上,我们帮他们将十几件行李装上车,他们上了驾驶室,又让一批出境的旅客爬上车斗,满满一车向友谊桥驶去。
在通往加德满都的公路上,他的专车正在迎候。在加德满都,七位仆人常年守候着他的一所住宅,尽管他未必每年光临。今天晚上或许他就会向分布世界各地的机构和下属发出指示,重新执行管理他们家族数十亿美元资产的重任。以后我还注意到,美国总统出访时经常住宿于T旗下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