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东嘎—皮央的考察后,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神山——冈仁波齐峰。
冈仁波齐峰是冈底斯山的主要山峰,海拔6 656米,雄踞于冈底斯山的西段,与喜马拉雅山脉上海拔7 694米的纳木那尼峰遥遥相对。
西藏是世界屋脊,集中了全世界主要的高峰。在西藏,大概很难找到一个看不见山的地方,山一直是藏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藏族先民对山的崇拜已经有了悠久的历史。
但冈仁波齐峰有其更特殊的地位。根据藏文抄本《直贡世系》和《圣山志》的记载:直贡派的创始人吉且直贡73岁时(约公元1216年),派古雅岗巴作圣山法主,此时古格王赤·札西德赞和拉达克王欧珠衮都是圣山的施主。这座圣山就是冈仁波齐峰,可见对它的崇拜至少已有700多年了。
而在佛经《俱舍论》中提到,从印度往北走,过9座山,有座“大雪山”。冈仁波齐,在藏语的意思是“雪山之宝”,据说就是这座大雪山。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尚在人间时,守护十万之神,诸菩萨、天神、人、阿修罗等曾云集在大雪山周围,时值马年,因此马年便成为冈仁波齐的本命年,出现转山朝拜的高潮。对冈仁波齐的崇拜并不限于藏民,还有印度人、尼泊尔人,并随着藏传佛教和有关宗教的传播而扩大到世界各地的信众。
但在亲眼看到冈仁波齐峰,亲身感受到它的魅力之前,我还没有理解,西藏有的是七八千米的高峰,为什么藏人对这座不到7 000米的山峰却情有独钟。
我们于7月8日离开东嘎—皮央,预计当晚到达神山脚下。这天的路程较远,所以必须尽早出发。我第一次醒来时才5点,就又睡了一会,再醒来时正好7点,就叫起大家,收拾装车。剩下的面条作了早餐,午餐就指望路上能买得到了。好在神山脚下的塔钦有宾馆和食品供应,到达后就能摆脱困境。
8点半,我们的车队驶出东嘎,几千米后就转入公路。这是札达与外界联系的两条公路之一,可以不必再经过狮泉河来的老路,直接到达狮泉河—拉萨公路线上的噶尔,路程缩短了不少,但同样要翻越高峻的阿伊拉日居山脉。
途中经过三个山口,高度都在5 000米以上。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过这样的山口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大在意了,但不良的车况却使我们不得不随时保持戒备。由于X与L已提前返回,人员减少,每辆越野车只要坐3个人,我不再与T一家坐一辆车,转到H与J那辆。本来,T坐的那辆车经常熄火,司机W认为是汽油里混有羊毛所致,我也亲眼看到他在拆开的发动机中掏出一团羊毛。在札布让时遇到为中央电视台记者开车的一位司机,他的父亲曾经是班禅的司机,父子俩都是修车高手,W请他帮忙将发动机彻底地清洗了一次。可是这以后还是经常熄火,出车时发动不起来,只能让P的车拖着,或者预先停在一个坡上往下冲,才能开得动。今天在路上又熄过几次火,所幸不是在陡坡上,而且很快又启动了。我们一直在担心W的车,谁知P的车也出了洋相,在下山时忽听到咣的一声,居然从车底下掉下一根钢杆。P赶紧刹车,捡起了钢杆,却不知道这是哪里掉下来的。我们觉得事情不妙,让他定下神来仔细想想,或者钻到车底下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掉下来的。折腾了一会,P还是不得要领,他说这根杆子是辅助零件,不装上去没有什么影响,还说现在新型号的车已经不用了,所以他不知道,说完就发起车子又上路了。我们除了相信他的话以外别无选择,但心里总不踏实,何况正是一路下山,要是刹不住车怎么办?J最紧张,她让我们别将车门锁上,似乎随时准备跳车逃命。其实,要真出了什么事,在这样的山路上跳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结果可能更糟。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什么也别想,倒是不要放过了沿途的景色,因为此路未必还会走第二次。而且根据我在西藏旅行的经验,即使再走同样的路,也未必能见到同样的景色。
在公路附近最高的山是拉加峰,海拔有6 261米,所以不管山路如何弯曲,它洁白闪亮的雪冠总是不离左右。直到转入干线公路后,才逐渐消失在云间。此时在车的左侧,又见到了喜马拉雅山绵延不绝的雄伟身影,不时有一座雪峰定格在某一方位,很久才退出视线。
约130千米经过噶尔兵站,车子又驶了两个多小时,在下午2点半到达门士。我们在门士煤矿招待所用午餐,供应的唯一食品就是面条,当然酥油茶是必备的。招待所门前路口有一位检查过往车辆的武警,看他长得白净清秀,我以为他是刚进藏的,一问才知道他来自陕西宝鸡,进藏已经6年多了。
虽然是第一次经过门士煤矿,这名字却并不陌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大概还能记得,那时每次重大的“政治运动”或重要节庆时,常常有来自这座号称世界上最高的煤矿的报道,以表示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和革命路线的支持遍及中国每一角落。而门士煤矿既代表伟大的建设成就和“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又有世界屋脊、翻身农奴和少数民族的特殊背景,有不可替代的典型性,所以能够与大庆、大寨那样频频出现在报道中。想不到今天会经过门士煤矿,自然要打听一下它的现状。那位武警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引了当地一句民谣“门士煤矿烧羊粪”。他说:“我来这里好几年了,从来没有看到煤矿拉出一车煤。”下午经过门士区时,见到的只是一片土房,行人寥寥,这是煤矿的生活区,矿井离此还有几千米。以后得到消息,煤矿已正式关闭。
午餐后我们的车折入一条支路,去寻访一座名叫“札达普热”的寺庙。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中行驶约8千米后,我们来到象泉河边。微黄的河水从一段峡谷中潺潺流出,两岸的山间跨河悬挂着几道彩色的经幡,在荒原中显得格外亮丽。河旁有一处温泉,四周挂着新旧不一的经幡,说明不断有人光顾。对面是直逼河岸的山峰,这一边的谷地比较开阔,寺就建在沿河坡地上。在一个小山包的周围,辟有约2千米长的转山道,修得相当平整。在道路经过的最高处照例挂着大量经幡,宛如一座彩门。当我俯身经过这座彩门时,见一位背着行李的老者正缓步转山,他是从改则步行而来的;还有一位中年人正一步一拜地叩着长头,不便问他来自何处;而他们的共同目标就是继续去神山转山——原来这里是转神山的第一站,据说在转山高潮时同样会人流不断。
喇嘛将我们迎入寺中,但见大殿和菩萨都新修不久,香火颇旺,但没有什么文物,看来曾经遭受过很大的破坏。喇嘛说,已经恢复的建筑只是原来寺庙的一部分,以后还要续建。
出寺后,阿里地区文化局的Z把我们领到一处高坡,向我们作了介绍。他指着对岸一座较低的山峰说:“相传这是仙女跳舞的地方。”又让我们回身仰望,说寺后的山峰恰似一座天然佛塔。他说:“你们看,面临仙女舞台,背倚天然佛塔,有这么好的地方,古代的高僧才会在这里建寺。”尽管我还想象不出仙女和佛塔的形象,但经他一解释,眼前的景色顿时增加了几分神秘。
就在我们将离开时,又一支车队驶来,一批外国游客纷纷下车,看来此寺已成游客必到之处。T居然遇见了他在英国和德国的朋友,因而我们又耽搁了不少时间,等转回门士附近的公路时已近6点。从地图上看,离今天的终点还有70多千米。
说到地图,到西藏后我才发现,我们原来的一些大比例尺地图并不精确,原因之一可能是当初测绘不准确、不全面,或者只是沿用了原来的资料而没有仔细核实。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由于西藏人口过于稀少,但地图上必须有一定的居民点,所以列为居民点的标准很低,有的不过是几户牧民的几个帐篷,而等地图编成发行后这些牧民早已迁走了。所以经常可以发现在地图上绘着的居民点,实际上根本一无所有。另一个问题是地名的翻译,由于从藏文译为汉文的译法和用词不规范,所以不同的地图或资料中往往有不同的译法,一名多译,同名异译的现象相当普遍。一些完全不同汉字的地名或许就是一个地方,而同样的汉字地名却可能是不同的地点。有的译名相当草率,发音未必准确,意义更完全不顾。如有一处地名叫“拉鬼抗日”,真令人啼笑皆非。又如现在改为“琼结”的县,原来译为“穷结”,从汉文角度看自然有天壤之别。但翻开今天的西藏地图,用“穷”字的地名还不少,为什么不能统一改为“琼”字呢?
下山后,公路基本都沿着噶尔藏布及其上游的格巴江曲,以后又接近象泉河的支流。沿河一带水草丰满,不时可见一群群正在放牧的牛羊。车过门士后,景色迥异,完全成了高寒的荒漠,地面几乎一无所有,沿途杳无人烟。公路稍稍折向东南,左侧是冈底斯山脉,右侧远处是喜马拉雅山。毕竟有大巫小巫之别,尽管喜马拉雅山的实际距离要远得多,却显得比冈底斯山还近还高。
我不停地搜索着前方,等待神山的显现,但天空的云越来越浓,远处的雪峰已难辨认,神山也迟迟未见。忽然,云端露出一个闪亮的尖角,“神山!”我们几乎同时欢呼起来。急速行驶的越野车不断缩短着我们与神山的距离,一座银色的金字塔高高耸峙在群山之上。在一边的塔基上,还隐约可见一道阶梯,似乎就是为攀登者而设。车过一个山口,神山的形象更加雄伟,但见金字塔底下还有更大的白色基座,整座山峰更像是一座硕大无朋的帐篷。不需要任何指点,那一览众山的气势就标志了神山独尊的地位,已使我受到无形的震撼。我曾经在定日遥望珠峰,在飞机上俯瞰富士山和阿尔卑斯山,乘车经过号称冰川之父的慕士塔格峰,曾经一次次为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所叹服,但我不得不承认,神山的形象超出了我的想象,使我一下子理解了藏族先人的选择。我相信,任何人来到这块土地上,都会俯首于神山之下。
车抵塔钦,我们投宿于冈底斯宾馆。说是宾馆,其实只是一排十余间土房,设施极其简陋,远不如内地一般县城的招待所。最糟糕的是一座露天厕所内几乎无处可以落脚,旅客大多到周围空地自寻方便处。但门口明明挂着旅游局的定点招牌,里面也宾客盈门,旺季时还供不应求。或许这正是使当地旅游部门自我满足,不加改进的原因。其实,这里离河很近,水量充足,要将环境搞得清洁一点,将厕所打扫得干净些并不困难。看来在开发旅游,特别是加强管理方面,西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到河边漱洗时,但见山坡上搭着一座座帐篷,都是藏民朝圣者的临时住所。在札达普热寺见过的一对德国男女青年又出现在眼前,原来他们搭了Z的车。如果搭不到便车,他们随时准备步行,在此前他们已经走过几天。那位叩长头的和步行的信徒肯定还在途中,说不定还没有离开那边的转山道,但他们肯定会到来。
这是神山的召唤,有了神山的魅力,其他一切条件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刚住下,我们就听到,一位老年德国游客前几天在这里旧病复发,命归黄泉,客死异乡,他的遗体已经在圣湖(玛旁雍错)旁火化。据说,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发生,但对朝圣者和游客并无影响。如果这位德国游客是一位虔诚的朝圣者,或者是一位达观的老人,那么他当然不会有任何遗憾。虽然他不能在家中寿终正寝,不能葬身故乡,但他却长眠于神山脚下、圣湖之滨,永远伴随着这片圣洁的土地。这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归宿,他却在无意中得到了,岂不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