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们在故城前一下车,就先往山顶攀去。山高170米,登顶似乎不难,但这里的海拔也有近4 000米,加上山势陡峻,费的力实在不亚于攀一座高峰。
我们是沿着干道上山的,开始的一段路经过度母殿、红殿、白殿和大威德殿(杰吉拉康)曲折而上,原来都铺有石阶,现在虽已残破,毕竟还好走。再住上就只有土路了,有几段已变得又狭又陡,风化了的沙土踩上就滑,常常要手脚并用才能稳住身子。最后一段是暗道,是曲折的山洞,高处勉强能站直,低处仅容一人爬得过去。洞中还可见岔道,深不可测,不知通向何处。洞中有洞,洞旁有洞,像迷宫一般。有的洞通往崖边,大概兼有通气透光和瞭望的作用,正好供我坐下歇一口气。从洞口俯瞰,但见一层层废墟错落山坡,一切都已凝固和死亡,令人不得不想起古格王国惨痛的末日。唯有远处象泉河汩汩的流水和河谷中一片绿色,才提示我们,生命和未来并没有随着古格王国的覆灭而终结。
据考古学家调查,除了这条上山的干道外,已发现的还有4条支道和4条暗道,分别通向山上各处,用于交通联系、防卫和取水。取水的暗道可以从山顶直达山下的水源处,据曾经在阿里地区当记者站长的D书记告诉我,暗道下面可以走四匹马拉的车。山上有大小窑洞879孔、碉堡58座,不少都与或明或暗的通道相连,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防御工事。我们在路旁的一个洞中看到堆放着拳头大小的卵石,显然是当年准备的防卫武器。古格国王经过数百年经营,造就了金城汤池般的王都,拉达克军队和暴动臣民围攻月余而不能下,但却挽救不了最终覆灭的命运,正印证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句名言。
出了暗道就到了山顶,沿路前行就是王宫和议事堂的遗址。这是山上最高的一层台地,高出下一层台地45米多,三面是悬崖峭壁,南端与其他山峦相连的一段很窄的通道也已被人工挖断,四面以城墙环绕,真正是一绝境。台地平面略呈S形,南北长约210米,东西最宽处约78米,最窄处仅17米,约有7 100多平方米。靠南边一组建筑群遗址估计有大小17间房屋,虽然已遭到严重破坏,但从规模和布局看应该是国王的宫室,有国王的议事堂、处理政务的办公处、起居室、大臣朝拜国王的等候厅、侍从和卫士的住房、防卫设施等。中间一组建筑群以佛堂为中心,共有16座建筑物。佛堂面积达250平方米,屋顶已毁,但从残存的供佛须弥座推测,原来在中间供着释迦牟尼大立像,两侧供有八大弟子塑像,壁上绘有精美的壁画。这是一组宗教建筑和处理宗教事务的机构。再向前数十米就是北端的一组建筑群,估计原来有22间房屋。考古人员曾经在这里采集到大量残铁甲衣、铠甲片、头盔片等,山洞内还清理出了几种装火药的牛角筒、数百件铁箭头,在一个封口的窑洞中发现了28个藤牌、残马甲衣和上万支成品、半成品或使用过的箭杆。显然这里曾是与安全防卫、军事有关的机构或此类人员居住的地方。
但是就在这片防卫森严、兵器山积的军事要地,却保留着一座基本完好的金科拉康(坛城殿)和一个供佛的贡康洞(依怙洞)。坛城殿的正殿面积不大,成正方形,每边约5米,前面是一个三角形的前厅。殿中央供奉“坛城”,梵语称为“曼荼罗”,意思为坛或道场。曼荼罗的种类很多,从殿中所绘壁画的内容看,所供的是“金刚界曼荼罗”。殿四壁绘满了精美的壁画,上下有五层,有数以百计的各类佛、菩萨、佛母、度母、神母、天女、金刚、大德、高僧、译师等,形象丰富,神态各异;第四层是“众合地狱图”长卷,令观者毛骨悚然。殿顶的藻井由8根主梁组成2个方框,错向相叠构成三个水平面,层层上升内收。整个藻井的梁、椽、天花板都用彩绘,色彩华丽,图案丰富,美不胜收。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殿堂的门框,整个门框和门楣是以忍冬卷草为主的浮雕,门框两侧脚部各有一尊高浮雕的菩萨,门楣中间是一个兽面,横框正中是一尊坐佛。岁月风霜早已剥落了原来的彩色,但却使它与两边的土墙和这座殿堂浑然一体,给人以一种庄严朴实的质感。居然有人在门框的外沿刻了字,但总算没有影响到浮雕,或许正是这种艺术魅力的强烈震撼才使他高抬贵手吧!
在山顶的过道旁有一个洞口,通向国王的冬宫。洞口本来建有围墙,配有门窗和屋顶,下洞的通道也铺有台阶,这些早已坍塌,所以我们是拉着一根铁索,从洞口沿着陡峭坡道攀援而下的。在接近主洞时,见到另一个不到一人高的洞口,深不见底,据说可以通向后山,并与防卫的碉堡和取水洞相连,供国王在紧急情况下使用。这个洞口旁有一个不大的落地龛,估计是守卫冬宫和暗道口的岗哨。
再往前就豁然开朗,原来有几个洞靠山崖一边开着窗口,阳光正由窗中射来。在过洞的内侧有三个单独的洞,在靠山崖的另一侧则有一个单独的洞和两个有过洞相连的洞,而其中最后一个又连着一个小洞。洞内的高度一般在2米以上,洞门都不到2米,最大的洞约有20平方米,而最小的一个估计才10平方米,显然是考虑了不同的用途和使用者不同的身份。这组有分有合、结构复杂的山洞总面积超过90平方米,据测量估算,当时的开挖量不少于320立方米,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奇怪的是,这些将作为国王冬宫的洞穴中居然没有任何装饰和居住的痕迹,连洞壁都没有抹过。最大的可能是,当这些洞穴开挖完毕时,古格王国已经危在旦夕,以至国王及其亲属从来就没有在这里住过。或者是在开挖完毕后,国王却改变了主意,所以没有继续进行装修。
从崖边的洞口望去,山下的象泉河谷历历在目,远处的雪山也清晰可见。从洞口吹入的阵阵清风使我刚才爬山时流下的汗水消散,使人丝毫感觉不到山顶阳光下的燥热,也忘了正处在山顶十几米的地下。看来这山洞确有冬暖夏凉、四季舒适的优点。加上这复杂而精巧的结构,严密而周到的防卫,古格国王满以为一旦有了风吹草动,这里就能成为最好的避难场所,岂料居然等不到它的完工就已家破人亡?
同伴们正根据各人的专业和兴趣在各个遗址考察,我信步下山,又来到了白殿和红殿。这两座外貌平平的殿堂称得上是古格文化的艺术宝库,无论是大门、门框、柱头、替木、天窗、藻井、天花板、塑像、须弥座、莲座、背光、壁画、雕刻,都是罕见的艺术品。特别是塑像的底座,形制多达十多种,有矩形、菱形、圆形、椭圆形、多棱形、凸形,须弥座、莲花座,单束腰、中束腰、双束腰等。四周壁画更是一部丰富的古格社会史、文化史和宗教史,充分显示了当时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其中有名无名的佛像和人物数以万计,各种佛传故事、宗教仪式、庆典舞乐、世俗生活、飞禽走兽、奇花异草,令人目不暇接。
我注意到,佛像的手往往塑得特别生动,形态各异,但直到T捡到一只脱落毁坏的手时,我才找到了答案。从这只手可以看到,塑造时是用牛皮条做骨架的。原来工匠是用新鲜牛皮条按照手指的形态固定下来,柔软的牛皮条完全可以按照人手的各种形态自由弯曲,而等它自然风干后,就再也不会变形了。
赞叹之余,我不能不想到了事情的另一方面。在一个自然环境如此险恶、资源如此贫瘠的国度,从国君到臣民却如此虔诚地信奉佛教,把国家和个人不多的积蓄全部投入了寺庙。红殿、白殿所用的木材都来自喜马拉雅山的南麓,在这个高原王国中绝无仅有。连国王的宫殿也绝不会比寺庙奢华,而除了寺庙和宫殿,整个古格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物。在王都周围山间密布的低矮窑洞,就是当年绝大多数古格人的住房。当时的僧侣估计要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他们当然要靠其他人的劳动来供养。即使他们的生活相当节俭,也是国家一个沉重的包袱。要是没有天主教的传入,要是没有拉达克人的入侵,古格王国或许还能存在不少年,就像其他一些处于封闭状态的小国一样,但这个社会能进步吗?人民的生活会改善吗?难道古格人真有世世代代赎不了的罪吗?极乐世界的门究竟为谁而开呢?
每当我站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遗迹面前,每当我面对巍峨宫阙、庄严寺庙、金城汤池、舞台歌榭,每当我观赏着一件件耗费了无数人间珍奇和无数人的心血以至生命才造就的艺术品时,我总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它们难道就是为了供我们今天的凭吊观赏才存在吗?在古格王都的遗址前,我的心再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