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杨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眄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不有屈平,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刘勰对《楚辞》的评价实际上是非常高的。说《楚辞》“自铸伟辞”,“惊采绝艳,难与并能”,“金相玉式,艳溢锱毫”,其衷心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至于本篇开头所说的“奇文郁起”,更具有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而言的意味。奇就是不常、不凡、与众不同,又意味着创新,即“自铸伟辞”。《楚辞》与经书之雅正相比较,确实是生面别开,令人惊绝。具体说来,刘勰指出了《楚辞》三方面的优点:一是抒情动人。所谓“哀志”、“伤情”、“郁伊而易感”、“怆怏而难怀”,说的都是那种哀伤的、悲剧性的情感。二是写景真切。所谓“循声而得貌”、“披文而见时”,是说描绘山水节候如在目前。三是辞采华美。所谓“艳辞”、“耀艳深华”,主要即指其词藻华丽而言。
刘勰所总结的《楚辞》的三个优点,都是从艺术表现方面而言的,《辨骚》的重点其实正在这一方面。这与汉人论《楚辞》首先重视其忠君讽谏的思想内涵颇不一样。汉人也注意到《楚辞》的艺术表现方面的特点,但认识还较粗浅,而且与重视其政治内涵相比,究属次要。魏晋以来情况便不同了。曹丕曾比较屈原与司马相如优劣,对屈原的精神品质一概不提,只是称赞其“优游案衍”,“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北堂书抄》卷一百),就已是纯从艺术角度言。晋人王恭有句有名的话:“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也体现了一种从审美欣赏的立场看待《离骚》的态度。这正是魏晋南北朝读者普遍的态度。
至于注重抒情、写景和文辞美丽三者,也是时代风气的反映,体现了文学审美观念的进步。下面就前二者简单地谈一下。
关于抒发情感。从记录汉代事实的典籍中,已能看到欣赏强烈的情感表现、而且往往以悲为美的例子。甚至有宾婚嘉会而演奏丧乐、酒酣之后大唱其挽歌的事情(见《后汉书·周举传》、《后汉书·五行志》注引《风俗通义》)。以悲伤感动为乐趣,其实反映了以强烈的情感激荡为美的普遍心理。但在汉代,这种审美心理与儒家的文艺观是相冲突的。魏晋时这种心理的表现就很普遍了,而且很自觉,还被视为佳话,《世说新语》中就记载了不少例子。在日常生活中,士人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自诩,在文艺欣赏中也对于情之有无浓淡十分敏感,并作为评判作品的一项重要标准。即以对《楚辞》的态度而言,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例子:陆云曾拟《楚辞》而作《九悯》,自称“此是情文”,还说其中《行吟》一篇“与渔夫相见时语亦无他异,附情而言”,所以为佳。《九悯》竭力渲染屈原的悲苦之情,使人感到作者其实是借屈原题材抒写一般文人共有的关于遇合、死生、离别等方面的感慨愁怀。又晋武帝曾下诏令“作愁思之文”,左芬应诏作《离思赋》,尽情抒发思亲之痛。赋中有“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伤于离别”之句。屈子去国有深刻政治内容,自不同于一般的离亲别友,但左芬此处却撇开其政治内容,只从“恨别”加以体会。陆云与左芬的例子,都表明人们阅读《楚辞》时,对于其中的情感表现体会甚深,而政治方面的观念却减弱了。
关于《楚辞》的写景,刘勰除了在《辨骚》中加以称赞外,在《物色》篇中也说:“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指出江山风景于屈子之诗情大有禆益,那当然是由于刘勰对《楚辞》的写景有深刻的印象。确实,我国文学作品摹写江山意境之美,实起于《楚辞》。清人恽敬云:“《三百篇》言山水,古简无余词;至屈左徒,而后瑰怪之观、远淡之境、幽奥朗润之趣,如遇于心目之间。”(《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三《游罗浮山记》)吴子良亦云:“文字有江湖之思,起于《楚辞》。”并举《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句,称“摹想无穷之趣,如在目前”(《林下偶谈》卷一)。钱锺书先生谓《诗经》所写还止于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楚辞》始解以数物合布画面,类画家所谓结构、位置者,更上一关,由状物进而写景” 。对于《楚辞》的这一优点,大约最早指出来的便是刘勰。当然,这与时代风气、与人们文学眼光、文学观念的进步都有关系。魏晋以来,人们对于自然风景、节候变迁日益敏感,审美能力日益发达,对于文辞状物形似即描绘外物形象的功能也日益自觉。刘宋山水诗的兴盛在这一过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文心雕龙·明诗》说刘宋作者“情必极貌以写物”,《物色》说他们“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表明刘勰对文学创作中这一新的动向是有充分认识的。正因为这样,他指出了《楚辞》的山水节候描绘“循声而得貌”、“披文而见时”的优点。
在充分肯定《楚辞》艺术成就的基础上,刘勰提出了关于写作的基本思想,那就是“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亦即以五经为典范,吸取《楚辞》的优长;既要新变出众,又不失端正;既要美丽动人,又要内容充实。在刘勰看来,对于文章写作来说,文风的端正,内容的充实,那是第一位的,但创新出奇、美丽动人,也决不可少。二者并重而主次分明。这是颇有辩证意味的。刘勰用“贞(正)”、“实”和“奇”、“华”分别指说、概括这两个方面。怎样做到二者并重呢?在刘勰那个时代,人们总是将揣摩前代优秀作品当作学习写作的不二法门,因此刘勰提出的办法就是找到正确的学习对象,并且处理好其间的主次关系,即必须以五经为典范,又必须参酌《楚辞》。关于前者,以《原道》、《征圣》、《宗经》加以论述;关于后者,则以《辨骚》畅言之(《辨骚》前一篇《正纬》也是论述“奇”、“华”这一方面的,认为纬书虽“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其中的美丽词藻可供写作者渔猎。但其重要性当然远远比不上《楚辞》)。
刘勰关于写作的基本思想,包括这样一点:求新变和美丽是必须的,但必须掌握分寸,不可过分。他认为汉以来的写作中有过分的情况,他生活的宋齐时代更有此弊。为了纠正时弊,他要找出那过分奇华、讹滥不正之风的根源。于是他找出《楚辞》中的“夸诞”、“诡异”之处,认为那是过分求奇求丽的源头。也正因为此,他说《楚辞》是供“驭”即有控制地参酌的,五经却是可供“凭”、“倚”即加以依靠的。
写作应以经书和《楚辞》为取法对象,这种观点并非始于刘勰。刘宋时檀道鸾《续晋阳秋》曾说:“自司马相如、王褒、杨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旁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乎西朝(西晋)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认为西汉迄于西晋,诸家所作虽时有变化,但都以《诗》、《骚》为楷模。也就是说《诗》、《骚》乃后世诗赋创作之祖。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也说,自汉至魏,虽“文体三变”,但“原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稍后于刘勰,钟嵘《诗品》论汉以后诗人源流所自,归结为《国风》、《小雅》和《楚辞》三系。再稍后萧纲在《与湘东王书》中批评他所不满的诗歌作者,也说他们是“既殊比兴,正背《风》、《骚》”。可知在南朝人心目中,《诗经》、《楚辞》原是文学创作的典范。刘勰所论,原也是与时代风气一致的。不同之处,一则上述诸人提《诗经》而刘勰扩大至五经(《辨骚》云“凭轼以倚《雅》、《颂》”,也只提《诗经》,但可理解为代指五经,因《宗经》篇所论遍及五经)。这是因为檀、沈诸人所言为诗赋,故独举五经中之《诗》;《文心雕龙》所论则还包括各种文体,包括实用性文章以至子、史学术著作,故泛言五经。二则檀、沈等人只是简略地提一下,刘勰所论却全面而且深入,颇有系统,并且区别主次而具有针砭时弊的意义,成为关于写作的一种基本思想,具有理论色彩。这是刘勰的贡献所在,从中也可体会《文心雕龙》“弥纶群言”而加以折中的特点。
(一)志与情 本段有云:“《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这是称赞《楚辞》中的篇章抒发哀伤之情,写得美丽动人。“哀志”就是“伤情”,“志”和“情”在这儿都是“怀抱”即心中所存想之意。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古人论诗时用志字与用情字意思不同:志字所表达的多是与政教或士人立身、穷通出处有关的想法,情字则只指一般的情感活动。这种观点,大约起于对“诗言志”(首见于《尚书·尧典》)和“诗缘情”(首见于陆机《文赋》)的理解,认为“言志”是要求诗歌为政教服务的主张,“缘情”则是只强调个人情感抒发的主张。其实“言志”与“缘情”并不具有这种互相对立的意义。为免枝蔓,这里不展开对“言志”与“缘情”的讨论,只略举语例,说明“志”与“情”在一般地表示内心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词,因此刘勰这里说“哀志”、“伤情”也就是同义的词组(请注意我们并非说志、情二字完全同义,只是说“在一般地表示内心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的)。举例如下。
1.《周易·睽·彖》:“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睽之卦体兑下离上,兑为少女,离为中女,故云“二女同居”。二女各自出嫁,故曰“其志不同行”。男女有别,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却能共同操持好家庭,故曰“男女睽而其志通”。两“志”字均泛言心思、想法,并无政教内容。以下两例亦同。
2.《易·革·象》:“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革卦离下兑上,离为火,兑为泽,二女同居一卦,而有水火之性,故曰“其志不相得”。
3.《易·归妹》九四《象》:“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谓想要过期之后才将少女出嫁,那是因为有所等待的缘故。
4.《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郭象注“自喻适志”云:“自快得意。”按“适志”犹今之沪语“适意”,志即意。
5.《庄子·养生主》:“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郭象注“踌躇满志”云:“逸足容豫自得之谓。”“满志”即洋洋得意。
6.《庄子·达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用志不分,犹今言用心专一,思想不分散,志乃心思之意。
7.宋玉《神女赋》写楚襄王梦中与神女相会,醒后“罔兮不乐,怅尔失志”。“失志”即失意、不得意。又描写神女云“志解泰而体闲”、“志态横出”,“志”、“志态”犹言“意”、“意态”。
8.《诗经·周南·葛覃序》:“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按毛、郑的解释,此诗歌颂文王夫人,有政教意义,但“志”字本身只是心思之意。“志在于女功之事”,即用心于女功,并无政教内容。
9.《诗经·邶风·匏有苦叶》次章毛传:“卫夫人有淫佚之志。”此处“志”的内容是荒淫放荡,与政教无干。
10.《诗经·郑风·狡童》首章毛传:“昭公有壮狡之志。”壮狡之志,谓童心、不成熟的心思。
11.《礼记·曲礼上》:“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志不可满,谓不可过分得意。志,意也。
12.《礼记·王制》:“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谓命市场管理者报告商品价格,以了解人民的好尚,若民风质朴则实用的物品价昂,民风淫侈则奢侈品价昂。郑玄注:“民之志淫邪则其所好者不正。”志,指心意、心思。“志淫”,当然也决不是政教方面的志,而是纵欲享受的志。
13.《礼记·乐记》:“子夏对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僻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淫志、溺志、烦志、乔志,分别指使人心思邪僻、沉溺、烦劳、骄逸。这里的“志”,只是泛指人的心思而已。
上举例句中的“志”,都没有什么政教内容。8至13诸条的内容可说与政教有关,但“志”字本身的意思也还是心意、心思等。不能说“志”字只能用于政教场合。所举诸条的时代大抵在先秦、汉初,汉以后的例子还很多,毋庸一一枚举。
现在再说到“情”字。情字同样可用于一般场合,也可用于政教场合:
14.《周易·系辞下》:“圣人之情见乎辞。”意谓周文王那样的圣人的想法、思想见于他所撰写的卦爻辞中。这“情”字本身所指的可说就是有关政教的内容。
15.《左传》庄公十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杜注:“必尽己情。”那么“必以情”的情字乃心思、心智之意,庄公自称必尽心竭智审察案件。这也是用于政教场合。
16.屈原《九章·惜诵》中屡用“情”字,如“发愤以杼情”、“情与貌其不变”、“又莫察余之中情”、“恐情质之不信兮”,其情乃忠君讽谏之思,当然有关政教。王逸注其情字云:“志愿为情”、“情,志也。”并未区别情、志。
正因为志、情二字可以是同义词,因此我们能看到不少二字并用的语例。姑举数条。
17.屈原《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情就是志。“志沈菀而莫达”,也就是“情沉抑而不达”(《惜诵》)。屈原还屡屡用“心”、“思”、“中”字样,如“心郁郁之忧思兮”(《抽思》)、“心郁邑余侘傺兮”(《惜诵》)、“聊以舒吾忧心”(《哀郢》)、“思蹇产之不释兮”(《抽思》)、“中闷瞀之忳忳”(《惜诵》)等,其实志、情的意思也就都是心、思、中。
18.庄忌《哀时命》:“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王逸注:“意中憾恨,忧而不解,则杼我中情,属续诗文,以陈己志也。”可说志、情都是“意”的同义词。
19.班昭《东征赋》:“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怆悢而怀悲。……酌樽酒以弛念兮,喟抑情而自非。”可说志、情与“念”意思相近,都是“心中所想”之义。上举屈原、庄忌作品可说与政治有关,班昭这里却只是抒发一己去家远行的悲戚而已。
20.陈琳《止欲赋》:“伊余情之是悦,志荒溢而倾移。”志、情都是指自己爱慕一位美女的心思而言。
以上所举为辞赋中的例子,下面所举则见于一般文章之中。
21.《礼记·问丧》:“故哭泣无时,服勤三年,思慕之心,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实也。”“志”并非今日所谓“志向”之志,而是一般的心思、心情之意。同篇有云:“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可以参读。志就是情感之意。
22.《周易·升》六四王弻注:“若能不距而纳,顺物之情,以通庶志,则得吉而无咎矣。”
23.《周易·睽·彖》“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侯果曰:“出处虽殊,情通志合。”(《周易集解》卷八引)情通志合,犹今言情投意合,不必释为“感情相通而志向、目标一致”。
24.《周易略例·明爻通变》“合散屈伸与体相乖”邢 注:“……乾之初九,潜龙勿用。初九身虽潜屈,情无忧闷,其志则申,故曰屈伸。”
《文心雕龙》中的例子如:
25.《征圣》:“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圣人之情”,在刘勰心目中当然是关乎政教的,但他用的是“情”字而不是“志”字。此例可与第14例“圣人之情见乎辞”参看。
26.《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情、志并用,很难说有何区别。按《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子产之言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好恶喜怒哀乐”,《荀子·正名》、《白虎通·性情》均称之为“情”,但子产称为“六志”。因此孔颖达《正义》说得很明白:“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刘勰这几句话中的情、志也正是“一也”。又《明诗》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志也就是情。还可与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的话合而观之:“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喜愠分情”之“情”,也就是“志动于中”之“志”。沈约的话,又是用《礼记·乐记》、《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意。彼言情而此言志,意思并无什么改变,“情、志一也”。
27.《养气》:“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这里志、情都指构想时的意思而言,率志即任意。下文又云“从容率情”,“率情”与“率志”并无区别。
28.《物色》:“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这里情、志、心、虑四字意思无甚差别,只是为避免重复而变文而已。
总之,说“志”字与政教有关而“情”字指无关政教的情感,是不妥当的。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志”偏于理性,多指思想而言,“情”则偏于感性,多指情感而言。这种说法亦未必然。《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赵岐注:“志,心所念虑也。气,所以充存形体为喜怒也。志帅气而行之,度其可否也。”这里所谓志指人之神志、意念、思维,它对情感有判断、制约的作用,确是偏于理智。但孟子这里强调理智的作用而用“志”字,不等于“志”字用在任何语言环境都强调理智。观察体会上文所举诸例即可知晓。庄子梦为蝴蝶,栩栩然“适志”,楚襄王梦醒之后,“怅尔失志”,有何理智、思想可强调?何况子产明言“好恶喜怒哀乐”为“六志”。同理,“情”字用于表示自发的情欲、情感时可说偏于感性,但“圣人之情见乎辞”、鲁庄公察狱“必以情”,能说卦爻辞中少有圣人的理性思维吗?能说庄公察狱单凭感情用事不用理智吗?志、情都有心之念虑、心之所存的意义,在很多情况下是同义的;至于有没有区别,须根据语言环境仔细判别,不可一见“志”字便说偏于理性或有关政教,一见“情”字便说偏于感性或无关政教。何况王逸明言“志愿为情”、“情,志也”。
结论就是:“《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称赞《楚辞》中的篇章抒发哀伤之情,写得美丽动人。“哀志”就是“伤情”,并无区别。读《文心雕龙》其他篇目,遇到“情”、“志”字样,也应注意,避免误解。
(二)绮靡 “《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有的注释将“绮靡”释为“绮丽细致”。其实“绮”、“靡”都是美丽之意(为省篇幅,其例略),合在一起也仍是此意。举例如下。
1.《艺文类聚》卷四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汪绍楹校点本)阮瑀《筝赋》形容筝乐声云:“浮沉抑扬,升降绮靡。”
2.《广宏明集》卷二三(《四部丛刊》影印明刊本)谢灵运《昙隆法师诔》形容乐声云:“繁弦绮靡。”
3.《艺文类聚》卷七四(版本同例1)刘卲《飞白书势》形容书法:“繁节参谭(连续不绝貌),绮靡循杀。”
4.《艺文类聚》卷三三(版本同例1)张翰《周小史诗》形容姿态:“转侧绮靡,顾眄便妍。”
5.《古文苑》卷三(《四部丛刊》影宋本)班婕妤《捣素赋》形容衣着:“曳罗裙之绮靡。”(《艺文类聚》卷八五同)
6.《三国志·吴志·华覈传》形容衣饰:“妇人为绮靡之饰。”
7.陆机《文赋》形容诗歌:“诗缘情而绮靡”。
以上7例中,5、6形容衣着,其“靡”字或许还可被当作训为“细致”之据,(其实仍应释为美丽。)其他形容音乐、书法以至人的姿态,都难以作“细”解。出现比“绮靡”早的,有“猗靡”一语,可用于形容女子的姿态、衣着,形容花草、音乐以至于男女情爱等(例略)。“绮靡”正与之相同。形容的对象各各不同,但都是优美动人之意。而且“猗”、“绮”二字音形皆相近,因此“绮靡”应就是从“猗靡”来。还有,古书中颇可见到因版本或出处不同而或作“猗靡”或作“绮靡”的情况。如曹植《洛神赋》“扬轻袿之猗靡”,《文选》李善注本作“猗靡”,而《文选》六臣注本、宋刊本《曹子建文集》作“绮靡”;又阮籍《咏怀》“猗靡情欢爱”,《文选》、《玉台新咏》均作“猗靡”,而《艺文类聚》卷一八引作“绮靡”;又索靖《草书状》“纷扰扰以猗靡,中持疑而犹豫”,《晋书》本传、《册府元龟》卷八六一作“猗靡”,而《艺文类聚》卷七四作“绮靡”。此种情况,虽应视为流传过程中产生的异文,却很难说有正讹之分,因为“猗靡”、“绮靡”其实义同。“猗”、“绮”、“靡”皆叠韵字,皆训为美丽,“猗靡”、“绮靡”都是王念孙所说“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的“连语”(见《读书杂志·汉书十六》)。“猗靡”、“绮靡”实即“旖旎”、“婀娜”、“阿那”、“猗那”、“猗傩”,皆美盛之意,古音一声之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