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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秦汉以来,雅声不复

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典,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至宣帝雅诗,颇效《鹿鸣》。逮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汉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张华新篇,亦充庭《万》。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磬,后人验其铜尺。和声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乐,不直听声而已。若夫艳歌婉娈,宛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讲解]

这一大段叙述秦汉以后乐府的发展。刘勰慨叹周代的“雅声”消亡,再也不能恢复,而“溺音”即流俗乐歌却盛行不衰。

关于汉代乐府,刘勰主要叙述朝廷郊庙祭祀时演奏乐歌的情况。西汉初年有制氏家族,供职于太乐官署,世代相传,他们能记得一些雅乐的旋律(古代没有完善的记乐方法,乐曲的保存、流传全靠乐工演奏,手耳相传)。所谓雅乐,指周代流传下来的古乐。但制氏也只是记得一些旋律而已,至于那些旋律有怎样的意义,在什么样的场合、如何配合礼仪演奏,就全然不知了。至于叔孙通制定宗庙祭祀的礼乐仪式,虽然说是模仿周代保存、行用的古代雅乐,实际上主要采用秦朝旧法,并非真能用雅。汉武帝时很重视礼乐。他创立了一个新的音乐官署,负责收集各地的音乐歌诗,令精通音乐的李延年为朱买臣、司马相如等人写作的诗歌配上乐曲,用于郊祀和宗庙祭祀(即载于《汉书·礼乐志》的《郊祀歌》十九章)。但是,这些用于庄严典礼的乐曲歌诗,在曲和词两方面都是不符合雅正要求的。在曲的方面,如《汉书·礼乐志》所批评的,“皆非雅声”,“不协于钟律”。很可能其中是掺杂了采集来的地方谣讴的成分的。当时周代遗声并未完全泯灭,武帝的兄弟河间献王刘德好古,就曾收集雅声进献,无奈武帝虽也命乐工操练备数,但并不真拿来派用场。在词的方面,《郊祀歌》多歌颂武帝的功德,没有颂扬祖宗的内容,还颇有向神灵祈求长生的语句,其迎神曲中还描绘供神女乐的美丽。这些也都是不雅正的。相传《诗经》中的《周颂》、《商颂》和《大雅》中的部分诗篇是用于祭祀的,其中多歌颂祖宗先王之辞,而不是颂扬当代。《郊祀歌》显然是违背这一传统的。因此当日大臣汲黯就批评武帝道:“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按:指《郊祀歌》中的《天马歌》,歌武帝远征西域得马之事)。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邪?”(《史记·乐书》)《汉书·礼乐志》也批评道:“今汉郊庙诗歌,未有祖宗之事。”到了武帝孙子宣帝时期,倒是有过益州刺史令人作诗、用相传是周代遗声《鹿鸣》曲调歌唱的事,但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小插曲,根本不可能改变“溺音腾沸”的局面。整个社会,从朝廷到民间,都爱好俗乐。宣帝子元帝即爱好新声俗曲,自己就会鼓瑟吹箫,制作新曲。至成帝时,所谓郑声淫声尤为兴盛,擅长俗乐的倡人富显于世,贵族外戚家中养着乐队,时时演奏,甚至与皇帝争夺女乐。至于东汉的郊庙乐歌,虽然有些歌词合乎雅正,但其乐曲却仍然不是周代古雅的音乐。

关于汉末曹魏,刘勰叙述曹氏三代(曹操、曹丕、曹睿)对于乐歌的爱好。曹氏父子祖孙都喜爱音乐和诗歌,他们自己便写作了不少诗篇,在当时或后世被配入乐曲歌唱。他们所爱好的乐曲,是汉代流行的民间乐曲相和歌。其诗作所配合的乐曲,也是相和歌曲(包括所谓清商三调,即清调、平调、瑟调)。刘勰这里举出的“北上”,即曹操所作“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一篇,西晋和南朝宋、齐时便都是配上清调中的《苦寒行》演唱的。至于曹丕“秋风”,即七言“秋风萧瑟天气凉”,晋、宋、齐时是配上平调曲中的《燕歌行》演唱的。清商三调出自民间,是俗曲,为何刘勰说是“三调之正声”,以“正声”称之呢?原来这是用了当时一般人的说法。在一般人心目中,音乐的雅正或流俗原不是恒久不变的。前一时代的俗乐,到了后一时代,由于隔开了一长段历史的距离,心理上就会觉得古雅,特别是与新起的俗曲相比,就更显得古气盎然。再说原先的俗乐,被士大夫阶层所喜爱之后,也往往就被他们所加工改造,旋律、节奏变得相对平和一些,就显得雅了。刘勰说曹氏祖孙所作乐歌“音靡节平”,就是说他所听到的那些乐曲声音美丽(靡,丽也),节奏平和。南朝宋齐之时,清商三调正是被称为“正声”的。当时一些酷好古乐的人,如宋末的王僧虔和萧惠基,就十分赏悦魏三祖曲和相和歌,称道这些曲子“典正”,“中庸和雅,莫复于斯”(《宋书·乐志》,又《南齐书·王僧虔传》)。当时新起的俗曲即吴声、西曲蓬勃发展,为朝野人士所爱好,而清商三调却被冷落,政府的音乐机构也不大演奏,于是才十来年的工夫,这些旧曲就“亡者将半”了。王僧虔因此而上表给皇帝,要乐队好好排练,抢救遗产。皇帝应允了,即由萧惠基主持其事。总之,刘勰说魏三祖曲是“正声”,反映了当时人以这些曲子为雅音的情况。而刘勰虽也觉得它们“音靡节平”,比较雅正,但认为它们原本却是汉代俗曲,与周代保存和使用的真正的“雅乐”相比,就只能说是“郑声”了。他从周代雅乐一去不返的角度立论,便慨叹曹氏父子祖孙的音乐趣味,也是只知随波逐流,爱好俗乐而并不雅正的。

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刘勰对曹操等人所作歌词也加以批评。说它们“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滔荡,即动荡、激荡之意。“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就是说那些歌词情感激动,充满哀伤的气氛。即以所举“北上”、“秋风”之例而言,前者写行军的艰辛,后者写思妇的悲思,确是情感强烈、令人悲苦。刘勰认为,这种强烈的情感表现,不符合中正平和的要求。尽管清商三调的旋律已经雅化,“音靡节平”,但歌词仍非和雅。所谓“《韶》、《夏》之郑曲”的评价,当也与此有关。但这样的评价,颇令人感到困惑,因为与刘勰在其他地方评论诗歌时的观点不一致。《明诗》对汉代古诗评价很高,说它们“怊怅切情”。汉代古诗写游子思妇之情,词多哀怨,同样是抒发一种悲剧性的情感,为何刘勰却高度评价呢?《明诗》、《时序》以肯定的语气概括建安诗的特点,说是“慷慨以任气”、“梗概而多气”,那也就是直抒胸臆、抒情富于力度之意,与本篇所说“滔荡”、“哀思”意思相通。为何彼扬而此抑呢?《才略》称赞“魏文之才,洋洋清绮”,并且特别指出其“乐府清越”。而本篇所说的“秋风”一篇,正是曹丕乐府诗的代表作。为何互相矛盾呢?即使就本篇来说,“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应是褒辞。所谓“气爽”,也就是抒情明朗,富有感染力。下文却又批评其志气“滔荡”。还有,三祖之作被认为是“郑曲”,但曹植、陆机之作却被评为“佳篇”(见下文)。试读子建、士衡之作,一样是情感激荡,多诉悲情,何以抑扬不同?这样的矛盾现象,如何解释?关键就在于《乐府》篇具有特殊性。本篇所论述的不是一般的诗作,而是配乐演唱的歌词,它们是附丽于乐的。而传统的儒家音乐思想,特别显得保守。崇雅黜郑的观点,一以贯之地占据统治地位,即使六朝亦然,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欣赏实践中却往往相反)。由于要求音乐雅正平和,反对鼓荡人心,连带着也就要求配乐的歌词也中正和平。但是刘勰在脱离音乐、一般地评论诗歌时,却并不这样要求的,却是称赞动人的情感力量的(参见第四讲论《明诗》)。这样,就出现了上述矛盾现象。对于同一事物,在不同的场合,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评述,就得出不同的,甚至似乎是矛盾的结论,这种情况在《文心雕龙》中多处出现,非止一端。

关于晋代乐府,刘勰叙述了荀勖改制而造成乐声偏高的事件。这也是音乐史上一个著名的事件。刘勰由此而发表议论,即欲求“和乐之精妙”,必须“表里相资”,意谓乐曲和歌词须互相配合,都很重要。乐曲是“表”,歌词是“里”。

然后刘勰笔锋一转,又由“表里相资”而强调歌词的重要,并进而批判民间歌曲由于歌词为“淫辞”,所以不可能成为“正响”,必然是“诗声俱郑”。然而因为此类郑卫之声既婉转动人,情感表现强烈、淋漓尽致(“切至”有直截了当、明畅淋漓意),又是新声变曲,因而为人们所热烈爱好。雅正平和、温润含蓄的乐曲,却叫一般人听了打瞌睡。刘勰为此而十分感慨,说郑卫之声之所以盛行,就是由人们这种审美趣味所决定的。这里所谓“婉娈”而“切至”的艳歌宛诗,很大程度上是指南朝盛行的吴声、西曲而言的。吴声、西曲的内容以歌咏男女情爱为主,正是刘勰所谓“淫辞”。刘勰对于民歌是很轻视的。不光是吴声、西曲,即使汉代民歌,有的抒发男女之情,有的反映一些社会问题,后人(包括今日的我们)给予很高的评价,刘勰却是一字不提

[备参]

(一)关于汉武帝“始立乐府” 《汉书·礼乐志》云:“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艺文志·诗赋略》亦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是乐府始置于汉武帝时。但同是《礼乐志》,在上述引文之前却又有“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的话,似乎前后矛盾。对此学者有种种解释。王运熙先生《汉武始立乐府说》 认为“乐府令夏侯宽”的“乐府”其实是泛称,指的是另一音乐官署太乐,“乐府令”其实是指太乐令。也就是说,汉初原本有音乐机构太乐,也可称为乐府。至汉武帝时另外又设立一个机构,定名为乐府。从此太乐是太乐,乐府是乐府。前者一向是归奉常(后改名太常)管辖,后者则归少府管辖;前者掌管雅乐,后者主要掌管俗乐。各有所属,各有所掌。不过即使乐府已建之后,人们在称呼太乐、太乐令时,有时仍称乐府、乐府令,于是便出现了上述《汉书·礼乐志》那样令后人困惑的记载。陈直先生《汉封泥考略》 考证汉“齐乐府印”时则说:“少府属官有乐府令丞,太常属官有太乐令丞。‘乐府’疑即‘太乐’之初名。”二位先生所说有所不同,但都认为汉武所建的乐府与太乐是两个机构,而“乐府”之称,有时其实指的是太乐。1976年春,文物考古工作者发现秦始皇陵出土文物中有编钟一件,纽上刻有“乐府”二字。又上世纪90年代于西安市北郊汉长安城遗址出土大量封泥实物,被认为是秦代之物,内有“乐府丞印”、“左乐丞印”。于是颇有学者认为秦时已设乐府,并非汉武帝时始设乐府。其实这些新的发现未必就能推翻《汉书》汉武始设乐府的记载。因为问题不在于武帝之前的汉初以至秦代有无“乐府”之称,而在于那时是只有一个音乐官署,还是已如汉武帝那样,同时并设不同归属、不同执掌的两个官署。如果只有一个,那么或称乐府,或称太乐,或二者混称,实质上是一回事。秦代的所谓“乐府”,很可能也就是“太乐”。有学者指出,秦钟既然出土于始皇陵,当是由太乐所掌,因为宗庙礼仪之事是由奉常所管理,太乐正是奉常的属下。那么钟纽上的“乐府”二字或许指的是太乐令管理的乐器库和乐人教习之所。秦封泥的“乐府令”可能也就是“太乐令”的别称。因为那乐器库和乐人教习之所“乐府”是由太乐令管理的,于是就将太乐令称作乐府令了 。这当然只是一种推测,但至少说明秦钟、秦封泥上的“乐府”字样并不见得能推翻《汉书》关于汉武帝始立乐府的记载。

(二)三调之正声 三调指清调、平调、瑟调,它们属于汉代的民间歌曲相和歌系统 。西晋荀勖整理国家音乐机构的曲目时,将许多“旧词”包括曹氏三祖和曹植所作的歌词以及不少无名氏古辞配入三调演唱。东晋时这些曲目很受重视(刘宋时王僧虔上表云“江左弥重”,见《宋书·乐志一》、《南齐书·王僧虔传》)。南朝宋、齐时国家音乐机关仍保留三调的诸多曲目,不过就在刘宋时,却日渐凋落,以至王僧虔上表请求整理抢救,而由萧惠基主持其事。宋、齐时都称相和歌曲(包括三调曲)为正声。如刘宋张永就著有《元嘉正声技录》,著录相和歌曲。又如《南齐书·武帝纪》载,齐武帝萧赜病重时,为安定人心,乃“召乐府奏正声伎”。所谓正声伎即指清商三调等相和歌。(《资治通鉴》卷一三八载此事,胡三省注云:“江左以清商为正声伎。”胡氏所谓清商,当指汉魏旧曲即清商三调等。)又《宋书·隐逸传》载,宋文帝刘义隆赏赐戴颙一支乐队:“长给正声伎一部。颙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号为清旷。”据《宋书》语意,《何尝》、《白鹄》是“正声伎”中的两支曲目,而这两曲都是属于清商三调中的瑟调的(据《宋书·乐志》),可见“正声伎”即指清商三调(或者说包括清商三调)。唐代张彦远著《历代名画记》,卷六所录刘宋袁倩的作品,有《正声伎图》。总之以“正声”指称包括清商三调的汉魏相和歌,应是宋、齐时的习用之语。

(三)《韶》、《夏》之郑声 意谓三调曲与真正的雅乐——周代朝廷所用的乐相比,乃是流俗之曲。《韶》是舜乐,《夏》是禹乐。相传周王朝保存并使用“六代之乐”,这里《韶》、《夏》即代指那“六代之乐”。《周礼·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 (即‘韶’)》、《大夏》、《大濩》、《大武》。”郑玄注:“此周所存六代之乐。黄帝曰《云门》、《大卷》。……《大咸》,《咸池》,尧乐也。……《大 》,舜乐也。……《大夏》,禹乐也。……《大濩》,汤乐也。……《大武》,武王乐也。……”周王朝所用的乐曲,到秦汉时还有些残留的,也有少数人热心于保存(如上文“讲解”中说到的河间献王),可是最髙统治者不放在心上,一般人也都追逐新变而不好古,因此终究消亡,连那些残存者也散失了。刘勰为此而感叹不已。

(四)艳歌婉娈,宛诗诀绝 艳歌,当指描写女性、抒写男女之情的歌谣类作品,如吴声、西曲等。徐陵《玉台新咏序》:“撰录艳歌,凡为十卷。”其“艳歌”即指此种内容的诗歌。宛诗,据唐写本。学者多疑应作“怨诗”,或作“怨志”。但南朝实有“宛诗”之名。《宋书·律历志上》载荀勖所作十二律笛之制,其黄钟之笛云:“清角之调,以姑洗为宫。”原注云:“唯得为宛诗谣俗之曲,不合雅乐也。”(《晋书·律历志》同)因清角之调声高,故不合雅乐。此处“宛诗”不会是“怨诗”之误,而正是指谣俗之曲,与刘勰意同。又《文选》卷二七魏文帝乐府《燕歌行》题下李善注引《歌录》:“燕,地名。犹楚宛之类。”“宛”似指地域名。“宛诗”犹如“燕歌”,原是地方性的歌谣。 jmhWa1u9Z412ruS5pImJt5a8P0p0cR5PW4f9pJ34sSMPcETxiP+ecJw9+xUBJr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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