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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字禅与儒者禅

尽管佛教经典、祖师语录反复申说“心行处灭,言语道断”,“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维摩诘经 · 入不二法门》),“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五灯会元》卷十二),强调语言文字的局限性和更深刻的“道”的不可言说性,但是,禅宗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弃语言文字,而且随着偈颂的诗化、僧诗的泛滥,文字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只是有一点,早期的禅僧作偈吟诗,舞文弄墨,总还有点胆怯心虚,或是自责:“正堪凝思掩禅扃,又被诗魔恼竺卿。”(齐己《爱吟》)或是辩解:“禅外求诗妙,年来鬓已秋。”(齐己《自题》)“诗来禅外得,愁入静中平。”(保暹《早秋闲寄宇昭》)总认为作诗是禅外之事,谈禅时还是讳言文字的。一直到北宋后期的惠洪(1071—1128年)才明目张胆地打出“文字禅”的旗号,径直为自己的诗文集取名《石门文字禅》。其实,“文字禅”三字不过是将禅门早已存在的事实公开揭橥出来而已,早在惠洪之前的元净(辩才)就已说过“故应文字未离禅”(见《苏轼文集》卷六十八《书辩才次韵参寥诗》)之句,可见当时的禅风所向。

正如《石门文字禅》这一名称所显示的那样,惠洪算得上是沟通文字和禅的重要人物,他“虽僧律多疏,而聪明特绝,故于禅宗微义能得悟门;又素擅词华,工于润色”(《四库全书总目 · 林间录提要》)。他既撰有《禅林僧宝传》《临济宗旨》《林间录》等重要的禅宗文献,又留下《冷斋夜话》《天厨禁脔》等有一定价值的诗话著作,对于诗和禅都有独特的见解。在惠洪的著述中,可以说外学之诗与内学之禅,殊途而渐趋同归。惠洪对禅的文字化倾向作了理直气壮的辩护:

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浅深之候。(《题让和尚传》,《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五)

在他看来,语言尽管难以传达内心的神秘体验,但语言至少可以作为心灵通向真如(道)的桥梁(缘)和标帜,没有语言,谁能知道一个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悟道了呢?岂不是连痴儿和高僧也无法辨别了吗?所以惠洪针对那些动辄就抬出祖师“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法的人,也引经据典,大加辩驳:

彼独不思达磨已前,马鸣、龙树亦祖师也,而造论则兼百本契经之义,泛观则传读龙宫之书。后达磨而兴者,观音、大寂、百丈、断际亦祖师也,然皆三藏精入,该练诸宗,今其语具在,可取而观之,何独达磨之言乎!(《题宗镜录》,《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五)

真是痛快淋漓,言之有理。实际上,本来祖师所说的“不立文字”,只是叫人不执著于文字而已。赞宁指出:“经云‘不著文字,不离文字’,非无文字。……云‘不立文字’,乃反权合道。”(《宋高僧传》卷十三《习禅篇论》)意思是“不立文字”之说,虽违背常情,然而合于大道(真理),而事实上,习禅还是应不离文字的。明代达观禅师在《石门文字禅》的序中对“文字禅”作了非常雄辩的阐述:

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因名其所著曰文字禅。

也就是说,禅是抽象的、普遍的春,文字是具象的、特殊的花,抽象是具象的本质概括,具象是抽象本质的体现,普遍中包含特殊,特殊是普遍的显现,文字与禅存在着同一性。

尤为精彩的是,宋僧景淳早就将这种认识移植到他的《诗评》中去了:

诗之言为意之壳,如人间果实,厥状未坏者,外壳而内肉也;如铅中金、石中玉、水中盐、色中胶,皆不可见,意在其中。(《格致丛书》本)

这段比喻相当深刻。现代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一种符号,是思维的外壳,而思维与存在有一致性。景淳的话和这种观点何其相似乃尔!不过,他的认识却源于佛教思想。佛教也认为语言是符号,文字相是一种虚玄的假相,“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但又因真空与假有是统一的,所以它与那个唯一真实存在的实相也有某种一致性。这是文字与实相的关系,也是诗中“言”与“意”的关系,言和文字就是意和禅的外壳。

“文字禅”常常被人们视为禅宗的堕落,这实际上是不公正的。把佛教从繁琐的经典戒律中解放出来,使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并不是废弃语言所做到的,而是将逻辑语言转化为诗的语言—先于逻辑的语言的结果。至于禅宗在宋以后的衰落,自有其复杂的社会文化方面的原因,不能仅归咎于“文字禅”的流行。

“儒者禅”是诗僧对诗的另一种称呼。而且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诗就是合于儒家诗教的,这远比对“文字禅”的承认来得痛快。“儒者禅”的说法出现于晚唐,最早见于诗僧尚颜的《读齐己上人集》一诗:

诗为儒者禅,此格的惟仙。

古雅如周颂,清和甚舜弦。

冰生听瀑句,香发早梅篇。

想得吟成夜,文星照楚天。

五代时徐夤的《雅道机要》也说:

夫诗者,儒中之禅也。一言契道,万古咸知。

这种说法显然体现了唐代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唐代的诗僧一般都是素习儒业的士大夫出身,诗人习气未除。空门之道虽给了他们静心息虑的解脱法门,却并没有提供给他们作诗的宗旨和方法。因此,当他们诗兴大发、“诗魔”难降的时候,就又重新变成了儒者;当他们执笔搦翰之时,儒家的诗教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同时,他们的诗作是写给士大夫看的,并不是呈给祖师的禅偈,因而自然地要迎合士大夫的趣味。尽管由于宗教信仰和生活环境的制约使他们的诗不可避免地沾上“蔬笋气”,但他们追求的和推崇的仍是儒家的诗歌典范,如下面几位晚唐诗僧的诗句:

取尽风骚妙,名高身倍闲。(齐己《酬尚颜》)

十载独扃扉,唯为二雅诗。(贯休《偶作》)

雅颂在于此,浮华致那边。(尚颜《言兴》)

传衣传钵理难论,绮靡销磨二雅尊。(尚颜《寄荆门郑准》)

对诗歌的评判,完全持的是儒家雅、颂、风、骚的标准。甚至有人认为,诗和禅各有其参究仿效的对象,禅去参语录,诗还是得学《大雅》:

诗心全大雅,祖意会诸方。(惟凤《与行肇师宿庐山栖贤寺》)

而晚唐的虚中作《流类手鉴》,持论完全受《毛诗序》的影响,似乎与禅门毫无干系。

然而,正如诗僧是沟通宗教与审美的重要中介一样,他们也是连接儒学与禅学的重要中间环节。“诗为儒者禅”的提出,反映了诗僧们力图融合儒、禅的一片苦心。这一说法,大概基于以下这些认识:

第一,诗的精微之处,难以言说,儒者学诗犹如僧徒参禅。在他们看来,诗的本质包含着儒、释、道三家的精华:“夫诗者,众妙之华实,五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皎然《诗式》)诗的最高艺术境界(“诗道之极”)是“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这也是儒、释、道三家经典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则冠六经之首;贵之于道,则居众妙之门;崇之于释,则彻空王之奥。”(同前)尽管儒是入世的,释是出世的,但就以上这一意义来看,却是相通的。诗以其特有的形象思维的方式涵盖着儒、释的精妙义蕴,这就是文艺理论上常说的“形象大于思想”。因而,儒者和僧徒都可以从诗中得到各自需要的意义。换一个角度看,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的诗,由于有“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的特点,事实上和禅家的“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大珠禅师语录》)并无二致,因而儒者参诗也可以得到参禅一样的效果。

第二,诗中所表现的人情物态(尤其是自然事物的形态、规律),既可作为儒家格物致知的对象,也可作为禅客参禅悟道的对象。齐己有一首《中春感兴》很能说明问题:

春风日日雨时时,

寒力潜从暖势衰。

一气不言含有象,

万灵何处谢无私?

诗通物理行堪掇,

道合天机坐可窥。

应是正人持造化,

尽驱幽细入炉锤。

无言的大自然化育出生机蓬勃、万灵蠢动的春天,它以其“物理”与诗相通,也以无言有象、恢弘无私的“天机”呈露给诗人。那么这“天机”到底呈露的是禅之道还是儒之道呢?显然,这里面既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生生之谓易”的儒家天道观念,也有“春来草自青”的“佛法大意”—禅家无念、无相、无住的行为论和瞬刻永恒、万物一体的时空观。儒与禅就这样在呈现大自然的“物理”、“天机”的诗中融为一体,在“一言契道,万古咸知”方面,诗对于儒者和僧徒是完全一样的。

第三,诗具有陶冶性情的功能,这一点类似佛门的“禅悦”(耽好禅理而心神恬悦)。本来诗是离不开感情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而禅是泯灭感情的,禅家要悟的“本心”是不被外界所惑、不动心起念、没有分别、没有执著、也没有感情活动(憎爱喜怒哀乐等)的“清净心”。诗与禅的对立是很明显的。然而,在习禅的士大夫看来,诗不仅无妨于禅,而且可以“助道”。宋初晁迥就认为,白居易《长庆集》中的遣怀之作,可以“弥缝”“经教法门”之阙,“直截晓悟于人”。而晁迥的友人李公维甚至抄录白氏遣怀诗,名为《养恬集》(见《法藏碎金录》卷五)。特别是在宋代新儒学—理学家那里,超然物外的“性”代替了喜怒哀乐的“情”,所以诗“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邵雍《伊川击壤集序》)也就是说扫除感情的障碍,用空明澄澈的心来观照一切事物,就可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这样发而为诗,就能做到“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邵雍《谈诗吟》),实现“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邵雍《无苦吟》)的明心见性的功能。这实际上与禅悦有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之处。所以,甚至有人说:“儒家诗教,陶淑性情,与佛门禅悦相表里。”(清释含澈《方外诗选序》),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儒者禅”的说法真实地反映了诗僧遁入空门而又难舍尘缘的两栖心理。同时,这种说法既可以用禅的标尺来折服来自儒门的关于“蔬笋气”的责难,又可以用儒的大旗来抵挡来自禅门的关于“文字禅”的攻击。所以,当我们看到在诗僧那里吟诗向禅悦靠拢之时,也应该看到“儒者禅”为诗僧反映现实、批判现实提供了依据。他们在标榜儒家诗教传统之时,也不可避免地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其中的美刺比兴传统,毕竟他们还不同于那些万念皆空的地道出家人。那个自称十载“唯为二雅诗”的五代诗僧贯休,就在那个民不聊生的乱世,写过一些反映社会战乱、揭露讽刺统治者骄奢淫佚的诗,比如著名的《少年行》《题某公宅》等。而这时,他实际上已成为脱掉袈裟的诗人了。 ltf4rqBAa1c2t+KbdssI8SCZZOFRaFJfMek4I7D3wo09VTgCijzxAlUuP0cIfY6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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