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伤逝》2)
这仍然是王戎的故事(戎字濬冲)。“黄公酒垆”应是一位黄姓老人主持的酒肆吧,在故事化的场景里,一位年高的酒店老板是会给人许多联想的。当王戎重经此地的时候,因为种种细节亲切如旧,往事——“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的情形会显得格外清晰。然而已是“嵇生夭、阮公亡”!夭者因何而夭,亡者如何而亡,言辞所难尽;就是王濬冲本人,“着公服,乘轺车”,亦远非旧日垆头酣饮的模样。人生会发生多少变化,是人们原来所不能够知道的;被卷入险恶的政治风波,则生死存亡、荣辱穷通,更常出于意外。所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时间改变一切,更因为导致改变的力量人无从把握。昨日之我何以若彼,今日之我何以如此?历史中永远有这样的伤感。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言语》32)
卫玠字叔宝,曾官太子洗马,身出名门,久享清誉,永嘉初南下至豫章(今江西南昌),未久而卒。《晋中兴书》记其事曰:“卫玠兄璪,时为散骑侍郎,内侍怀帝。玠以天下将乱,移家南行,母曰:‘我不能舍仲宝而去也。’玠启喻深至,为门户大计,母涕泣从之。临别,玠谓璪曰:‘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可谓致身命之日,兄其勉之!’乃扶将老母,转至豫章。而洛城失守,璪没焉。”“在三之义”,谓事君、父、师三者当始终如一,故卫璪无由南下,而兄弟惨然分手。余嘉锡评论说:“然则叔宝南行,纯出于不得已。明知此后转徙流亡,未必有生还之日。观其与兄临诀之语,无异生人作死别矣。当将欲渡江之时,以北人初履南土,家国之忧,身世之感,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故曰不觉百端交集,非复寻常逝水之叹而已。”(《世说新语笺疏》)
当卫玠“初欲渡江”之际,身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而将要寄身他乡,此时见天宇寥廓,江水茫茫,他的感伤是深广的。虽然“百端交集”,无从说起,但这一场景,令人体会到不知人生于世,缘何而来,向何而去的迷茫。“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感慨的背后是圣人有情与否的争议——人并非圣人,不能做到无情,因而只有承受这种无法排遣的悲哀!
后世诗歌中,像李贺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很可能是受《世说新语》记载卫玠语的启发;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意境也与这一历史场景近似。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55)
桓温是东晋中叶一位曹操式的枭雄,如前所述,倘非年命不永,本来会在中国历史上造就一个新朝代。就是这样一个雄豪而无所畏惧的人物,竟也会手执柳条而下泪,似乎很不相称,其实毫不足怪。生命是有限的,时间无声无息地促成一切也摧毁一切,任何宏大的谋略与坚强的意志都有可能因为时间的不允许而化为烟尘。桓温最终并没有能够完成他所认定的英雄事业,这想必在他生前就是内心的隐忧,所以会有“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然之词。
执柳而叹又关联着一个文学典故:曹丕作有《柳赋》,序中写到当建安五年其父曹操与袁绍战于官渡时,自己种下一株柳树,十五年后,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文中有“嗟日月之逝迈,忽舋舋以遄征。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之句。桓温“为琅邪”即任琅邪内史到他第三次北征途经金城,约有三十多年,他见到往年手植的柳树时肯定想到了曹丕的那篇《柳赋》。而桓温的故事又成为后世文人喜欢使用的典故,尤为有名的是辛弃疾的《水龙吟》:“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同样的扼腕叹息中透着同样的英雄气概。
从《世说新语》上列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极其动荡的时代,危险和渴望都处于紧张的状态,敏感的人心感受到更多的震撼。它的“情”常常牵连着重大的历史事件,或者宏大的时空意识,因而显得格外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