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其地在今山东日照市。但这是刘勰的祖籍。事实上早在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北方人士避难南迁之时,刘勰的祖先也逃到了南方。那些南迁人士,许多都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定居下来,刘氏家族应也是如此。所以,刘勰其实应该是京口人。京口在长江南岸,交通发达,地位重要,东晋南朝时是有名的都会,经济发达,人文荟萃,文化气息十分浓厚。
刘勰的祖上没有地位显赫、名声昭著的人士。其父名尚,事迹不详,只知道他做过越骑校尉的官。那是一个四品武官。刘尚去世较早,家道也就衰落。总之刘勰的出身并非贵胄华门、世家大族 ,而且早孤,家境是比较寒微的。
刘勰的生卒年,也都没有确切的资料可供推算。粗略地估计,大约生于刘宋泰始(465—471)初年。他一生经历宋、齐、梁三朝,与梁武帝萧衍以及齐梁时的著名作家谢朓、丘迟、柳恽、裴子野、王融、吴均等人的年龄大致相当,比沈约小二十多岁,比江淹小二十岁左右。至于著名的刘宋三大作家谢灵运、颜延之、鲍照,都比刘勰大得多。谢、颜早已逝去,鲍大约恰死于刘勰出生前后。《文心雕龙》评述作家作品,止于东晋,对刘宋以及齐、梁作家都不加评论。不过对于刘宋时的一些重要文学现象,如谢灵运等开创的描绘山水物色的风气,如文辞力求新异的倾向,却都还是有中肯的论述的。
刘勰早早就死了父亲,家境不富裕,但他笃志好学。他一生未曾婚娶。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入定林寺,依托有名的沙门僧祐,在僧祐身边生活了十多年,但却并未出家落发。定林寺在建康(今南京,三国吴、东晋和南朝均建都于此)钟山(即紫金山)。寺原在山下,刘宋元嘉(424—453)年间,罽宾(今阿富汗)僧人昙摩密多从浙东返回建康,居住该寺。他觉得寺的位置太低,便在髙处择址营建新寺,称为上定林寺。原先的下寺便渐渐废弃了。上定林寺造得宏伟深邃,四周林木葱茏。信徒云集,香火极盛。许多高僧都曾栖止于寺中,崇信佛教的王侯贵臣也常常前往寺中礼拜听道。寺内还藏有大量佛教经论典籍,还供奉着高僧法献从西域带回来的佛牙、佛像。法献便是僧祐的师父。
刘勰生活的时代,朝野上下奉佛的空气甚浓。齐武帝次子竟陵王萧子良,就是一位虔诚的佛徒。而僧祐,正是萧子良所尊崇的律学大师。刘勰依附这样一位高僧,有的学者认为具有躲避课输徭役的动机,有的猜测或许怀有寻找接近上层人士机会的目的。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如佛教信仰、便于读书等。总之,刘勰入寺凡十余年,在此长时间内,他做了不少与佛教有关系的工作。例如为某些逝去的僧人、有名的寺庙撰写碑铭。此类工作在当时是十分重要、慎重从事的,刘勰受托撰写,足见其文笔受到器重,非同一般。
这一期间刘勰所做的更要紧的有关佛教的工作,乃是协助僧祐整理寺中所藏佛家典籍,编制目录。僧祐在收集、整理佛典方面有重要贡献,他整理群经以后编撰了一部目录,名为《出三藏记集》(“出”乃翻译之意,三藏指经藏、论藏、律藏,佛书分成这三大类)。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佛典目录,不但历来为研究佛学者所宝重,而且在目录学史上也有重要地位。著名历史学家陈垣先生曾称赞该书的一些体例、做法,为“目录学家亟当效法”,并指出清代“朱彝尊撰《经义考》,每经录其前序及后跋,即取法于此” 。可见其书的学术价值和影响,已超出于佛学领域之外。而在这部书的编撰中,刘勰可能也有相当的贡献。《梁书·刘勰传》云:“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既说“录而序之”,则《出三藏记集》中各部分的序,或许就有刘勰的手笔。此外,僧祐还编撰有一些著作如《弘明集》等,刘勰很可能也曾出力。通过这些工作,刘勰不但提高了自己的佛学修养,而且锻炼、提高了思辨的能力。当时寺中所藏佛典数量浩瀚,颇为杂乱,还有伪作混淆于其间,进行整理,必须花大力气进行比较、鉴别、选择、归类,上下联系,左右参证,这本身就是一种学术的训练、思维能力的训练;何况佛学理论富于思辨性、逻辑性,深入钻研之,当然会大大提高思辨的能力。因此,这一工作对于刘勰写作《文心雕龙》,是有益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条理明晰,富于逻辑性,在在显示出作者分析和归纳的能力,学者们多指出这与刘勰受佛学的影响有关。应该说这种判断是有道理的。当然,也不能将刘勰思维之精密完全归功于佛典的影响,我国的固有学术,经历先秦、汉代、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发展,同样体现出逻辑思维水平的不断提高。读诸子书和大量的论说性文字,尤其是魏晋时期的玄学著作,便可感受到其浓厚的思辨性。
学者们对于《文心雕龙》是否受到佛学影响、有哪些影响的问题,颇有兴趣。有的认为受佛学的影响颇大;有的则以为不然,认为《文心雕龙》就其内容而言,是见不出佛学的影响的。这个问题这里不拟详论。我们的看法是:在思维方面,可以说刘勰受到佛学影响。除了上面所说思维的精密性之外,《文心雕龙》所体现的观察问题的方法,可说也有佛学的影响在里面。《文心雕龙》常常用一种分析的态度去观察事物。比如论作家的主观因素,曹丕《典论·论文》以一个“气”字概括之,不作分析;刘勰则析为才、气、学、习四者。又如论优良的文风,刘勰运用了当时人物评论、文艺评论中所用的风力、骨气、风骨等语。但别人从来不对这些词语作解释,刘勰则明确地从风、骨两个侧面加以定性的说明。这种分析的态度,在佛典中比较常见。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是《文心雕龙》很多地方体现出辨证的思想方法,总是顾及事物的两极,取其折中而不偏于一方,立论通达而稳妥。有的时候,刘勰评价某一事物时,其说法似乎自相矛盾,令读者有点捉摸不定。例如论及《楚辞》,既热情赞颂其“奇文郁起”,“惊采绝艳,难与并能”,却又说“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又如论建安时期曹氏父子的乐府诗,既说“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语含贬意,却又称赞其“气爽才丽”、“有佳篇”、“清越”。其实这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去说。事物本来是多角度、多侧面的,从不同方面去看,结果往往就是不一样。合而观之,始见其全。这种辩证的观察事物的思想方法,当然我国固有学术中自古就有,而佛学强调“中”道、不滞一边,对于刘勰该也是很有影响的。《文心雕龙·论说》评西晋玄学家贵无、崇有之争时,曾说:“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认为大乘般若空宗将万物视为既是有又是无、既不是有又不是无、有无相统一的理论才是真理,才是高度的智慧。可见刘勰是自觉地接受此种佛家智慧的影响的。除了思维方法之外,就具体内容而言,《文心雕龙》中确实极少能见出佛学的影响。这并不奇怪,因为《文心雕龙》谈的是文章,它要总结的是我国先秦至南朝——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所谓文学自觉时代——的文章写作、文学创作的思想、理论,那样的内容当然不可能从佛典中去寻找。但是,涉及个别问题时,也可能与佛学有关。如《原道》篇论宇宙本体与万物的关系,其中就有当时佛学的影子,这只要对照着读一读刘勰的佛学论文《灭惑论》就清楚了(参第一讲“小结”)。关于《文心雕龙》所受佛学影响的问题,值得深入研究,因此在这里顺便简单地谈一下。
刘勰依托僧祐,在定林寺内生活了十多年。《文心雕龙》就是在此期间写成的。在定林寺中,除了僧祐苦心建立的佛教经藏之外,也收藏有大量经史子集四部图书。整理佛典是需要佛教之外的典籍作为参考的。僧祐自述其整理工作时就曾说:“钻析内经,研镜外籍,参以前识,验以旧闻”(《出三藏记集序》)。所谓内、外经籍,就是分别指佛教的和佛教外的典籍。这些典籍,为刘勰的学习、钻研,为他写作《文心雕龙》提供了很好的客观条件。
刘勰长期居留于寺庙之中,整理佛教典籍,还写作捍卫佛法、批判攻讦佛教的长篇论文《灭惑论》,可以说是一位虔诚的佛徒,但他却并没有出家。这是为什么呢?这与他的人生观密切相关。他虽然身在庙宇,其实却心存魏阙。《文心雕龙·程器》云:
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
这便是刘勰的人生理想。他认为君子应当提高自己的道德、学问和才能,怀抱利器,一旦机会来临,便施展才干,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在我国古代,一般知识分子想要求得自身的发展,都得进入仕途。如果没有那样的机会,那么便不得已而求其次,“独善以垂文”,通过著述,尤其是写作子书或史书,以达到立言不朽的目的。所谓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那里往往是根深蒂固的一种人生观念。刘勰也正是如此。他虽然由于出身寒微等我们今天不十分明了的原因栖身于佛宇,其实是待机而动,盼望着出仕的。可惜齐末的政治太黑暗动荡了,最高统治集团内部猜忌残杀,刘勰根本不可能获得出仕的机会。而写作《文心雕龙》,也正是他不能“奉时以骋绩”而不得已“独善垂文”的一种表现。《文心雕龙·序志》云:
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甚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又《诸子》篇云: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可谓再三致意。其借助于著述以垂名不朽的愿望,是何等强烈。《序志》最后以充满情感的语调说:“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可以说《文心雕龙》这部著作简直是刘勰精神和生命的寄托。《序志》又说:“茫茫往代,既沉予闻 ;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往代、来世,是用佛教三世之说的话头。刘勰的意思是说:在过往的世代之中,我是默默无闻、未曾有过声名的;待到悠悠来世,这部著作或许能蒙后人观览吧。虽然努力于立言不朽,但所著之书能否在当代受到重视,刘勰仍感到悲观,只好寄希望于来世。而来世毕竟有点虚无缥缈,再说自己地位卑微,著作能否传世,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因此用了一个“倘”字,是一种不确定的口气。《知音》云:“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也流露出同样的悲慨。这实在使人同情。一方面怀着立言不朽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却又对自己生命之所寄的著作的命运并无把握,刘勰就是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写成《文心雕龙》的。
《文心雕龙》的写作始于刘勰三十岁以后,而其成书定稿,应在南齐最后一个皇帝齐和帝时期(501—502) 。其写作正经历了齐末政治混乱动荡的年月。在动荡之中,雍州(治所在今湖北襄阳)刺史萧衍乘机起事,率兵攻下建康,结束了齐的统治,建立梁朝。时在502年春夏之交。同年,改元天监。
梁朝的建立,似乎给“待时而动”的刘勰带来了一些希望。据《梁书·文学传》记载,刘勰写成《文心雕龙》之后,一时尚没有获得赏识,他便想收名定价于沈约。沈约历仕宋、齐、梁三朝,在齐时与萧衍曾同在竟陵王萧子良门下,都是有名的“竟陵八友”中的人物。萧衍阴谋篡位,他也是积极赞助者之一。因此梁朝甫建,他便地位贵盛。同时沈约又是著名作家,在文学、史学方面都很有建树,是“永明声律说”的创始人之一。难得的是他还喜欢奖掖后进,许多有文学才能的年轻人都得到过他的褒赏。还有,他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定林寺僧祐之师法献逝世后,就是请他写的碑文。因此,刘勰想从他那里获得对《文心雕龙》的肯定,是很自然的。可是他地位高,要见到他不容易,刘勰便背着自己的这部著作,样子像个小贩,候在路边,俟沈约车驾经过时,趋于车前求见。沈约取读之后,大为赞赏,说是“深得文理”,并放在自己案头,经常翻阅。这对于刘勰而言,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他不但获得了知音,而且可能也是因此而获得了步入仕途的机会。
刘勰在梁朝的仕宦经历,见于《梁书·文学传》。他担任过临川王、中军将军萧宏和南康王、仁威将军萧绩的记室。萧宏是萧衍的六弟,萧绩则是萧衍的第四子。所谓记室,就是秘书、书记之类,是搞文字工作的。还担任过太末县(在今浙江省衢县东北)的县令。在此任上,颇有政绩。在任萧绩记室时,还兼任东宫通事舍人一职。所谓东宫,即指太子。当时的太子就是在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上颇有名气的昭明太子萧统。萧统(501—531),字德施,萧衍长子,逝世后谥号昭明。他以礼贤下士、爱好文学著称。曾主编《文选》,对后世影响极大,是很长历史时期内人们学习文章写作的范本,曾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说法。它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各体文章总集。《梁书·昭明太子传》说萧统“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间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于时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士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同时他也崇信佛教,遍览群经,在宫中举行法会,招引名僧,谈论不绝。刘勰既擅长作文,富于学问,又有深厚的佛学修养,如今成了萧统的属官,不言而喻,自然深为萧统所爱接。近世有的学者以为《文选》的编撰,可能也受到《文心雕龙》的影响。东宫通事舍人官秩很低,但侍奉太子,是人们所歆羡的“清选”。刘勰任此职多年。天监十七年(518),他因上表言事,建议郊祀天地时也像宗庙祭祀那样,不用牺牲而改用蔬果,投合了正狂热崇佛的武帝的心意,遂升迁为步兵校尉,而仍兼东宫通事舍人。
《梁书·文学传》记载刘勰的仕宦经历,即到此为止。此后刘勰还做了些什么呢?据学者考证,他任步兵校尉不久,便解职而奉萧衍之命,与沙门慧震在定林寺修撰经藏。上文说过,齐时刘勰在定林寺曾协助僧祐整理经藏,编制目录,此次又加以编撰整理,当是因经藏又有所增益的缘故。此前僧祐已于天监十七年圆寂,年七十四。其碑文即由刘勰撰写。这位高僧在刘勰的一生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次刘勰再入定林寺整理经藏,可说也是继承了他的事业。完成此项工作后不久,刘勰便上表请求出家,并燔烧鬓发,以示决心。得到萧衍应允之后,便在寺中换着僧服,改名慧地。出家不到一年,便溘然而逝,其时大约在梁武帝普通二年(521)前后,享年约五十六七岁 。刘勰的一生,可说与建康的这座名刹有不解的因缘。青年时入寺,虽已信仰佛教,但仍抱着入仕的理想,企图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而晚年终究成为寺中的一名僧人,在晨钟暮鼓声中走完了自己的生命的途程。其间思想上经历怎样的变化?由于资料缺乏,实在是难于深究了。
刘勰的作品,除了《文心雕龙》这部不朽之作之外,其他留传至今者很少。他写过不少与佛教有关的文字,但留下来的也只有两篇:一是作于齐代的《灭惑论》 ,那是一篇捍卫佛法、驳斥对于佛教的攻击的长篇论文;二是作于梁天监十五六年的《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那座石像,是僧祐奉萧衍之命设计雕造的,号称江南第一大佛,至今还巍然安坐于浙江新昌县城西南石城山大佛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