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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诗僧与僧诗

僧人写诗开始于东晋,历宋、齐、梁、陈、北周、隋诸朝,代有其人。这些僧人的诗虽也有表现禅理的,但和赞颂阐述佛教教义的偈颂大不相同。如支遁(314—366年)的《咏怀诗五首》之三就是把“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的禅玄之思纳入“感物思所托”的心理历程之中。慧远(334—416年)的《庐山东林杂诗》中“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的禅悟也是来自“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的内心体验。通过心灵的沉思去体会佛理,是这类僧诗异于偈颂宗教说理的独特之处。同时,这些诗注意通过模山范水来表现哲理,能客观精确地描绘自然山水的形态,如支遁诗中的“丹砂映翠濑,芳芝曜五爽。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慧远诗中的“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等句,都有这样的特点。至于若耶山僧帛道猷(东晋人)竟已知“触兴为诗”,并写出“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这样意境深远的佳句(以上诸作均见《古今禅藻集》卷一)。另外,南朝的僧人如汤惠休、宝月等人还留下了一些如《怨诗行》《估客乐》这样纯粹写世俗感情的作品。总之,僧诗和偈颂从一开始就是走的两条不同的路。

诗僧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出现于唐代,严格说来,形成于中唐大历之后。宋人姚勉说:“汉僧译,晋僧讲,梁、魏至唐初,僧始禅,犹未诗也。唐晚禅大盛,诗亦大盛。”(《雪坡舍人集》卷三十七《赠俊上人诗序》)唐以前虽也有僧人写诗,但人数很少,东晋至隋近三百年间,仅有诗僧三十余人,而且作品寥寥。而据《全唐诗》记载,唐诗僧共百余人,诗作有四十六卷,并且其中绝大部分诗僧和僧诗都集中在大历以后的百多年间。正如姚勉所说,诗僧这一特殊阶层的形成,僧诗这一重要的文学现象的出现,是和禅宗的兴盛分不开的。

禅宗的宗教改革带来僧侣阶层的分化。既然“本性即佛”、“平常心是道”,那么其他宗门教理、清规戒律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无足轻重。吃斋念佛是禅,运水搬柴是禅,吟诗作画也是禅。丹霞天然可以由儒生而削发出家,贾岛(僧名无本)、周贺(僧名清塞)也可以由僧徒而蓄发还俗,是僧是俗并不重要,学禅作诗两不相妨,这是诗僧阶层形成的第一个因素。此外,“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了许多士大夫“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封建盛世之梦。“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白居易《闲吟》)于是那些失意于仕宦之途、厌倦政治、已出家而又难舍尘缘的人,便做了一种僧不僧、俗不俗的诗文和尚。这样,名教与自然、出世与入世这些贯穿整个封建社会历史中的士大夫内心的矛盾,便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诗僧阶层形成的第二个因素。僧诗大盛的时期,正是南宗势焰正炽的时期,也是安史之乱后社会动荡的时期,这是有其深刻的政治文化背景的。

诗僧的生活,用齐己的话来说,主要是“吟疲即坐禅”(《喻吟》)或“一念禅余味《国风》”(《谢孙郎中寄示》),诗禅兼习,并行不悖,从骨子说甚至对吟诗的嗜好超过参禅。尽管唐以后的僧诗基本出自禅僧之手,尽管唐以后的禅偈逐步诗化,但僧诗和禅偈仍然各不相同。一是两者的功能不同,禅师作偈是为了示法启悟,着眼点在宗教;诗僧作诗主要是为了娱情适意,着眼点在审美。二是两者的创作过程不同,禅偈因机致教,唯重简捷,“偈不在工,取其顿悟而已;诗则一字不可不工”(方回《清渭滨上人诗集序》),所以僧诗常常是由苦吟而成,冥思苦想,句斟字酌,费尽推敲。三是两者的语言风格不同,从诗家的角度来看,偈颂中的禅语入诗即成理障;从禅家的角度来看,诗歌的藻饰修辞又有执著文字之嫌。正因如此,绝大部分诗僧在禅宗史上并不太重要,而那些开宗立派的禅宗大师在诗歌史上也往往名不见经传。

唐僧人诗篇,大致见于南宋李龏编辑的《唐僧弘秀集》十卷,起皎然讫至智暹。李龏自序说:“诗教湮微,取以为缁流砥柱。”宋僧诗的总集,有南宋书商陈起所辑的《宋高僧诗选》前集、后集(上、中、下卷)、续集和补遗,共收六十一位诗僧三百三十八首诗。而厉鹗的《宋诗纪事》,共收诗僧二百四十人,比唐诗僧人数多出一倍以上。此后还有明人毛晋辑《明僧弘秀集》十三卷,明释正勉、性通辑《古今禅藻集》二十八卷(收历代僧诗三千余篇),清释含澈辑《方外诗选》八卷(其中含清僧诗三卷,诗僧一百一十七人)等。总之,诗僧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僧诗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我们没有理由等闲视之。正如禅宗在宋代以后渐趋衰落一样,僧诗在宋代以后也再没有什么新风格出现,因此,在讨论僧诗时,我们主要集中在唐宋时期。

唐僧诗的风格,大致可划分为两大类,一是以王梵志、寒山、拾得为代表的通俗派,二是以皎然、灵澈等人为代表的清境派。这种划分只是相对的,有时同一位诗人就有两种不同风格,如寒山的三百多首诗中,也有“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全唐诗》卷八〇六)这样清幽敻绝的意境。

通俗派的诗深受偈颂形式的影响,比较拙朴浅易,主要内容是虔诚的宗教说教以及道德训诫,也有些是利用佛教思想批判现实人生,或表现任运随缘、无所挂碍的人生情趣。如下面这些诗可看出此派诗风的主要特点: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王梵志诗校辑》卷六)

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

悭贪继日廉,谄曲登时正。

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

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

寒山诗,《全唐诗》卷八〇六

城中娥眉女,珠珮珂珊珊。

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

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

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同上)

这类诗与早期偈颂的渊源甚深,拾得就公然宣称:“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诗偈总一般,读时须子细。”(《全唐诗》卷八〇七)可见他们是有意识地以偈颂的通俗来改造诗的表达方式,并以有意提倡一种新诗风而自豪。寒山就对那些嘲笑他的诗不识“蜂腰”、“鹤膝”、平仄、押韵的人予以反击,堂而皇之地自称“我诗合典雅”,并预言“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见《全唐诗》卷八〇六)。的确,寒山、拾得的诗风在晚唐以后的诗僧中很有市场,比如怀濬多写“歌诗鄙俚之词”(《宋高僧传》卷二十二),常达“于五、七言诗,追用元和之体”(《宋高僧传》卷十六),晚唐五代之际的著名诗僧贯休称自己的作品“风调野俗”,“概山讴之例”(《山居诗二十四首序》,《全唐诗》卷八三七)。不过,应该承认,王梵志、寒山、拾得的诗主要流行于民间,这从敦煌文献中发现的大量民间手抄本可以证明。他们的诗在唐代士大夫中影响不大,他们的活动年代无法得到确证就很能说明问题。至于宋代的王安石、黄庭坚等人对王梵志、寒山诗颇感兴趣,那不过是想给日趋精美的诗歌带来点野性的破坏而已,做到所谓的“以俗为雅”,达到标新立异的效果。

清境派的诗歌更接近唐诗正统的、传统的审美特征,语言典雅,格律精严,诗风清幽淡远,注意意境的创造。权德舆称灵澈的诗如“松风相韵,冰玉相叩”,“语甚夷易”,“淡然天和”,称他作诗的过程是“深入空寂,万虑洗然”,“心不待境静而静”(《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全唐文》卷四九三),可以说概括出这派诗僧的共同特点。如果说通俗派的诗过于直露无遗的话,那么清境派则非常注意语言的精炼和意境的含蓄空灵。如皎然的《闻钟》:“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古刹钟声在万籁俱寂的月夜之中飘扬回旋,余音袅袅,消散在布满秋霜的夜空里。这钟声融进了禅僧宁静空明的心境之中,钟声月色,灵境禅心,浑然一体。

在僧诗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是明月和白云,这一方面和唐代禅僧清幽静谧的生活环境有关,另一方面也和他们空寂澄明、自由闲散的心境分不开。这正如姚合所说:“看月空门里,诗家境有余。”(《酬李廓精舍南台望月见寄》)也如皎然所说:“逸民对云效高致,禅子逢云增道意。”(《白云歌寄陆中丞使君长言》)在唐僧诗里,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两个带着禅意的意象:

寂寂孤月心,亭亭圆泉影。(皎然《宿山寺寄李中丞洪》)

月影沉秋水,风声落暮山。(灵一《酬陈明府舟中见寄》)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齐己《夜坐》)

禅室白云去,故山明月秋。(灵澈《初到汀洲》)

冷色石桥月,素光华顶云。(无可《禅林寺》)

白云供诗用,清吹生座右。(皎然《答裴集阳伯明二贤》)

云影悟身闲。(皎然《奉酬颜使君真卿见过》)

这里的月色云影与诗情禅意完全交融冥契,既是诗人的审美对象,又是禅僧的观照对象,它们在诗中已由自然物象转化为象征性的意象。月是莹洁空明的清净心的象征,如寒山所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全唐诗》卷八〇六)不过那是譬喻,不像清境派诗人这样通过对明月夜意境的表现,自然传达出“心似秋月”的言外之意。云是禅家淡泊清净的生活与闲适自由的心境的象征,“闲云不系从卷舒”(灵一《题东兰若》),这就是禅僧追求的心灵的解脱。

总之,清境派的诗僧更像披着袈裟的士大夫,自有一种幽深清远的林下风流,在中晚唐以后禅僧日益士大夫化的风气下,逐渐成为僧诗的主流。齐己有几句诗:“贾岛存正始,王维留格言”(《寄洛下王彝训先辈》),“昼公(皎然)评众制,姚监(姚合)选诸文”(《寄南徐刘员外》)。可以说勾勒出了晚唐以后诗僧的师承体系,这就是由王维、皎然到贾岛、姚合的艺术典范。其实,这和晚唐五代士大夫的审美趣味完全是一致的,我将在第三章的“贾岛时代”详细说明这一点。参禅入定的观照,心极神劳的构思,清新和谐的语言与含蓄冲淡的意境,是这派僧诗的主要特点。不过,苦吟的态度常常破坏其语言的自然和意境的浑融,这在中唐僧诗中还不太明显,而到晚唐五代却愈来愈过火。

与唐诗僧相比,宋诗僧的世俗味更浓。如宋初九僧(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的诗中就有“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希昼《怀广南转运陈学士》)、“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宇昭《塞上赠王太尉》)这样气韵沉雄的诗句。北宋中叶的诗僧更接近士大夫。如仲殊的《润州北固楼》诗:“北固楼前一笛风,断云飞出建昌宫。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细雨中。”情韵宛丽,脍炙文人士大夫之口(见《侯鲭录》卷一)。又如诗僧道潜(号参寥子)虽自称“禅心已似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见《侯鲭录》卷三),其实他的诗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如以下两首诗:

风蒲猎猎弄轻柔,

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

藕花无数满汀洲。

(《经临平作》)

赤叶枫林落酒旗,

白沙洲渚夕阳微。

数声柔橹苍茫外,

何处江村人夜归。

(《秋江》)

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哪里有半点死寂的禅心。惠洪其人则更是“于禅门本分事”无之,而酷好作诗填词,语言绮丽风流,相传王安石的女儿读惠洪诗至“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之句,说道:“此浪子和尚耳!”(《能改斋漫录》卷十一)总之,惠洪的诗在内容上与当时一般士大夫的诗并无多大差别。许顗就称赞他的作品“颇似文章巨公所作,殊不类衲子”(《彦周诗话》)。北宋中后期的诗僧如秘演、清顺、文莹、如璧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以上这些特点。因而,许多诗僧为人所称赏的名句,往往与禅毫无关系。

诗与禅的沟通,特别是禅宗思维方式对诗歌创作的渗透,诗僧起了重要的催化过渡作用。和那些禅宗大师、士大夫们相比,诗僧兼有两方面的优点: 一方面他们通晓佛理,在不同程度上有寂照了悟的体验,为一般士大夫所缺欠;另一方面多具深情,且有诗歌创作的经验,为心身皆空的地道出家人所少有。这种兼二者所长的特点,使他们比较自然地将宗教转化为审美,成为沟通诗与禅的重要中介。

在僧诗中,我们常常可看到有意识的诗、禅并举:

爱君诗思动禅心。(皎然《酬张明府》)

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齐己《勉诗僧》)

诗魔苦不利,禅寂颇相应。(齐己《静坐》)

时有兴来还觅句,已无心去即安禅。(齐己《山中寄凝密大师兄弟》)

禅心尽入空无迹,诗句闲搜寂有声。(齐己《寄蜀国广济大师》)

禅客诗家见。(无可《冬晚姚谏议宅会送元绪上人归南山》)

禅抛金鼎药,诗和玉壶冰。(贯休《春晚寄卢使君》)

至于以下这些诗句,则完全把诗和禅的内在一致性揭示出来了:

律仪通外学,诗思入玄关。(灵澈《送道虔上人游方》)

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齐己《寄郑谷郎中》)

道妙言何强,诗玄论甚难。(齐己《溪斋二首》之一)

禅玄无可示,诗妙有何评。(齐己《逢诗僧》)

一是指出诗思、诗心和禅的证悟的一致性,二是指出诗、禅二者的本体都具有逻辑语言难以评说的玄妙意义。这对后来的诗人探讨诗禅关系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皎然的一系列诗论著作引禅入诗,对后世意境理论的形成有深远影响。至于晚唐诗僧的一些诗议、诗格类著作,虽在理论上没有多大贡献,但对我们研究中国古诗的句法、格律、修辞等,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gYtEf3Zt+J6a8PhwNlc2FunQp0q8tRo1azjUm1ngoevPU+2DEQJ1u6xn8sgAeW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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