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篇著名的文章,就是1927年他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的演讲记录,名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在魏晋文学及思想文化研究方面影响很大。鲁迅欣赏朴实,目光犀利,凡属贵族文化中矫情和虚浮的东西都不能得到他的喜欢,加之因为是公众场合的演讲,需要调节气氛,言辞更多了些嘲讽和调侃的味道,所以“魏晋风度”被他描述得颇多可笑之处。
相反的情形,则见于宗白华先生一篇差不多同样有名的文章《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宗先生赞美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表里澄澈、一片空明”;“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用辞毫不吝啬,令人觉得在那个时代,士大夫达到了几乎是极致的精神境界。
大概地说,贵族文化中矫情和虚浮的表现总是不能免的,很多漂亮的语言和漂亮的举止常常是一种有意显示出来的人生姿态。但矫情和虚浮何尝不是一种真实?至少它表达着希求和愿望。而魏晋士人的许多行为虽然与某种特殊的生活习俗有关,但不能认为在这里面没有精神性的内容。人们应该重视鲁迅的讲演所包涵的深刻的启发意义,但也需要注意到他是着重从一个视角展开。如果据此认为“魏晋风度”云云其实不过是吃药的结果,这就离事实很远。我们找一个简单不过的例子:
桓车骑不好著新衣。浴后,妇故送新衣与。车骑大怒,催使持去。妇更持还,传语云:“衣不经新,何由而故?”桓公大笑,著之。(《贤媛》24)
桓冲,桓温弟,曾任车骑将军。如鲁迅所说,魏晋人服五石散后,皮肤易受损伤,故喜穿旧衣,但这一故事却与之无关。屡见它被用来作为服药风气的证据,其实是粗率的做法。因为,如果桓冲不好着新衣是服药的缘故,那就是身体的必须,其妇岂能“故送新衣与”,不怕丈夫受皮肉之苦?桓冲又岂能因其妇一番言语,就欢喜不迭地穿上新衣?
其实,旧衣的舒适胜于新衣,是很简单的生活经验;喜穿旧衣也不能算是怪异的习性。对于性情豁达,尤其是自觉其身份已不待外物修饰的人来说,穿旧衣更有一种超越庸俗生活常规的意义(所以我读到有人赞美领袖人物喜着旧衣为“勤俭”,深觉奇怪)。进一步说,既然桓冲的事例与服药无关,那么魏晋士人普遍喜欢穿宽袍大袖,不少人甚至喜欢裸袒的风气,也没有理由说完全是由于服药的关系,追求松散洒脱的生活情调,至少也是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