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亦无非是情。不过古人说“兴”,意思比“情”要来得微妙。兴致,兴趣,往往是内心的一种触动,一种飘忽的情绪或者念头;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和他人无甚关系,随兴而行,大抵是绘出了性灵自由飞扬的线条。所以《世说》所记士人随兴的举止,每每透露诗的意味。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任诞》46)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47)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任诞》49)
以上三则均是关于王徽之(字子猷)的故事。王徽之为王羲之第五子,他的为人,刘注引《中兴书》说是“卓荦不羁,欲为傲达,放肆声色颇过度”。这三则收在《任诞》篇中的故事,虽说并不以狂傲放肆为特点,而且情调其实颇为优雅,但主人公随兴而行、任性自适的个性却也是彰露无遗。
古代文人以竹为高雅的观赏植物,不知起于何时,以现在所能见到的材料而论,王子猷这一则故事是最早的。子猷爱竹的理由是什么,故事里没有说明。推想起来,竹的姿态挺拔,色泽明翠,声韵清幽,可以结合成柔媚而雅致的美感,与魏晋士人的一般审美情趣颇为相符。王子猷声称“何可一日无此君”,涵有以竹为自我象征的意味,他的这一爱好对后代文人影响甚深,以致竹最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之一。
唐代咏竹之诗颇多,有些可以作为王子猷爱竹故事的间接的解说。如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里有一种清幽绝俗的情趣和安闲自得的意态。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之句,写出竹特有的柔美。至苏东坡《绿竹筠》“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数句,直是王子猷故事的注释了。不过东坡又是特别爱吃肉的,身形也较肥,堪称不瘦不俗之人。
王子猷“雪夜访戴”,差不多可以算是体现古代士大夫所谓“雅兴”的最有名的故事,既是后世文学中常见的典故,也是画家特别喜欢的素材。
这一则故事的文字在《世说新语》全书中也算是格外漂亮的。前半部分写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均是简短的句子,以一连串的动作,描摹王子猷于雪夜中醒来时在广漠的世界中独酌彷徨,令读者感受到那清冷而寂寞的氛围,能够体会到生命在这一时刻是尤其敏感的。而后由咏左思《招隐诗》引起对友人、隐士戴逵(字安道)的思念,随即命舟而行。
由山阴至剡县的水路是曹娥江。在这江南的雪夜,小舟独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境界。但为什么到了朋友的门前却不欲相见,“兴尽而返”了呢?因为这种突发的“兴”,其实是纯属于个人的情绪,它和被思念的对方倒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雪夜访戴的行程也是一个梦幻式的、诗意化的行程,它与日常的社交活动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将这样的奇特行为与常规的生活方式连接起来,两者之间的味道完全不同并且相互冲突。我们想象王子猷进了戴逵的家门,他必须解释他的本属于个人情绪的“兴”,并且试图获得朋友对此奇特行为的理解,如此,一切将变得非常滑稽。
小说家凌濛初评云:“读此每令人飘飘欲飞。”(凌濛初鼓吹本《世说新语》,下引凌评皆出此,不重注)个体生命说到底是一种孤独的存在,这种孤独既是无奈的,却也可以是优美动人的。而这个故事描述的正是灵魂在孤独中的自由飞翔。
桓伊(字子野)为王子猷吹笛的故事,倘若放在《雅量》篇中也会觉得很合适。这个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均有贵显的身份,他们互相知名而未曾相识。若是遵循常规的社交礼仪,像王子猷那样已经在船中行将出发,即使打算同路过的桓伊结识也不是很好的机会。但他们都是脱略形迹、真率不羁的人,于是一方直接邀对方为自己吹笛而不以为无礼,一方当场为初识者演奏而不以为有失尊严。特别有意思的是桓伊吹笛后,“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整个过程里仅有音乐作为交流的媒介。这种回避礼仪常规的做法使得此番交往的意义变得极其单纯,同时也切合双方的身份。
王徽之其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可以称述的事迹,作为书法家,成就也略逊于其父羲之、其弟献之。但要说到名士风流,他的这几桩事迹却几乎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