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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摆

早在上一年收获时节,那木寨即酝酿着做摆的消息。一家准备在佛殿大柱上雕一对贴金的木龙,另一家许愿做一尊银佛供冢,第三家更将耗资一大叠钞票糊一座小亭。全寨人茶余饭后闲谈,谈的都是摆。自己没有能力做摆的,但假如有一个亲戚、邻居,甚至是相识,能这样挥霍地做摆,他不仅会感兴趣,甚至会觉得分享了对做摆人的尊敬。

那木寨向称富庶。从前曾经有过二十家人同时做摆的创举,至今犹传为美谈,成为令邻寨人羡慕的资本。近几年那木经济萧条,只有几家有能力做摆了。因此,今年听到这个消息,个个都很兴奋,很快就传得人人皆知。不过,这消息传遍远近,并不足为奇,因为人人都关心做摆的事。

这会产生双重效果:一方面,本来想做摆的人,听到人们如此兴奋,心里开始犹豫不定,担心来的客人比预料的多,自己无力招待他们。另一方面,也有比较富有但最初并没打算做摆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当他们注意到众人的兴奋程度,想到这荣耀将会是自己的,也就诱使他们做出了做摆的决定。即使钱不够,他们也总能想出种种方式来凑够钱。兄弟可以凑钱,共同做摆;或者父亲召回已分家单过的儿子,有他们帮忙,事情就可以办成了;或是两家合伙一起做。有的甚至举款借债,或是采用任何能想到的手段,为的是能举办一次这重要的宗教活动。

作为局外人是很难理解摆在寨民眼中的地位的。他们渴望做摆,一旦做成了一次,他们又希望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去,似乎永不满足。一个人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一次又一次地做摆。有个干头曾连续做了九次摆。

至于旁观者,提到做摆,大家同样好像着了迷似的,乐意将日常工作扔下不管。在做摆的时候,土司衙门的公务实际上陷于停顿,原因是寨民忙于做摆,他们无暇也没有兴趣来理会这些公务。考虑到即将来临的仪式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力,这样不可抵御的传染性,因而那木全村此时不想别的,也就根本不能视为反常。

起初仅有三家决定做摆的,但上一年年底又添加两家,到新年(农历)的时候,达到了七家。其中两家是兄弟合做,第三家是父子合做,第四家由两位寡妇合伙做。在那木寨从来没有一家敢独自做摆的。寨里共有232户,由一家来招待他们,在经济上是根本不可能承受的。因此有必要几家同时做摆,以便全村人由各家分散接待。七家无疑要私下讨论、决定这样几个问题:第一,做摆的日期得定在同一天。第二,到南坎买佛 应何时出发。因大家一起赶路更方便,而且大批的趸买价钱上也会便宜些。他们还要决定去何处购买供品,要请什么人帮忙,某些物品该是什么价钱等等,如大家联合起来,彼此咨询,会免掉不少麻烦。住持(大佛爷)同六位布冢自然成为他们的顾问。

新年刚过,各家天天见面讨论即将到来的仪式,开始忙着请人去南坎买佛。自己能够亲自去的最好,如不能去,至少应该请可靠的人代劳。七家中只有金家是亲自去;龚老辛请冢房的二佛爷做代表;其余几家或是请可靠的人代劳,或是兄弟侄子去采办。领头人要选好,另外还要请人抬佛。大佛是四个人抬一尊,小佛需要两个人,这样每家起码要请十个人抬佛。要找每天能走五六十里路,同时肩上还挑着东西的人,只有年轻力壮的小菩毛 最适合了。帮人抬佛是义务活动,但被请的小菩毛不仅愉快接受,而且认为这是一种荣耀。那时,一个能吃苦受累的小菩毛,很容易在做香烟生意的那里找到工作,在腊戍和那木之间来回跑跑。如果他自己有本钱,可以买点东西,和雇挑的香烟一起挑回来,毫不费力就能赚钱。即使自己不做生意,他也可以靠自己的劳动净赚十五个卢比,路上开销还全由老板负担。现在路程一样;挑香烟有一段路程可以搭汽车,抬佛却要来回走路。并且佛像比香烟更易碎,需要更加小心。因此他们路上必须慢慢走,结果需要挑香烟两倍的时间。换在事事以钱做决定的社区里面,这种事情几乎是行不通的。不得任何薪酬仅仅供给食宿的苦差事,谁愿意干?若有人故意错过眼前的赚钱机会,反而接受这明显没好处的工作,必定会受人讥讽。但摆夷并不这样想。他们虽然很穷,但宁愿牺牲眼前的利益,热心地去提供别人迫切需要的服务。他们认为,别人做摆花去成千一生辛苦换得的卢比,也没有半点吝惜,自己为什么要计较可以从挑香烟中挣得这点卢比的损失呢?金钱在摆夷眼中所占的地位太小:他们历来懂得金钱不是一切。

从芒市到南坎如抄近路,需要四天的旅程,若走公路,则要六天。公路上来往车辆太多,抬着易碎的佛像行走太危险,所以迎佛的大队仍走小路。这去南坎的路上还不太危险,因为大家都空着手,即使遇上克钦人的袭击,也能跟他们对抗,至少能逃得掉。但是归途中,就困难得多。七尊大佛、二十尊小佛,再加上整套供佛的物品,而这还不是全部,每个人还得挑上自己的行李。这队伍由一百多人组成,而且个个肩上都有重担。他们必须慢慢走,务使佛像不受损伤,同时又要时时提防随时可能进攻他们的克钦人。因而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假使没有坚定的信念,是无法承担的。

从蒙蒙白云笼罩的深谷里,突然听见几声击钟声、锣鼓声,接着从远处那漫山绿树的万山丛岭中,又立即传来回声。声音是这样轻悦,回荡在寂静的空中。击声渐次响亮,隐约再听得嘈杂的人声,不过瞬又沉寂。最后终于从远远蜿蜒的蹊径上出现一大队时隐时现的人影。他们一会儿就隐没在茂密的丛林中了,仅在林峦空暇处留下几个模糊的黑影。碰着阳光能够直射的地方,偶尔也发出几点耀眼的光线。

那就是迎佛回家的队伍。每天晨露未稀的时候,大家迎着冷风出发。全日旅程,盘绕在嵯峨的峰壑间。他们的行程是如此的缓慢,以至于总是很难赶到常规的歇脚处休息。等到日暮时分,崖边林下,随处皆可宿营。一张红毯不仅做褥子,而且是被盖,也是帐子。当夜幕降临,时见星火荧然,那里便是值班守夜的地方。

多日的旅途后,人人身上都堆上厚厚的灰尘,看起来非常疲惫。但是不管身体怎样劳累,面颊如何消瘦,双双闪烁的眼睛,似乎又充满了无限的新希望。没有一个人把他的工作看作苦差事,感到厌烦。

偶尔也会有人病了,不能继续抬下去,不过他会自掏腰包,雇人来代自己抬。这笔费用做摆的人以后也不必还他,因为历来被认为正确的做法是,若路上生病,他应该自掏腰包雇人代自己继续做。他们认为自己受做摆的所托,不负所托是自己的责任。更何况这是为佛效劳的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绝对不能半途而废。我看过不少宗教徒跋涉千里朝拜圣地的名画,看到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坚忍、圣洁的宗教热情,常常受到莫大的感动。现在抬佛者所表现的精神与活力,实较我所见到的任何一幅名画更令我感动,更受到无限的鼓舞。

他们缓慢地前进着,但在缓慢的脚步中,毅力和热情明显地在激励着他们,使他们结束了这段漫长而乏味的旅程,完成了这艰难困苦的工作。

在他们到达那木的前一天,就派人赶回寨里去通知了。消息一到,订佛的各家心情变得烦乱至极。自己所请的佛像是否够堂皇?好自不必说,但如果自己委托去采购的人缺乏品位,能力不够,所买的佛像比不上别人家,到时又如何处理?脑里这样多的纷扰,怎么可能使他们安静地来继续准备工作呢?别人多次提醒他们去做的事情,他们反复下令却尚未被执行的事情,依然没有落实,也依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处境最难的还是那个送信的。家家都拉着他追问佛的每个细节:多高多大?佛盒漆是什么颜色?等等。他不得不努力回忆,实在想不起来的,他会礼貌地告诉他们,等一会儿自己看。

到了该到家的当天,抬佛的很早就出发了。全寨人都在兴奋地等待他们的到来。等到太阳西偏,听到锣声、枪声、鼓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全寨人潮水般地涌出寨门去欢迎。抬佛的到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疲劳:肩上的重量好像减去了若干,脚步显得格外有力。订佛的七家加上各自的亲友归作七队。周围更跟着看热闹或忙着拾鞭炮的小孩子。

佛像最后抬回各自家中。抬佛的小心地把它们安放好,拍拍身上的灰尘,拉起小衣襟擦擦额上的汗。身上的重担已经卸去,突然发现无事可做,反而心生一丝不安。至于主人呢,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大家默默无语,相视而笑,不过这会意一笑所蕴含的深情却是无法估量的。

七家的主人大摆盛宴款待去采购的亲友和帮忙抬佛的青年。酒酣饭饱,他们开始向主人讲述此行的经过。有两家则另外加上正式的招待,请佛爷来念经。

下一步是送佛入庙。送佛的日期,七家却不能安排在同一天了。尽管凑在一天更热闹,但因为送佛期间,必须要由大佛爷来主持一个可能要持续一到三晚的特别的宗教仪式。只有一个大佛爷,他的助手又少。如果七家凑在一块儿举行,大佛爷和他的几个助手只能随便敷衍一下,结果会令大家都不满意。因此七家安排的日期应该是不能冲突。

送佛那天,主人同样要宴请帮忙的亲友,不过人数没有正式做摆那样多罢了。被邀请的大都限于近亲、素日关系较为密切的朋友和街坊。要是念经一晚,主人一般会在念经前的下午,宴请“听经” 的客人。要是不止一晚,通常前一二天参加的人很少,最热闹的场面还是在最后那天晚上。按例来参加的人自己也得带点米钱来帮作功德;吃一顿晚饭;晚上听听经,结束临走时,主人再招待几块耙耙片做宵夜。对于终日闲着没事的老人们来说,这样的活动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消遣方式。

佛像不放在各自家中,而是送到冢房,是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地方摆放,送到冢房既可以受到更好的保护,又可以得到更多的羡慕。送佛入庙是个隆重的仪式,是在中午举行的。在各家主人的心目中,佛像是有价值的供品,总希望能在街邻面前炫耀一番。现在机会来了。队伍从寨头到寨尾走了一圈。从佛像的造型装饰、数量和价格的差别上,大家可以预测出这七家做摆的,究竟哪一家将来可能做得最奢华。

“白柴”已经烧过,离做摆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七家差不多都添加了一桌吃饭的人。最忙的好像是几位布冢。摆夷的社会分工并不精细,在村寨附近找不到专门售卖做摆所需的各项物品和供品的地方,而且那木寨里也没有几个人会制作这些东西,根本不足以满足做摆的需要。因此人们无不设法将外寨外地的匠人请到寨里来。其中有些是专门弄这些事情的,其他的则不过是业余帮忙而已。

在这期间要准备的东西,首先是各种供佛衣服的裁缝,枕头、佛帐、供伞的制作;对此,一般要请老太太来负责。其次是各种纸扎供品的制作,这一类工作则非专门人才不可。最后是食品和其他必备物品的预备与采购。这种差事虽然自己家里人就可以照料好,不必再请人帮忙,但也是最麻烦的事。

“白柴”与做摆之间整个的时光全在一种紧张与期待的气氛中度过。全家大小老幼人人都在竭尽全力为做摆做准备。就物质消费而言,做摆的常常是要花光多年的积蓄。他的老母亲很可能不得不用她多年来辛辛苦苦熬夜织成的布赶做供佛的衣服。小菩色 才绣成的一幅线锦,这样的材料本是她嫁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现在她不能也不愿私自留做己用,而是把它做成一幅佛帐来供佛。也许她的嫁期已经迫在眉睫,但没人会觉得这是不正常的行为。

因此,各家准备着大量的谷米,成群的牲畜,等待消耗。在这奢侈的耗费中,他们仅是感到欢欣或快慰,绝没有丝毫不满,因为一切都是佛所赐予的,所以一切都应供献在佛面前。甚至这样也不够,同时还应该时刻准备着供献来感恩。

随着盛会的临近,每个寨民心里都感到万分的高兴。七家都在盘算着如何接待他们的亲友。某家与他们交往颇深,必须要请来,另外某几家恐怕得自己亲自去请。因为去年他们寨里做摆,自己也被请去住过几天。于是客房得腾让清理出来,安排好。

不仅七家做摆的忙着这样做,寨里其他人也一样地忙。被做摆的家里请来赶做供佛衣服的老太太们,还要赶做自己儿女做摆的新装。每一个街期 ,青年男女们都忙着去购买些需要的物品。小菩毛买些干电池、手电筒、胶鞋和香烟等等,而小菩色挑选的是那些银的装饰品、丝带和头饰等类。想要的东西一时买不到,他们就要等待以后的街期,或是另赶其他的街子,甚而托人到缅甸去带。因此,摆不再是私人的宗教活动,而成了整个寨子都参加的活动。它在包括许多村寨在内的整个坝子都引起了轰动,并吸引了许多外来的摆夷。土司曾一度因为那木寨做摆的人家太多,耗费太大,希望能够节省一点,但立即就惹起全境的反对。认为他们想免除或减少空袭的损害,除去加大做摆的数量和规模,别无他法。因此土司只得收回他的命令。在人们意识中,私人宗教活动与公众安全的联系,是十分明显的。

随着日期的临近,寨里出现无数的生面孔,各家做摆的更是增加了几桌吃饭的人,他们不外是从别寨或邻县来参加盛会的亲友。寨外竹林里,工人们在忙着砍伐竹子,在七家的广场上,大竹棚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邀请远方亲友的专差也出发了。各家主人几天来一直在忙着草拟请客名单。他们以自己的寨子为中心,列为第一个寨子,开列出应请的客人的姓名,从最老的一直到最年轻的。接着开列其他村寨的名单。不过,邀请并不需要什么柬帖,仅是一张纸折成一个圆锥形,里面装满茶叶和白米。各家客人差不多都来自周围二十多个村寨,即使专请三个人做信使,每人一匹快马,来回起码也得五六天。

客人接到他们的邀请,应付的办法依彼此关系的亲疏而有所不同。假如关系亲密,就得立刻准备一份丰富的礼物。如果他从前也做过摆,那他就得查看当时人家送过他什么东西,现在送给人家的礼物当然至少不能少于人家送自己的。譬如从前人家送他一对枕头、两箩米,那他这次带的礼物至少得是等值的。起摆那天,他必须亲自去道贺。但假如彼此关系不太亲密,他就不必着急准备。等到正摆那一天,他同其他人可以组织一个团体去道贺。大家可以用同样的礼物:一斗米、一串一百个铜钱,或者一个布扎竹亭子。也有这种情况,父亲已经送过一份厚礼,而他的儿媳因为同做摆的儿媳恰巧来自同一个村寨,所以除了家庭的礼物外,她又参加公众团体去送自己的一份礼。每个寨子不可能人人都被请到,若有人想去看看、乐呵乐呵的话,随便弄一点东西做礼物,主人也必定会招待他。

摆夷的社会关系不必以家庭为基础。个人间可以维持很亲密的私人关系,这种亲密关系通常是出自同青年团体或是同乡等。维系摆夷亲密关系的这种友谊比来自亲戚间的关系来得更强韧、更广泛。摆夷和平安定的社会生活,主要得益于这种结构。

起摆之前的头一天,七家的院心、园子和广场上都差不多预备妥当了。在院心里搭一座大的棚,各边都有两丈多宽,上面用草盖好,四周扎些竹篱,是摆设普通供品的地方。园子和广场上,更搭起了无数的竹棚。每个竹棚中间,有一个用竹竿搭成的、离地一尺半高、五尺见方的方框。四根竹竿两两相对搁在竹篱上。在这个方框中间有一张圆桌,四面围以能坐着吃饭的竹竿,这布置既经济又整齐。菜园边上的竹棚是狭长的,栏里边用土墼建起七八个大灶,每个灶上放着一口大锅,外边再用竹子扎一条长栏柜,这条长栏柜上面可以放置器具,同时也可以作为屏障限制其他人闯进厨房来。做摆这三天里,不这样布置好,厨房里的秩序恐怕绝难维持好。除了搭竹棚外,各家还都在忙着做布亭,数量从五个到十七个不等。

下午,各家开始宰猪。曳长悲怪的叫嘶声处处都可听见。厨房里靠墙的竹竿上也渐次挂满了块块的猪肉。做一次摆消耗的最多的东西,是猪肉,其次便是酒。这三天内,每餐待客的菜全都差不多。最初是一大盘木耳肉丝蔬菜拼盘成的凉菜,其次是四碗不同的肉,最后是两碗用肉丝炒的蔬菜和酸巴菜。这四碗肉中,第一碗是加香料炒熟的肉片,第二碗是用油炸得焦黄的肉块,第三碗是用油炸过再红烧的肉圆,最后是一碗油炸的肉末。他们做法考究并盛得满满的,一碗的量在一般的内地饭店可以盛四碗。因为炸过的猪肉体积缩得很小,盛满一碗要比其他烹调方法需要更多的肉,再加上吃完可以再添一碗、两碗甚至三碗,最终可能上十二碗。至于酒,每人至少一大碗,耗费同样地惊人,唯比起肉的消耗来,又不免相形见绌了。

青年男女们可以享受三昼夜的狂欢。他们付出的代价是免费在七家做摆的家里帮忙,和到七家做摆的家里干躲(意即叩头)。寨里的青年人被分成几个小组。各个小组概到离家最近的人家帮忙。正摆那一天,各组又集合起来做干躲,费用仍旧由全体公摊。他们的服役均限于白天,到了晚上他们便脱去围裙,加入到狂欢的行列中去。白天的工作生活太严肃,现在的欢乐对他们大有裨益。

第一天叫做起摆。一清早到处都听得见震耳的脚鼓声,大批穿着自己最好服装的外寨人开始从四面八方涌进寨里。他们的悠闲与平静,与寨里人的忙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寨里人差不多人人都在忙着,有的搬厨具,有的送食物和蔬菜,匆匆忙忙,来来往往,跳跃的脚步显示出他们是如何地高兴。而外寨人呢,东逛逛,西瞧瞧,面带轻松喜悦的笑容,一点没有感到忙迫的样子。

至于做摆的家里,则又是另外一种气氛。院心里,广场上,屋檐边,楼脚下,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忙,做事都是那样地紧迫忙碌。这里一丛人在切蔬菜,那里一丛人在缝制旗杆上的布幡,还有蒙布亭的,糊纸人的,洗桌凳的,抬柴米的,布置供品的,收纳功德的……加上阵阵的锣鼓声,这时由感官所得的印象,不可能分析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这是一种混杂的感觉,混合着喜悦、庄严、匆忙,还有轻松。像是在一个繁忙而又宁静的春天的早晨,艳阳遍照,满地百花浸着朝露,成千上万的蜜蜂、蝴蝶在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第一顿丰盛的饭食,出现在起摆日的早饭桌上。就食的大都是近亲或帮忙的。因饭桌上客人少,大家可以慢慢地喝酒,悠闲地聊天,一点也不必有紧迫感。可即使这样,大家心里并没有完全放松,差不多都在想着饭后将要去迎佛,沸天的热闹即将开始,三天三夜恐怕全无一刻安宁。但同时呐喊、烦乱、狂欢,正是他们心理上所需要的东西。正像一支平淡呆板的乐曲,绝不能打动听者的心弦,路旁没有涟漪的死水,绝不能勾起行人的注意一样,一向单调的生活也绝不能满足这些农民。

上月送到寺庙里去暂存的佛像,要重新迎回家里来。今天的接待规模比起送佛的那天要大多了:不仅积极参加的人数多,前来看热闹的人更多。这三天中,所有的仪式都是七家人联合在一起。因此,迎佛也不例外。吃过早饭,各家都赶忙预备,等到寨尾几家开始出动,其余几家就陆续加入其中,结果中途路上,连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先到冢房的先请佛,接着先走,下一家完成同样的程序后,接着加入归程,所以同样长长的、不间断的队伍又出现在乡间小路上,成为一道奇观。

一旦佛像请到家,各家陈设的供品就算全了。这天整个下午,差不多都花费在布置供品上。所有的供品全放在院心的竹棚里陈设起来,以便于大家参观。一般总要有几样稀奇的东西引起大家的注意,有的是以质取胜,有的是以量夸,以此来博得参观者的喝彩。下表将证实各家为希望自己家的陈设比别家的更好而所做的努力。

表2 做摆七家佛前供品清单

续 表

续 表

线一家和龚老辛家的供品数量和质量都超过其他各家,给参观者留下了最深的印象。线老头家最突出的特色是一尊银铸的佛像。线二家在主大佛像背面放了一面镜子,还有一个用两沓二十元法票装扎成的一座小亭,赢得了许多人的羡慕。邦家的特色是挂在佛像前的一幅华丽丝绣的大佛帐。对于这些陈设,众多的参观者都是以羡慕的眼光欣赏着。七家中有五家无疑达到了给参观者留下了特别印象的目的,为自己赢得了荣誉。三天的摆结束后,也许人们还会继续讨论这些东西的精美,甚至在他们死后,人们还会津津乐道地追忆他们这影响子孙后代声望的豪举。

那天吃晚饭的人同早上差不多。本寨的客人也有参加的,不过数目不多。工作了整整一天的青年男女们,现在也感觉需要好好消遣一下了。等到晚饭开过,寨里的鼓声越加响亮,他们便开始收拾火把鞭炮,准备看今夜通宵的狂欢。

天刚一黑,家家便立即燃起了耀眼的火把。院心里更是挂着对对的明灯。灿烂的光芒照射在供品上,使竹棚里变得一片红艳艳。中间鲜艳的光与屋檐下的白布亭形成鲜明的对照。从上面俯视的话,可以看到院心中是鲜红一圈,外面是一圈粉红色,再外是一圈渐隐在周围夜色中的灰白色,成为一道五彩的美景。

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昼夜不停的鼓声,此时随风阵阵传来,感觉尤其清楚,大家都有点厌烦了。忽然寨头寨尾也响起了一阵阵轻快的脚鼓声,并夹杂着几声悠扬的号角。鼓声愈来愈近,大家知道邻寨来了庆贺的客人。喧闹了一天刚刚得到片刻闲暇的那木寨重又进入喧嚷的境界中,母亲怀抱小孩,青年男女手拉着手,片刻时间,家家院心里挤的都是人。灯光映着他们身上的红毯。在阵阵的鞭炮声中,几十个男女手执火把,走向被映红的人们。他们边走边唱:

我们来自遥远的邻寨,

为了主人的善行,

特地不辞辛苦而来,

表示我们的爱戴。

山不能算为高,

主人的善行巍峨。

江不能算为长,

主人的功德无量。

嘁嘁!呀呀!

歌词唱完,鼓声顿时加急。几个男子开始跳舞,并边跳边唱第二首歌:

山上的松柏虽然长青,

却不能如主人阴功无极;

夜夜的星月灿烂,

终比不上主人的善行无量;

人生有钱须当做摆,

不想献佛便是痴汉。

嘁嘁!呀呀!

人人都可以加入合唱几句,调虽相同,而歌词可能随个人变化。他们尽情地唱啊跳啊,然后主人出来道谢,并送些果品之类款待他们。大队又上别家去道贺,而这家由别队来继续。外寨道贺的队伍轮流来过后,本寨的又补上。外寨来的,在最后一家吃过宵夜后,便准备回家。此时圆月挂上了中天,时间已是半夜。他们一面打着脚鼓,一面嘁呀地喊着,走上归途。几十枝明亮的火把,穿林过树,常使宿鸟惊晓,纷飞乱啼。

曾一度减弱为配乐的脚鼓声,重又恢复了它们单调的击法,不过现在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催眠曲了。人们逐渐散去,然而寨前寨后,仍是簇簇的人影,看热闹的,参加歌舞的,僻静角落里谈情说爱的。做摆本来在一定程度上是狂欢的时节,行动多少越规一些,通常也会被宽恕。随着更鸡长鸣,东方出现了黎明的曙光。熊熊的火把已经消失,不过处处还是闪烁的灯烛,鼓声终不灭绝,这正表明全寨做摆的热情并未降低,明天见到的将是一个更加兴奋的场面。

正摆是最热闹的一天。天刚刚亮,各家做摆的早已门庭若市,挤满了人。各家主人今天不能亲自去迎客,只能坐在正屋里,静待客人们的庆贺。为此,他只好把有些本来主人该做的事务委托给别人。帮忙的自然清楚今天的重要性,大家也随时准备着忙活那么多需要他们照料的事情。一会儿派去邀请土司官来观礼的专使动身了,来自本寨以及外寨的参观人潮,开始涌进寨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站满了人,几乎找不出一块空地来。这种情形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夜。

各家做摆的正屋完全敞开,正中间摆着大佛像,几尊小佛像则放在两边。每尊佛像后面张着一把鲜艳的佛伞,前面依次挂着的是珠光灿烂的佛垂、制作玲珑的宫灯和挂灯。外面走廊上一组纸扎动物注视着大家,几盆妩媚迎人的纸花,对对地摆在两旁。正屋地上是用来坐的厚厚的红毡,靠墙处几十只杏黄绸制的方枕,两头镶着绣花的红缎,堆得像座金字塔。“陪坐者”的浅色衣着调和了屋里的整体色调,使得那些绚丽的黄色、耀眼的红色以及各类陈设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显得更加平和。相反,在这些耀眼色彩的映衬下,他们的衣服看上去更加素净、皎洁。这些“陪坐者”共七位,是特邀嘉宾。通常主人坐在前面,七位陪坐者坐在两侧。一位布冢则作为司仪,坐在右侧。佛像很好地烘托出室内布景,家具摆件陈列得当,在座众人表现得雍容静肃,和蔼庄严。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人不由得不感到一种严肃的气氛,如露入心,荡涤了一切俗世的欲念情思。宗教仪式的妙用,可谓一览无余。

门外鞭炮声开始响个不停,接着进来了三十多个客人:为首两个抬着一座布亭(用来传达佛祖的精神,因而是空的),其次的几个肩上担着其他礼物,这些礼物包括四箩白米、几千铜制钱、两大担香蕉木瓜。大家走到院心里,将礼物放到屋檐下,让帮忙的拿走,锣声一响,全体一齐面向正屋跪下。布冢先上前问清他们来自哪一寨、何人为首,然后为他们祷告说:“今有某某寨民某某等,今虔诚来供献香稻鲜果敬祈佛祖赐纳,并恳求佛祖百事保护,早赐宝座。”客人同声说“有福同享”,然后起立,随即由帮忙的引到后面去吃饭。今天做摆的家家都是一样的情形。一起还没走完过场,而门外的鞭炮声已经宣告了另一起的到来。实际上,同时等候的可能有好几起。

外面广场上、后园里,放置了二十到四十张桌子,一桌可坐六七个人,四十多张桌子,亦仅能容纳十几起人。因此不到半小时,全部桌子都坐得满满的,后来的只好等着了。后面的人更潮水般地涌进来,这时坐在桌子上吃饭的,人人都明白今天的情形,大家都是匆匆地随便吃一点,赶快腾开地方给新来的。这时候最苦的是在桌旁服务的小菩色,和厨房里的小菩毛。人是这样多,厨具、碗筷却有限,只好上一起吃完撤走洗好,下一起再用。洗碗筷,揩桌子,服侍下一起的就座,找这找那,都要由小菩毛、小菩色来做。另外还要注意碗空了添菜,最后盛饭装汤。总之,事事都离不了他们几个。

以线一家来说,那天从八点半起,直到十二点还有人在吃饭。没有人记得四十多张桌子究竟坐过多少次人。吃饭的速度各有不同,有的早已吃完,有的才刚刚开始,吃完的马上离开让位给等着的人。因此,小菩毛和小菩色根本无法记清究竟有多少起人吃饭。各样饭菜都已准备好,管菜的只认得见碗加菜,哪里还会用心估算加了多少碗。我算了一下,那天来作庆祝的一共有二十六起,各起人数多少不一,按平均每起二十人计算,也有五百多人。另外还有本寨的客人和家里帮忙的。七家加起来的消耗,不仅惊人,而且也远远超出任何一家的能力。难怪要几家同时做摆,这样几千人的饭食可以大家分担。

仪式不能被遗漏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主人的态度。客人们今天所拜的是佛祖,并不是主人。但是主人却正踞正位,接受一般人的跪拜,丝毫没有还礼的表示。在摆夷生活中,能接受别人跪拜的,仅限于三种人:长上有权受卑幼的跪拜;土司贵族对于治属;作为全体寨民精神领袖的寺庙住持。而现在,第一,客人中有的年龄、地位都超过他,第二,他既不是土司更不是大佛爷。一旦成为做摆主人,即使是普通人,他也可以获得受人跪拜的权利。

正午的时候,老祖太(土司的母亲)和新祖爷(未来的土司)到寨里来了,憩息在伙头家楼上,各家主人赶快过去叩头请安。招待这些高贵的客人,自然是由头人们去负责,各家不过送些鸡鸭鱼肉以及其他所需的食物给头人们。老祖太同时也派总管将献给佛祖的礼物送到各家。礼物是每家两件披单、每块约三喱半重的碎银和一些果品。

这是非同寻常的事,向来土司是不履足百姓人家的,无论多重要的场合,不管婚丧还是嫁娶,平民从不奢望会有土司到场,更不能盼望土司来送礼。但做摆就不同了,请到土司,土司不仅派人来送礼致贺,同时还亲身驾临道贺。通常他会一家一家去看看,像个行家一样赏光赏光各家的供品。假使他在一件特别物品前逗留的话,主人就有机会大加解释一番。这样,平民就有机会同土司直接谈话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荣耀。

寨尾放鞭炮是表示绕冢的游行开始了。今天的那木真有万人空巷的情形。一公里多的一条通衢,已被涌来的人群堵住。交通算是完全断绝,要费尽全力才能移动几步。那些看不清的人,搬来了凳子、桌子站上去,有的甚至爬到了屋顶上。

游行队伍未来之前,一些应时而兴的零售摊吸引了大部分人。仅仅为了使自己的嘴不闲着,他们都愿向小贩买点芒果、槟榔嚼嚼。不过等到鞭炮一响,全通衢的人突然来一个骚动,完全把小贩抛到了脑后。

队伍渐渐临近,整个人群立即沉寂下去。开头看见的是几挂烟火迷漫的鞭炮,随后六个脚鼓手,敲着鼓,慢慢地踱着方步。鞭炮声、锣鼓声,不时的放枪声弄得人震耳欲聋,几乎不可能听见彼此的谈话。

正在大家越来越兴奋的时候,眼前突然换了一番景色,好似由一支雄壮的进行曲转成了一支幽媚的小夜曲一样,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群妩媚动人的小菩色,人人打扮得锦衣鲜明。穿的是浅色对襟的短袄,一条金银线交织成的系裙,头上戴着一个粗如拇指、径逾一尺的镀金项圈。发边各插上几枝盛开的素馨。手里拿的尽是那些献给佛祖的绚丽的佛饰和灯彩之类的,无怪乎留给参观者的印象与喧闹的鼓声、鞭炮声完全不同了。她们两个人并排走,每个人手拿一对供品,一连有十多排。

跟着是五个大竹架,架边裱着花纸,上面放着些太大不好拿在手里的供品如花瓶、衣服之类。锵锵的磐声后面,则是几尊金碧辉煌的佛像了。几尊小佛像旁边,是主人的儿媳,她们也都穿着最好的衣服,随手撒着米花。主人翁走在六个人合抬的大佛像前面的白伞下。他通身雪白的衣服,缠着白头。他太太也穿着和他相同颜色的衣服,走在他旁边。主人翁们脚步放得很慢,两眼直向着前方,做出那种目不斜视的严肃神情。不过嘴角边一丝的微笑,没有人会误解。

能做摆的年龄大致都在四十岁以上了。他们已在田间辛苦劳作了二十多年,披星戴月,栉风沐雨,早已成为生活中的例行公事;即使是富家子弟,因劳力缺乏,有时也必须在田间辛苦劳作;那些没有父母遗荫的,更是要辛苦劳作,其经历的艰难困苦,大家很容易想象得出来。等到能满足生活需要并有所节余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希望,绝不会满足于现状。他们又在期待着他人的拥戴和来世的欢乐。既然他已承诺做摆,他的愿望也就可以实现了。现在他是一个巴嘎(封给做善行的人的光荣称号)了,多年来的奔忙终换得今天的这身荣耀也值得了。

每尊佛像的旁边不仅做摆的不停地撒米花,看热闹的每逢佛像经过的时候,也是大把的米花抛出来,尤其是亲临冢房观礼的老祖太(土司的母亲)撒得更多。当第七次米花撒过的时候,先头进冢房的一家,且已在冢房附近绕过三圈,重新折向归途了。待第七家绕过三圈后,老祖太开始料理动身回城子,看热闹的已渐次散去,剩下只是撒满米花的空巷,仿佛刚下过一场春雪。全寨的狗因此意外地大吃一顿。

吃晚饭的客人已不像晨间那样多。帮忙的可以偷闲一会儿,客人们也可以不必匆匆吃完离开,尽可以豪饮作乐,猜拳喊叫。等到残席散尽,月亮已从山后升起。不久,四面八方重又传来澎湃的脚鼓声,宣告了“绕佛”活动即将开始。今晚前来绕佛庆祝的并不少于昨晚。实际上,因为小菩毛准备了一些烟火助兴的缘故,来的人反而更多了。通衢上又活跃了起来,那木寨逐渐变得灯火通明。除去少部分儿童和中年妇女外,大家差不多全有熬通宵的准备。

做摆的七家今晚全数要念经,老人们必得要去。可冢房只有一位大佛爷,虽然请得曼牛的大佛爷来帮忙,但仍然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事情全做好。一家最少两个钟头,若每位大佛爷念三家,实际需要六个钟头,再加上两个钟头的休息、抽烟、吃宵夜时间。最早从夜里八点钟开始(通常要晚得多),至少得到第二天四点钟左右才能做完三家。还剩下一家未走,只好请他的助手二佛爷去敷衍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先请到大佛爷的,自然是幸运的,其他几家也只好耐心等待了。念经是严肃的事,主人当然不愿意让等得不耐烦的客人先走,但要留住他们又特别难。除了老人谁会熬夜来听经?

中年人和其余帮忙的,也不能睡,要清洗、整理前两天使用的家具和用具,清点损坏的,看看食品和用具是否有需要补充的。无事的呢,则亲自去各家庆祝一下,毕竟做摆是件好事。要是昨晚的话,小菩毛肯定会参加,不过今晚通衢上有更好的娱乐。屋里需要他做点事,根本找不到他,即使找到了,他也不听吩咐。有的说他要在通衢上放烟火,有的说队长吩咐他维持秩序,防备有人捣乱;即使叫着几个愿意干的,一看上有个小菩色,他又溜之大吉,所以最可靠的还是中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是想睡而不能睡,而青年人则只是不想睡。

几家还没念经的家里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来庆祝的人,一起一起地到达,有本寨的,有外寨的。每到一起,又得像昨天晚上般在主人家唱一番。通衢上有小菩毛在放烟火,放了十五到三十分钟。放完鞭炮,他们不想让看热闹的失望,所以一起舞起狮子,一起开始表演国术,另一起甚至唱起了戏。今晚处处都有来自本寨和外寨的小菩色,此时当然是小菩毛显扬他们技艺的绝好机会。

院心里只有肃穆的宗教活动,所以通衢上的吸引力比院心里大得多,看热闹的自然涌向通衢了。只想看热闹的,可以在站在角落里看别人的表现。爱出风头的,加入任何一个庆祝队伍,都是大受欢迎的。厌弃喧嚣、性好清静的,则可以到院心里坐坐,听听大佛爷悠扬响亮地念经,临走主人还招待他们吃点耙耙片。

小菩毛更是无拘无束了。有爱人的,找个僻静的角落约会,讲讲悄悄话,或是到处逛逛,完全由自己做主。至于那些没有爱人的小菩毛,也觉得这是千金一刻的机会,因为其他时间绝不可能有这么多小菩色集合在一处。现在是选择自己中意小菩色的绝佳机会。胆子大点的,立即行动,院心里、通衢上,尽你的本领去追。小菩色愿意,自然好,不成功的,权当一个小小的玩笑,不会造成伤害。胆子小一点的,不好意思像别人那样蛮干,也总会找到机会。到各家厨房跑跑,可以发现有十多个小菩色在那里服役。在旁边帮帮忙,巴结巴结她们,最终也会达到目的。

因此这些年青小菩毛人人都是精神百倍,毫无睡意。当天色慢慢吐白,大佛爷念完最后一家经,一行人踏上回冢房的归途时,刚刚被狂欢的人们遗弃的通衢上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第二、第三天最辛苦的首数两位大佛爷。第二天晚上整夜地念经没有住口,第三天又要被请去做别的事。他们几乎来不及抽支烟,打个盹,就又要忙着去给做摆的封赠名。赠名是件重要事,万不可请人代理,因为除了大佛爷,任何人没有权利给某人一个巴嘎的名字。实际上,赠名远比昨天的念经重要得多,做摆的主人花了多少钱,要的也不过是这个名字而已。所以不论大佛爷如何劳累、如何疲倦,他们也必须亲自主持仪式。

尽管时间有限,他们也不得不从头到尾完成仪式中的每个细节。每到一家,大佛爷马上坐到竹棚正中,四周围着一般老年的善男信女。布冢先来献过供物,他就开始念一段经文,然后颁布某人应得什么名号,表示他做善事的多少。结束时全场再合念一遍经文,大佛爷又赶着去别家了。

做摆所得的称号有两种:对做合摆的称号是汤姆(Tamn),夷语是“善人”的意思。一般人并不把它看作是什么显赫的称号,地位实较巴嘎低下得多。巴嘎(Paga)意思是“大善人”。只有做大摆者才能获得。而巴嘎后面的词尾又表示做摆次数的多少。第一次做摆的,后加Ramn,意为“银”,因而Pagaramn犹记其善行可以赛过银子。做过两次摆的,后加Rankong,意为“金”,犹言其善行可以抵得黄金。第三次做摆的,后加Ramhsientiang,意为“珠宝”;第四次做摆的,后加Luan,意为“山”,犹言其善行如山。第五次做摆的,后加Tsuantiang,意为“高峰”,犹言其善行较人的为高,已抵山尖。第六次做摆的,后加Tsuamtin,意为“云”,犹言其善行已越山尖而达于云。凡于做大摆时同时再捐造桥梁一座者,于其语尾再加He以资识别。He即夷语“桥梁”之意。

在想象中,关于获得这个称号的仪式,应该是多么地庄严,而实际的情形并非如此。所有做摆的活动中,最没意思的要首推这一个仪式了。参加的始终就没有拿它当回事,大佛爷的态度也觉得太随便些。奇怪的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正在参加一项重要活动。直到颁布某人应该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参加的看起来都没有任何特异的表现。

这一点很容易解释。重要的不是做摆的是否会得到一个名字——会得到什么名字,这些都是家喻户晓、老幼皆知的事实,并且规定得像一个公式样的刻板。重要的是他是否做过摆和做摆的质量如何。若做过摆,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相应的名字。事实上,就寨民而言,使他得到这名字的,只不过是摆。从这点来看,大佛爷颁布名字的仪式确实有点多此一举。因此也就不能期盼人们对它会有多少兴趣。

十一

当大佛爷在一家颁布名号的时候,其余几家却在忙着应付另外一个活动。小菩毛和小菩色在举行被称为干躲的活动。他们忙了这几天,不是在厨房里帮忙,在饭桌旁服务,就是在通衢上放烟火、表演技艺,娱乐观众,或躲在角落里自己寻乐,他们还没有机会正式向主人道贺,最后才轮到了他们。他们依性别分成两个团体,与昨晚的庆祝队伍一样到做摆的人家来正式祝贺了。这便是干躲。每个团体也随一份礼,由大家平摊费用,拼起来挑在前面,向做摆的家里进发。很快,屋里就挤满了青年男女。主人本来很愿意留他们吃午饭,但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下午做摆的各家还有很多事要他们帮忙。他们一般会得到一些米和肉,等今晚做完事后,会做一顿丰盛的宵夜吃。

十二

下午的时候,七家仍合在一起来结束这最后的活动。最后是将佛像送到冢房去,此后他们成为大佛爷的私有财产。今天看热闹的比昨天少得多,实际上是几乎没人,因为没有一个专程出来等候看热闹的。那些聚在一起的也不过是被脚鼓声给唤出来的。街上没有鞭炮,枪也不放,脚鼓是唯一的伴乐。只有冢房里可以说是热闹。佛殿里早已挤满了佛像,根本没地方放下这么多供品。冢房本身已有三尊大佛像,历年寨里做摆送来的也不下六十多尊。现在又送来二十七尊,要放在哪里确实是个问题。佛殿顶部已挂满了各种彩带、旗子、佛帐、宫灯、吊灯等佛饰。它们已失去了装饰或实用功效,使整个冢房看起来更像个绸庄加灯笼店。难办的是做摆的主人花了多少金钱,制作的费了多少时光,虽是无用,却也不能拒绝,大佛爷无法可想,只好叫小和尚将顶板上旧的挤一挤,将新的勉强挂上去。想想耗费多少时间、金钱、材料和精力,制成的这一批精美的物品,最终被挂在这布满灰尘的地方,留给它们的同样是被忽视、遗弃。它们的尊荣如此短暂,就像一场好梦,不会持久。从此油烟、尘灰将是它们以后岁月的伴侣,等待它们的是未知的命运。在功利主义者看来,有什么比这更浪费的呢?不过,其中有些有用的东西如衣服之类的,又经常会被大佛爷卖出来,可能会摆脱冢房的永久监管。不过说不定又被人购买,下次做摆时又再度送进去了。

十三

最后,每一家在冢房广场墙边上竖一根五六丈高的高杆。杆上系着一幅长约三丈、宽约一尺的布幡。或用从缅甸买来的特制竹幡代之。摆夷相信,做摆的死后,幡可以指引他找到他在天堂的宝座。因他做过一次摆,他的祖先也会在天堂上同样得到一个座位。不过恐怕他们一时找不着,所以也应该立杆指点他们。可是杆子只有两丈多高,布幡也短得很。因一般摆夷对于祖先的概念,仅限于父母和新亡兄弟姊妹,因此一株长杆下至多有三棵短杆。这块飘扬天际、迎风招展的布幡,死后能否指引这位主人找到他的宝座,我不得而知,但我倾向于认为他们这是借此让别人知道他们事先预定了天堂的幸福。每值日轮西沉,原野里散步归来的时候,房东不知告诉我多少次:他说飘扬在晚霞中的那块系着鱼尾形的布幡是指引他的。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那无际的晴空中,仅有吐赤如火的夕阳,和着万抹绚艳夺目的晚霞,并不能看见任何等待主人到来的宝座。不过在那幅蜿蜒飞腾、势若惊龙的布幡上,我的确发现一样东西,那便是有多少的血汗附在上面。

十四

布幡竖好,这一场大事就算从此了结,帮忙的丰丰富富吃顿晚饭,等到微有醉意,就想着回去睡觉。前两夜的过度劳累已使大家精疲力尽,确实需要睡个好觉了。尤其是各家做摆的更渴望着早早休息。

可他们还不能睡。青年男女们还不尽兴,他们不想整个事情就这样平静地谢幕。尽管知道做摆的各家需要休息,但年轻人并不想让他们如愿以偿,偏爱搞恶作剧捉弄人。全体青年男女分成若干小队,拼命地在各家院心里乱喊乱叫,又是打鼓,又是敲锣。他们自称是来慰劳大家,为主人加油,来增加点生气。各家主人最初还可以忍耐,但很快就意识到若不管他们,他们可能会扯到天亮。不能诉诸武力,因为那样是不友好的,而且他们策划的热闹尾声是传统认可的,当然不能将他们驱逐出去。只好拿点钱出来酬谢他们。目的达到,他们自然会安然撤退。只可惜年轻人分成若干队,一队刚去,一队又来,主人花费了不少钱米才算全部把他们打发走。而他们用这些钱米,又可以办好几天的聚餐。

十五

银月的光辉,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沉醉的晚风吹得年青人的心里发痒,如此良辰,哪个想睡,何况做摆的机会一年才有一度呢?今晚是青年男女们独有的世界。成群的,成双成对的,玩得是多么开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们才去休息。不过我想他们去睡的时候一定睡得很熟,梦中都觉得自己在做摆:穿着白衣服,走在白伞下,看热闹的人们用羡慕和妒忌的眼光看着他们。

梦虽是虚幻的,不过伟大的事业,哪一件最初不肇始于渺茫的梦境?它指引着傣族青年男女安排各自将来的人生岁月,这一个似乎很空虚又似乎很实在的宝座却引诱住了每个摆夷,逼着他们劳劳碌碌在尘世中工作受苦。摆的鼓声虽则沉寂了,摆的欢宴虽则散场了,可是它抓住每个人的心头,它给每个人生活的动力。年轻小伙子在农田上劳作,姑娘们在深夜里刺绣,为的是摆。摆是他们人生的目标。摆永远在摆夷心中。 BlDACPhLi42Tk4aK02+qivFoN4T8vwUCELOzBQdoVG8VZcyNFTi9rVUuRBuwgQ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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