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为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才,振其徽烈,制《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镕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这是《原道》篇的第二段。
此段承接上文“有心之器,其无文乎”,首先述说“人文”的发端,也就是“易象”的产生。然后叙述儒家六经逐步形成的过程。刘勰认为六经既是人文的典范,又是产生时代最早的文章著述,因而以六经的产生和发展作为人文的代表加以论述。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也就是人文来自于道的意思。太极这个概念见之于《周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指天地)。”太极是天地万物之本,与道家所说的道具有同样的意义,因此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一”时便说:“惟初大极(即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认为太极就是天地万物未生时的状态,也就是道尚未产生出天地万物时的状态。这说法反映了汉代学者关于宇宙生成的看法。魏晋玄学家则将道和太极都解释为“无”,即无形无声、不可捉搦、无从言说却支配万物的本体。总之在人们的观念中,太极即道。因此刘勰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与上文说文都是“道之文”意思相差不多。不过因为他这里要论说儒家经典《易经》的发生,故用了《易》中的概念。刘勰认为人文最初的表现,乃是庖牺(即伏羲)之制作易象,即作八卦、六十四卦。那时还没有文字。后来周文王作卦爻辞(即“繇辞炳耀”之繇辞),孔子作《十翼》(“乾坤两位,独制《文言》”的《文言》,即《十翼》之一),《周易》最终完成。因此说“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周易》虽完成于春秋时代的孔子,但就最初的产生而言,却是时代最早的。
在述说《周易》之后,刘勰又说到神农、黄帝、唐尧、虞舜以及夏、商、周时代的“人文”,这些“文”大体上都体现、记载于儒家经典之中。这些经典最终由孔子整理完成,孔子是“金声而玉振之”的“集大成”的人物。
在这一段的叙述中,刘勰仍然强调人文是“道之文”。他说:“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相传伏羲时黄河中有龙出现,献图,八卦就是伏羲根据那图画成的。又相传禹时洛水有神龟负书而出,即《洪范》九畴,也就是九类治天下之大法。《尚书》中有《洪范》篇,叙箕子向周武王述此九畴之事。刘勰举出这两个传说,意在作为例子,说明儒家经典、儒家思想乃是“神理”的体现。“神理”是什么?神理就是道。道的存在、道的发挥作用是必然如此但却无法言说、不可把捉的,是“玄之又玄”、神妙莫测的,因此称之为神理。《河图》、《洛书》之说,今天看来荒诞不经,但古人相信是事实。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刘勰也曾沿袭旧说,说过《河图》、《洛书》的出现是“天命”,但其所谓“天命”,与“神道”并提(《正纬》云“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其所谓神道,即本段“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的“神理”。既说“谁其尸之”,则表现他并不认为这是造物主有意的启示、安排,而认为是不可究诘的道的体现,是不知其所以然的事实的存在。这与汉代天人感应之说是有所不同的。应该说这是旧瓶装新酒,在旧时的说法、旧时的语汇中注入了新的含义,是玄学思想的反映,也反映了古人思维的进步。
(一)《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 意谓《易》之六十四卦中,只有《乾》、《坤》两卦有《文言》。因《乾》、《坤》最为重要,其他诸卦皆从《乾》、《坤》出,故特制《文言》以阐释之。文有文饰意。孔颖达《正义》引庄氏云:“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陆德明《经典释文·周易音义》:“文饰卦下之言也。”这里所谓文饰,实际上就是阐释、阐发之意,而又具有运用文采的含意。《文言》中较多用韵及对偶之处,《文心雕龙·丽辞》曾言及之,清人阮元《文言说》、《文韵说》特地加以阐发,可参看。又,“言之文也,天地之心”二句,可谓有多重含义。第一,《乾》、《坤》两卦,分别代表天地,故刘勰将阐发此两卦意义的文辞称为天地之心。第二,从字面上看,“言之文也,天地之心”,是说对言辞加以文饰,这是天经地义,是天地间的要义。而《文言》多用韵及对偶,正是文饰言辞的典范。第三,上一段曾说人是“天地之心”(系用《礼记·礼运》语),又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意谓有人必有言,有言则人文彰显。这里又说修饰言辞是“天地之心”。合而观之,知刘勰强调言辞的重要,又强调言辞须加修饰。
(二)业峻鸿绩 即“业峻绩鸿”。乃故意错综其辞,以避免单调,给人变化参差的感觉。又如《宗经》云《春秋》“婉章志晦”,即“婉章晦志”,也是其例。古人早有其例。如《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必变。”《周易·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楚辞·九歌》:“吉日兮辰良。”均是。参见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一、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十六章《错综》、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八篇《错综》。峻、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