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著作能够被称为经典,必须是在民族的文化史上具有特殊的并且是不可替代的价值,容载了丰富且具有重要意义的文化信息,并对民族文化的发展产生过不可忽视的影响。
《世说新语》是一部采辑旧文编理而成的书,内容又只是分门罗列篇幅短小的人物故事乃至名流的片言只语,它何以可置于经典之列呢?简单地说,魏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转折性的时代,社会的政治结构、思想文化、文学艺术在这一时代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士族阶层则是魏晋社会的中坚,而《世说新语》一书正是通过汇辑各种有关文献资料并加以修饰整理,集中呈现了魏晋士人的精神面貌,从而反映了魏晋思想文化的基本特点。虽然它的内容分别而言大概全部都是以前就已经存在的,但是,不仅原来收录那些资料的书籍大多散佚,而且,如果不是经过编撰者有选择地博采群书重加整理,上述效果也并不能如此显明地体现出来。正是作为魏晋思想文化的集中载体、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集中体现,《世说新语》具备了成为经典的条件。
另外需要补充一句:当我们谈论《世说新语》的价值时,是把刘孝标注包含在内的;因为刘注在征引各种资料对原书加以补证时,客观上也起到了与原书相同的作用。
士族势力的兴起和门阀制度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在此无法加以详细的描述。大概地说,士族是由地方性势力发展起来的贵族阶层,他们拥有厚实的经济基础,优越的文化资源,其所统驭的依附人口在必要时即可转化为独立的军事力量;士族成员通过入仕参与国家的政治活动并保护家族的权益,并由于条件的优越造成累世官宦的情形,同时士族的不同家族之间又通过婚姻关系相互联结,巩固和扩大他们作为一个特殊社会群体的力量。一般认为,曹丕建魏以后实行“九品中正制”标志了国家对士族特权的认可,同时也标志了门阀政治的成立,而最为典型的门阀政治则形成于东晋。在门阀政治时代,出现了一种过去所没有过的皇权与士族权力平行存在、相互制衡的政治结构。皇权虽然在理论上仍被视为最高的权力、国家的象征,但事实上,它并不能取消和超越士族的权力;在有的年代里,皇权实际上成为一种虚设的东西,对国家重大事务完全失去了控制。原因很简单:在其他情况下,官僚权力是由皇权派生的,士族权力则完全建立在自身力量的基础上。
当我们说“魏晋士人”这个概念时,并非专指士族阶层中人;它的意思要模糊一些,范围也大很多。譬如“单门寒士”也是“士人”的一部分,他们在许多情形下和士族——又常常被称为“世家大族”——正好是对立的。但魏晋时代士族作为社会的中坚,他们的思想和趣味,必然会影响和支配整个“士人”群体。鲁迅认为从《语林》、《郭子》到《世说新语》,这类“志人小说”的流行,与普通士人需要模仿高级士族的谈吐举止有很大关系,这是可信的。
在汉王朝趋向崩溃、士族势力不断成长、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历史过程中,作为维护大一统政治的国家意识形态而存在的儒学也逐渐衰微。当然,儒学并没有从社会政治生活中退出,儒学的某些内容(如关于“礼”的探究)受重视的程度甚至超过前代。但它的独尊性的权威地位已不复存在,它的蒙蔽与愚化功能对士人思想的作用也消失殆尽。自东汉后期以来,在对儒家经典加以新的阐释的同时,老庄学说不断兴盛,佛教思想流布日广。所以魏晋成为自春秋战国以后又一个思想解放、异说并存的时代,因而也是思想史上创获尤其丰富的时代。《世说新语》虽然并不收录长篇大论,但它所记人物言行,却生动地反映出这一时代上述重要特色。
《世说新语》常常被称为一部记录魏晋玄学清谈的书,这虽然不够全面,但也揭示了这部书的基本特点。所谓“玄学”,是一种会通儒道、进而又融合佛学的学说,流行于士族社会。它涉及的问题很多,但究其根本,可以说玄学具有浓重的形而上性质,它关注宇宙本体,追究物象背后的原理,并且经常对人类自身的思维规则及语言表达提出质疑;“玄”这个概念常常和虚、远、深、微妙等形容词相联系,而玄学即使在讨论具有现实政治背景的问题——如“名教与自然”——时,也喜欢从抽象原理的层面以逻辑论析的方式展开。所以,尽管自古以来指斥玄学不切实用者不乏其人,甚或加以“清谈误国”的罪名,它其实代表了古人对人与世界之关系的深入思考和思想方法上的重要进步。而《世说新语》不仅保存了许多魏晋玄学清谈的名目和若干重要内容,描述了清谈展开的具体场景和氛围,而且在更为广泛的范围内记录了魏晋士人经清谈风气熏陶而呈现的各种机智有趣的言论。
研究者普遍重视魏晋时代个体意识的觉醒,认为这一现象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强调个人服从群体,强调社会伦理对个人意志和欲望的抑制,历来是占主导地位的意识。但人尽管必须结为群体谋求共同的生存,因而必须遵守一定的群体生活原则,在根本上又是一种只能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体性的存在;“除了我,就不是我”,我们也许可以用这样的句子描述一个独立的精神主体与整个世界的对峙关系。因而,对个体意识的压抑乃至抹杀,势必造成人性的扭曲和人的创造性才智的萎缩。从东汉中后期以来,社会的动乱,皇权地位的降低,国家意识的淡薄,士族社会身份的提高,都为士族文人的个体自觉提供了条件。从另一角度上说,这也是旧有文化传统内藏的不合理乃至荒谬性所引发的人性的反动。
所谓个性意识的自觉,从内在的底蕴来说,是强调以个人的体认为真理的标准,以一己之心定是非;从外在的表现来说,是处处要显示一己的独特之所在,纵使不能优越于他人,也要维持自具一格。殷浩答桓温:“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便是此意。所以《世说新语》所记人物言行,每有标奇立异、惊世骇俗之事,而同于流俗,便恐为人所讥;就是像士大夫的手持粉帛,行步顾影,在后世以为荒唐可笑,在当时却也是一种上流社会自我标榜的风尚。
中外一些研究者还把魏晋时代的思想文化与欧洲历史上的文艺复兴相比较,这里最令人感兴趣的,是两者都存在文学艺术的兴盛与个体自觉的强化相互关联、大致同步的现象。众所周知,魏晋被称为“文学自觉”的时代;音乐、绘画、书法乃至围棋,大致也都是在魏晋时代产生了质的变化并呈现前所未有的兴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关联呢?因为,虽然文学也可以用于宣传、教化,虽然音乐、绘画之类也可以作为富贵者日常玩赏的对象,但它真正的价值是个人才智与创造力的显示,是自我表现、自我宣泄的途径。在一个社会中,如果文学艺术的创造主要不是由作者自身的精神需求决定的,它也许会有技艺上的成就,而生命力和感染力却只能是有限的。而魏晋时代正是由于士人个体意识的强烈,导致他们对文学艺术热烈爱好,同时也引发了它的兴旺成长。在《世说新语》中,我们可以读到许多与文学、音乐、绘画、书法有关的优美的故事,譬如嵇康奏一曲《广陵散》,从容就死的记载。
总而言之,《世说新语》主要反映了东汉末和魏晋士族文人的精神风貌。如果我们说士族享有政治特权是不合理的,作为一种贵族文化的士族文化必然有很多缺陷,这当然没错。然而换一个视角来看,正因为士族是一个对国家对皇权均少有依附性的特殊阶层,他们在历史上较早地体验了并以自己的方式应对了对人类而言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个人尊严的价值,自由的必要,自由与尊严的代价,生命的虚无与美丽,等等。《世说新语》当然是一部内涵很丰富的书,全书各部分的价值取向也并不是严格统一的。但如果要求笔者以最简单的语言归纳其主要的精神价值所在,可以说它体现了魏晋时代士人对尊严、德性、智慧和美的理解与热爱。
在上面的论析中,我们强调了《世说新语》的时代特征。要说到这部古小说的艺术,也完全和它的时代特征分不开。在魏晋时代的贵族社会里,一个高级人物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其优雅高贵的气质和风韵,所以《世说新语》对人物的关注也以此为中心,它描绘人物,多从细处着笔,却又往往托意深远,令读者在感到亲切的同时油然而生钦羡;汉末以来人物品藻之风盛行,而人物品藻往往是通过人物的比较来定高下辨是非的,所以《世说新语》描绘人物多用对比方法,借一方为另一方作衬托。从汉末清议到魏晋玄学清谈,言谈的机警、隽永和出人意外的趣味为世人所重,《世说新语》所记人物言谈,自然多妙言俊语,令人心旷神怡。因此种风气的影响,连带地在叙事写景时,书中文笔也以言约旨远为胜。这里没有必要对《世说新语》的艺术特点作条分缕析的交代,只是想通过以上几个要点,看出它基本的特征。玄学风气下一代人物的风韵情致,虽相隔千载,而历历可见,这就是《世说新语》在艺术上最大的成功了。
《世说新语》作为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的代表作,续仿者甚多。大约而言,唐代有刘肃《大唐新语》、王方庆《续世说新书》,宋代有王谠《唐语林》、孔平仲《续世说》,明代有何良俊《何氏语林》、焦竑《类林》,清代有王晫《今世说》,至民国初尚有易宗夔作《新世说》,总共有数十种之多。这构成了一种著作类型,其特征就是以人物轶事为主要内容,性质介于小说与杂史之间。从文体上说,《世说新语》也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它的简约玄澹、富于韵致、既讲究精炼又不避口语的特点,有时被称为“世说体”,不仅对上述续仿之书深有影响,还影响到其他散文与小说的写作。
不过,正是由于《世说新语》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在社会发生进一步的变化之后,它特有的魅力已不可能被复制。所以尽管续仿之作甚多,却没有一种可以与之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