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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必须建立规则以保证社会有序地运转,这是简单的事实。而“名教”正是通过确立各种身份名称、道德观念,要求处于不同等级地位的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身份名称去实行其对社会对他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起到了保证社会有序运转的作用。问题只是:“名”的世界确立以后,它被理解为就是真实世界本身,然而“名”与“实”并不等同,后者的运转并不按命名的理念进行。这种矛盾在世界的发展变化中不断激化,当积累到一定程度时,由于概念体系完全浮离于真实世界之外,便会面临大崩溃。

两汉时代以儒家经学为中心形成的名教体系,到了东汉末年开始面临重重危机。

汉代名教首先是皇权意志的体现,然而由于地方势力、士族力量的扩展,皇权的神圣性不断被消解;在权力结构失去平衡的情况下,皇帝信用宦官之类“小人”,进一步毒化了政治的气氛。到了魏晋,所谓君臣之义较前已经变得淡薄,甚至无君论也被公然提出。史载曹丕在一次宴会中提问:若君、父俱有重疾,而唯有一丸药可以救治,当救君还是救父?在座的邴原勃然对曰:“父也!”(《三国志》裴注引《邴原别传》)阮籍著名的《大人先生传》则宣称:“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其议论之猖狂,是汉武独尊儒术以来所未见的。

被袁宏称为“名教之本”的,于君臣之外为父子,而体现家族伦理的孝道在汉末同样面临危机。长期以来,由于博取“孝”的美名可以作为仕进之阶,它在很多人那里其实只是高度形式化的外显的表演;在社会逐渐瓦解的形势下,人欲横行,苛严的礼法越发显得虚伪和不可信。进而,人们对“孝”的价值何在,情感意义上的“孝”与礼法意义上的“孝”究竟有何关系,都产生了怀疑。曹操公然下令要求推举“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举贤勿拘品行令》),不仅是个人的胆识,也与时代的气氛有关。

对名教的危机或者说崩溃之势,士大夫阶层的反应是复杂的。第一讲选列了《德行》篇中关于李膺的一条,说他“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这是想要担当起结束思想混乱的责任,通过重新申明社会各阶层的正当关系与义务,重建合理的社会秩序。但从史籍所载李膺高自标榜、广召同党的行事风格而论,并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名教”的标准。在魏晋之际以行为放诞、蔑视礼教著称的阮籍,据《晋书》本传的记载,原本亦颇有用世之志,依鲁迅的看法,他的内心倒是“太相信礼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和李膺的情况又多少有些相似。

而名教的崩溃之势无法阻挡,一个原因是统治力量对它的扭曲的利用。魏晋是个蒙昧渐去、理性发达的时代,而谋图簒夺的司马氏集团把倡导名教作为权力斗争的手段,其结果只是令拥有神圣名义的“名教”显得更为滑稽和堕落。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任诞》2)

阮籍于居丧期间违背礼制,在司马昭的宴席上饮酒吃肉,何曾要求将他“流之海外,以正风教”,风调甚峻切。然而作为曹魏的臣子,何曾一心依附司马氏集团,助其簒夺,以谋名位,有何“风教”可论!所以鄙弃名教、任诞纵放的姿态,反倒成了不与之合流的一种表达方式。

但这恐怕不是阮籍、嵇康等人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养生论》)的根本原因,鲁迅说阮籍的话,恐怕不全对。名教的危机有其深层原因,在社会的变化过程中,它的内涵、价值及其发挥作用的方式,确实有待重新审视。这里首要的问题是:名教的核心是维护群体伦理的规则,其作用在于抑制个人的欲望,引导个人意志使之顺合于群体伦理的要求。而自东汉末以来,一个重要的思想变化就是士人个体意识的觉醒,他们要求对个人自由、尊严与生活欲望给以必要的尊重,这和本来的名教具有难以调和的矛盾。对此,嵇康在《难自然好学论》中有很清楚的论述:

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

这就是把自然的情性与“礼律”即礼法和作为礼法之根据的六经放在对立的位置上,并且认为前者才是真正有价值和应该给予满足的。

“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就是从“有”返回到“无”,返回世界被命名之前的状态。“名”的世界崩溃了,走出去就是虚无,这可以是一个狂欢的时光。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任诞》12)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德行》23)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上条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

一群名家子弟围着大瓮跟猪一起饮酒,那场面可算是刺激;在醉迷的世界里,不再有恭谨的礼仪,甚至不用穿衣服,人“自然”到与禽兽一般,这是解放,也是堕落。 0J3XfqCDHL2VWFwe7AxwdDaR37x6keH2l6dcToOI1G68dBZFGMdq7Bgx0TrhBB3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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