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liberty一词在19世纪中后叶进入汉语时,曾经有过多种译法,最后通用的为“自由”。要说汉语中原有的“自由”一词,其历史颇久。当然,它本来不具有“liberty”那样复杂的社会学和政治学内容,它只是在日常范围内表达“由自己作主”的意思。但即便如此,“自由”通常也并不代表正面的价值,就像《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母亲教训儿子的话:“吾已久怀忿,汝岂得自由!”故严复称:“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论世变之亟》)焦母虽然不入“古圣贤”之列,却自然悟解此中奥义。
古代还有一个意义与“自由”相近的词,就是“逍遥”,出于《庄子》一书的首篇《逍遥游》。逍遥的字面意思本来很简单,就是无拘无束亦无目标地随处闲逛。《离骚》中“聊逍遥以相羊”一句,王逸注说:“逍遥、相羊,皆游也。”洪兴祖补注:“逍遥,犹翱翔也;相羊,犹徘徊也。”可见逍遥、相羊(通“徜徉”)、徘徊、翱翔,都有差不多的意思(古汉语中这一类语汇特别多,颇值得体味)。但由于《逍遥游》一文,“逍遥”有了特殊的涵义:它指一种超越一切束缚、无所凭依的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它代表了一种最高的人生理想。
《逍遥游》用一个富于诗意的寓言开头: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北冥、南冥,代表着可知世界的两极。当大海涌动之际,“不知其几千里”的鲲化而为鹏,上升至九万里的高空,乘着六月的飙风,由北冥迁飞南冥,背负青天,下视苍茫,莫之夭阏,这就是“逍遥”的象征化境界。
但在别样的生灵看来,这不过是滑稽的夸张: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蜩是蝉,学鸠是一种小鸟。在相联的一段据称出于《齐谐》的文字中,嘲笑大鹏的小鸟名为“斥 ”:
斥 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亦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小雀的嘲笑当然自有其道理:飞到榆树上,飞到草丛上,飞不到而掉在地上,这也是很快乐的事情;飞个数仞高低,也算是极致了,非要扑腾到九万里的高空然后飞去南方,什么毛病!
在《庄子》书里,经常有这样的“小大之辩”,它几乎是庄子展开论题的前提条件。像在《秋水》篇里,一向自以为了不起的黄河神河伯乘流来到大海,“望洋兴叹”,自惭渺小,海神若觉得这才能够跟他谈论天下大道。庄子想要指出:人所拥有的知识和他们所懂得的道理是在有限的时空条件中形成的,它们也只适合于有限的时空;所谓“夏虫不可语以冰”,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人若不能打破那一类知识、道理的束缚,即不可能获得对于大道的认识。所以《逍遥游》在这个寓言之后,才落实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三种境界,以后者为“逍遥”的实际内容。
章太炎称:“浅言之,‘逍遥’者,自由之义。”(《国学讲演录》)但如果说庄子的“逍遥”具有“自由”的涵义,那么至少它与我们在通常情况下所说的自由有两大不同:其一,它主要是精神领域内的活动,在实际的生活环境中,追求“逍遥”的人只能以逃避甚或是委顺的方式来应对;其二,任何生活实践中的自由都是有限度的,而“逍遥”却没有,它指向彻底的解脱。庄子是罕有的天才,他凭藉深刻的洞察力,看到了人生无法解决的荒谬。他不指望从现实中寻求自由的道路,却给出一个无比壮丽然而是虚幻的“逍遥乎天地之间”的境界,并将其视为生命的终极意义。他留给后人的是诱惑、悲伤和吊诡。
当然,你不可能说精神领域的活动与人的实际生活态度无关。当人们以无限超越的眼光来看待现实生活中的知识、道理与法则时,它的暂时性质,它自居恒常而显示为庄严相的可怪,便很容易看出来。所以悠然无心的“逍遥”,确实也可能引发对现世权力与规则的不尊重乃至批判态度。
魏晋时代老、庄兴盛,而前后情形有些变化。首倡玄风的何晏、王弼,在二者之中更偏向于老子;正始之后,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虽仍是老、庄并谈,但其侧重点已转向于庄。魏晋易代之际,是一个虚伪流行而又危机四伏的时代,对嵇康、阮籍这样与时不谐而又性气高傲的人来说,敏锐、愤激而又对现实取一种高蹈姿态的庄子最令他们感到亲近。嵇康在《卜疑集》中发问:“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他的心思其实是向着后者的。史称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三国志·魏志·王卫二刘傅传》),他作《大人先生传》,虚构一个“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的“大人先生”与世之“礼法君子”对话,嘲笑后者犹如“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结果一场大火,“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这也是《庄子》式的“小大之辩”,大人先生就是《逍遥游》中的“至人”,是完满人格的化身和幻想中的自我。阮籍内心对由伪善的庸人组成的现实社会有着尖锐的不满,借《庄子》立论,给了他一个发泄愤慨、表达慷慨意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