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名士”,从字面意义而言,就是拥有美名佳誉的士人。《吕氏春秋·尊师》谓“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礼记·月令》云,逢季春之月,天子则“勉诸侯,聘名士”(郑玄注:“名士,不仕者。”),《史记·张耳陈馀列传》中称张、陈二人为“魏之名士”,大抵都是这样的用法。而相似的称呼,尚有魁士、俊士、才士之类。魏晋时代所说的“名士”,其基本涵义与从前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作为一个特殊时代中形成的流行概念,且如汤用彤言,它用以指称一群“在社会中据有位势者”,自然会注入新的内容。
贺昌群以为“名士之名,起于桓帝时宦官政治高压下的党锢之禁”,这是指由于士大夫阶层与宦官政治集团(其实是皇权的畸变)处于紧张的抗争状态,因而产生了褒扬同道、抨击敌党的强大舆论——所谓“清议”,由清议带来“名士”称谓的流行。《后汉书·党锢列传》对清议的时代背景有这样的描述: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同书《李膺传》又称:
陈蕃为太傅,与大将军窦武共秉朝政,连谋诛诸宦官,故引用天下名士。
由此而论,最初得“名士”之称的人主要是反对宦官执政的士大夫。
但应该注意到,由于汉末是一个社会发生深刻变化、价值标准极其不稳定的时代,士大夫“激扬名声,互相题拂”,除了政治需要,也包含凸显个人风采、博取世人瞩目的意欲,所以“名士之名”的兴起,不能仅仅从政治上去解释。就拿士大夫阶层反对宦官集团的中坚人物之一、官至太尉的李固来说,《后汉书》本传有如此记载:“初,顺帝时诸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在事,奏免百余人。此等既怨,又希望(梁)冀旨,遂共作飞章虚诬固罪曰:‘……大行在殡,路人掩涕,固独胡粉饰貌,搔头弄姿,槃旋偃仰,从容冶步。’”余英时分析说:“按此虽飞章诬奏,未可全信,但李固平时必有此顾影自怜之习气,故得加之以罪。纵使李固本人不如此,当时士大夫中亦有此类行为之人,诬奏者始能据以状固,则可以断言。”(《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也就是说,积极从事政治活动的名士,同时也可能以仪表之美引人注目。余英时说,此“为士大夫个体自觉高度发展之结果也”。
同时,《后汉书·方术列传论》对“名士”还有另一番不同的议论:
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虽弛张趣舍,时有未纯,于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其声价,非所能通物方、弘时务也。
范晔在这里说到的“名士”,其特点为“刻情修容,依倚道艺”(雕琢内情,修饰容仪,依恃“道”和才学),但这些人虽能“就(成)其声价”,却不能“通物方、弘时务”,即没有从事实际事务的能力。这显然和他在《李膺传》里说到的陈蕃、窦武为谋诛宦官所“引用”的“天下名士”不属同一种类型,至少不是在同一个意义上说的。换言之,士之求“名”在汉末已是普遍风气,在政治性的活动中“激扬名声,互相题拂”为求名之一途,而此类名士未始没有“刻情修容”之举;与政治活动未必有关联,重在“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其声价”,则另为一途。总而言之,“名士”的特点就在于凸显个人的风采,求得社会声誉。
范晔在上引一段文字中还提出了“名士风流”之说,其本意似无贬斥,但也不是明显的褒扬。后世惯以“英雄本色,名士风流”为骈语,则通常都为赞美。而两者都是从人的精神气质来说的:“英雄”自豪,不屑假饰,故以“本色”示人;“名士”重才情气度,故显其“风流”。虽然“名士”称呼的开始兴起与汉末的政治势态有很大关联,但从整个魏晋时代来说,名士主要是指士族阶层的精英。从偏离“圣贤”所代表的价值系统的意义上来说,“名士”这一称呼与“英雄”相似,它体现着士族阶层的人生态度、生活趣味、人格理想。
自汉末清议盛行,至曹魏以后行九品中正制,名誉关乎出身,人物品评成为所谓“中古”历史阶段中极为重要的社会现象。《世说新语》中《识鉴》第七、《赏誉》第八、《品藻》第九三门,几乎完全是这方面的记录,其他各门也多有相似的内容。各种专门记录名士言行的著作,亦应运而生,在《世说新语》本文及刘孝标注中引到的就有康法畅《人物论》、伏滔《论青楚人物》、孙绰《名德沙门题目》、谢万《八贤论》、裴启《语林》、习凿齿《汉晋春秋》、顾恺之《画赞》、袁宏《名士传》、佚名《永嘉流人名》等多种。《名士传》专记魏晋之际玄学清谈兴盛时期的名士,尤其为人注意。
袁伯彦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文学》94)
“伯彦”系“彦伯”之误,袁宏字彦伯。据上文,他的《名士传》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应是依据谢安的谈论写成的。但谢安的意思,他以前“与诸人道江北事”,只是“狡狯”即游戏之言,袁宏据以著书是靠不住的。尽管如此,这部书还是流传甚广,《世说》中不少故事就来源于此。刘孝标注对上文还有一段重要的说明:“宏以夏侯太初(玄)、何平叔(晏)、王辅嗣(弼)为正始名士,阮嗣宗(籍)、嵇叔夜(康)、山巨源(涛)、向子期(秀)、刘伯伦(伶)、阮仲容(咸)、王浚仲(戎)为竹林名士,裴叔则(楷)、乐彦辅(广)、王夷甫(衍)、庾子嵩(敳)、王安期(承)、阮千里(瞻)、卫叔宝(玠)、谢幼舆(鲲)为中朝名士。”后世论魏晋名士及学术风气之变,很多是按照袁宏的分期来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