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专门记载生者对死者的哀伤与追悼,是《世说新语》中最富于感情色彩的一个门类,虽总共仅十九条,对全书特色的形成却起着很明显的作用。
人们谈及魏晋士人对死亡的敏感,容易联想到这一时代战乱不绝、政局动荡、人命危浅的背景,无疑这是重要的原因。但是,日子短少,这对人类是一个始终存在的威胁,而时事的危难在历史上也是反复出现的,所以没有理由说它是决定性的原因。从魏晋思想文化的特殊性来说,正是个体的觉醒,使得生命的珍贵更为凸显,同时死亡在人们心中投下的阴影也变得更为浓重。人们希望豁达的态度能够带来某种超越,譬如《任诞》篇记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时人谓之“道上行殡”。但以坦然的态度对死亡表达痛苦和哀伤之情,也并不被认为是有违于豁达的行为。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伤逝》1)
王粲(字仲宣)死于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217),其时曹丕初立为魏王太子(选文中“文帝”是用后来称呼),身份尊贵。但在葬礼上,他却号召同行的人们学驴鸣为王粲送行。葬礼在他们所属的社会等级中原是极其庄重的事件,但生死所具有的庄重性无疑超过任何礼仪,它使得众人齐声学驴鸣这样奇特的举动不仅毫无荒诞意味,反而颇令人感动。
《伤逝》篇中另一条记孙子荆(楚)吊王武子(济),也说:“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另外,《后汉书·逸民列传》记戴良因母亲喜欢驴鸣,经常学驴叫逗母亲开心。论者或以为魏晋人学驴鸣是沿袭东汉旧有风习。有趣的问题是:这些人学驴鸣有什么用处呢?不应该只是为了好玩吧?对此尚未见有人作专门的研究。不过,大概地推测起来,这可能是一种与气功近似的养生方法——驴叫的特点是声调高亢而悠长,学驴叫需要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运气,这或许对养生有益。未知确否,姑妄言之,以待方家考证。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伤逝》7)
顾彦先即代表江东士族接纳司马睿立足江东的顾荣,张季鹰即张翰,曾和顾荣一起仕于中朝。他也是以一种任性而无视礼仪的方式来表达对故交的悲悼,而这种方法的唯一意义在于保持了情的单纯。余嘉锡先生注此条,引《颜氏家训》“江南凡吊丧,主人之外,不识者不执手”云云,证明依常礼吊丧者须执主人之手。那么张翰为何“不执孝子手而出”呢?因为在中国古代的上层社会,一个家族中婚丧之类的重大活动都是具有社会性的,它总是在显现着家族的社会地位及社会关系。尤其顾荣,作为江东士族的领袖,他的丧礼必然是一个极其隆重和宏大的场面。而张翰的举动,是特意要表达他的到来完全是因为其对于死者的悼恸至深,是单纯的个人情感的表达,而对于生者并不在意。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伤逝》16)
这理应是一则实录,它在细节上非常真实感人。在生命的黯淡余晖中承受着丧弟之痛的王徽之(字子猷),其悲哀是他人所不能知、文字所无法叙述的。所以他闻知王献之(字子敬)死亡的噩耗时“了不悲”,奔丧时“都(全然)不哭”;他和前引张翰故事一样,想在亡者灵前弹一支牵连着彼此往日情谊的乐曲,却不能够维持必须的镇定,而终究发出“人琴俱亡”的悲号。死亡的哀伤在这个故事里以双重的强度呈现出来,令读者的心灵感受到莫大的震撼。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 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伤逝》11)
刘孝标注引《支遁传》称:“法虔,道林同学也。俊朗有理义,遁甚重之。”他们之为“同学”,主要是在一起研读佛经吧。支道林在他的时代,以气质俊朗、思理精微受到高级士族阶层的敬重,而法虔亦以同样的特点为支道林所敬重,其为人可知。他的去世,令支道林不仅“精神 丧”——失去了原有的旺盛的精力,而且“风味转坠”——失去原有的风情与趣味,这简直是生命从根本遭到破坏后呈现的枯死状态。“余其亡矣”,也只能是必然的结果了。那么,对支道林来说,生命的意义何在呢?似乎是一旦失去了心灵相通的友人,思想与智慧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和美妙的回应,世界就已经没有价值了。
这是两位高僧之间的故事。僧徒从理论上应该否认一切实存物体与现象的意义,包括肉体生命和附着于它的情感。但在那个时代,僧人也和常人一样受到情感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