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的北宗在初盛唐时期红极一时,其时长安、洛阳两都之间,皆宗神秀。开元年间,慧能的弟子神会(688—762年)在滑台(今河南省滑县)大云寺设无遮大会,论定达摩禅的宗旨,阐扬慧能的顿悟法门。接着,又在洛阳楷定宗旨。自此神秀门庭渐衰,到安史之乱以后,南宗禅完全压倒了北宗禅。
然而,慧能宗风后来之所以兴旺发达,历久不衰,却不是神会的功劳,而是慧能的另外两个弟子青原行思(?—740年)和南岳怀让(677—744年)及其门人的倡导弘扬,继承发展。禅宗的心性观念在青原、南岳两系那里更进一步沿着肯定个性、肯定世俗生活的路线深化。其中,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709—788年)是开风气之先的重要人物。马祖出身于四川,初到南岳,也是结庵而居,常日坐禅。怀让知他是法器(具备传承佛法条件的人),有意去启示他,于是就有下面一则著名的公案:
师(怀让)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道一)曰:“磨作甚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五灯会元》卷三,案:亦见《景德传灯录》卷五南岳怀让传,文字稍异)
马祖顿时恍然大悟,放弃了苦苦坐禅的旧法。也许是吃尽了坐禅的苦头,所以他悟道后,变本加厉,不仅排斥“时时勤拂拭”的心性修养功夫,甚至也不提顿悟自性清净心,而是认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终极真理,现实的心灵活动的全部就是佛性的显现—“平常心是道”。《马祖语录》有一段话最能代表他的观点: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
既然,道不用修,平常心即是佛心,所以不必断烦恼而得涅槃(指脱离一切烦恼的自由无碍的境界),烦恼本身就是涅槃;不必透过受污染的平常心去发现清净心,平常心的本来面目就是清净心。陷入迷惑的心灵本身,已经是觉悟的源头。马祖悟道后,到江西洪州聚徒说法,法嗣有百丈怀海(720—814年)等百余人,门庭极盛,形成了“触类是道”的“洪州宗”。圭峰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这样概括洪州宗的主张:
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
怀海的再传弟子临济义玄说得更痛快明白:“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古尊宿语录》卷四)于一切事不执著,不粘滞,无念无心,顺应本性。这就是南宗禅活杀的自在性,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禅不是体系的逻辑,而是贯穿于最寻常的世俗行为的实践。它不是有目的的修行,也不是本来的觉悟,它自身就是最充实饱满的。真理并非求于外界,也并非借助内心的理想化,它就寓于日常生活中,发挥着使人生活泼无碍的作用。撇开吃饭睡觉这些事情而去苦苦追求悟道,是根本不可能的。妙悟的奇迹不再出现于山间的冥想或静室的坐禅,而是存在于尘嚣世俗的生活之中。于是,慧能的明心见性功夫,变成了随缘自在的生活和纯任主观的体验。于是,作为宗教的中国禅,已不再向思想方面发展了,而是渗入无限的个体之中,与日常生活血肉相连。
南宗的慧能、怀让、马祖等人都在较为偏远的广东、湖南、江西一带传教,不少禅师都有参加体力劳动(如砍柴、割草、挖地、种菜)的经验,与那些出入宫禁、平交王侯的北宗禅师们有很大的不同。“平常心是道”的提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贵族僧侣的一种反抗,是对门阀世族传统观念的反抗,是对平民生活的神圣与尊严的肯定。曾受马祖教诲的庞蕴居士在一首诗偈中写道: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
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
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
肯定人们全部的日常生活的价值与真理,这已具有历史的人文主义的意义。中国佛教从此撕下神秘尊严的面纱,走向简易平实的现实人生。因此,在禅宗的语录里,我们能看到农夫、村妇的影子,能听到驴马牛羊的嘶叫,能嗅到烧饼、豆腐的气味。也正因如此,南宗禅受到下层平民的欢迎。
“平常心是道”也是对禁欲主义的一种解放,它不须坐禅,不须苦行,也不须念佛诵经。“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十字街头,解开布袋”,既可遁隐山林,又可混迹市朝。声色名利场中,不妨与世推移,和光同尘,能出污泥而不染,成为尘世之中的解脱人。也正因如此,南宗禅才受到了既有出世修养、又有入世精神的士大夫的一致推崇。
既然日常生活都可以是禅的经验,那么,禅也就不再执著于“不立文字”,离文字是禅,用文字也是禅,文字的基础里有禅的世界,禅的表现里有文字的世界。所以禅僧说:“台阁山林本无异,故应文字不离禅。”(苏轼《书辩才次韵参寥诗》)再则,在禅宗看来,“对境心不起”是禅,“对境心数起”也是禅(见《坛经 · 机缘品》),诗的神思里有禅的冥想,禅的通脱里有诗的灵性。所以诗人说:“禅想宁(岂)妨藻思通”(钱起《同王錥起居程浩郎中韩翃舍人题安国寺用上人院》),“佳句纵横不废禅”(皎然《支公诗》)。这样,作诗吟诗也就是禅的生活的一种了,我们也不会惊讶“不立文字”的禅宗门下竟会有那么多“日日为诗苦”(唐僧归仁《自遣》)、“搜诗病入神”(唐僧善生《旅中答喻军事问客情》)的禅僧了。皎然说得好:
市隐何妨道,禅栖不废诗。
与君为此说,长破小乘痴。
《酬崔侍御见赠》
作诗通于悟道,市隐犹如禅栖,这就是“触类是道”的新禅宗精神。
此外,禅宗的这种随意而适、唯心任运的人生态度,进一步剥离宗教观念而肯定人的主观心性,推进了诗歌创作中纵情、自然、浪漫思想的发展。正如悟道不须强求思虑一样,诗歌也不必呕心沥血的苦吟,只需要有活泼泼平常自在的心境。关于这一问题,我将在第六章详细论及,兹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