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不立文字”说的另一个思想源头是大乘佛教的般若空观。
大约从四祖道信开始,达摩一系的禅师逐渐由奉《楞伽经》改奉《般若》诸经。道信在吉州时,“被贼围城七十余日”,刺史叩请退贼之策,道信曰:“但念般若。”(《续高僧传》卷二六《蕲州双峰山释道信传》)据《楞伽师资记》所引道信的言论来看,其中引述有《般若》《维摩》等经(《楞伽师资记》卷一)。弘忍在传授《楞伽经》的同时,也劝僧众诵《金刚般若经》(见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八《唐韶州今南华寺慧能传》,中华书局排印本,1987年)。而六祖慧能(638—713)正是听人诵《金刚经》而立志求佛的(同上),《坛经》中也有多处引用《金刚》《维摩》等经。可以说,般若学说是道信、弘忍一系“东山法门”的主要理论支柱。
般若学的基本思想是以世界万法为虚妄,即所谓“诸法性空”。最形象的说法是著名的“大乘十喻”:“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不仅《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这样的大部头经典一再宣扬“观诸法如幻”,而且《金刚经》这样的小型佛经也大肆鼓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般若空观是佛教的哲学本体观,也是构筑禅宗哲学体系的重要基石。依照般若空观的逻辑,既然世界的本体就是空无虚妄,那么人类的语言文字同样虚幻不实,不可凭依,“譬如鸟飞虚空无有迹,菩萨句义无所有亦如是”(《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 句义品》,《大正藏》第八卷),一切名相分别是没有意义的。体现于万物之道理,不是“真心”、“唯识”,而是“性空”,因此人类无须认识世界,只须“无心可用”、“本来无事”便可解脱。般若学的语言观是其宗教哲学体系的一个子系统,本体的空无决定了认识的虚幻,从而也决定了认识工具—语言的虚幻。所以般若部诸经中,世尊在滔滔不绝地当众说法的同时,总要不时地谆谆告诫听众莫执于言教:“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藏》第八卷)同样的思想在《维摩经》中表现得更富有诗意和哲理。维摩诘居士与众菩萨讨论“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三十二位菩萨各抒己见,阐述了佛教三十二种“入不二法门”的义理。最后,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维摩诘所说经 · 入不二法门品》,《大正藏》第十四卷)这就是后来禅籍津津乐道的“维摩一默”。“维摩一默”的意义在于,他以一种极端的形式提醒人们注意,所有语言讲述的义理,都只是方便权宜的假说,决非真理本身。世界的本体、佛性的真谛是前语言的、非语言的“空”,因此只有沉默最可能接近世界与佛性的本源状态。换言之,维摩诘用沉默的形式说出了佛经想告诉给人们的内容,正如苏轼所言:“我观三十二菩萨,各以意谈不二门。而维摩诘默无语,三十二义一时堕。我观此义亦不堕,维摩初不离是说。譬如油蜡作灯烛,不以火点终不明。忽见默然无语处,三十二说皆光焰。”(《苏轼文集》卷二〇《石恪画维摩颂》,中华书局排印本,1986年)
其实,达摩诸祖信奉的四卷《楞伽经》里本来就蕴含有般若性空思想,慧可的再传弟子慧满说法,每云:“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又增论议,殊乖大理。”(《续高僧传》卷一六《僧可传》)就是把《楞伽经》所讲的“心”视为“虚妄法”,本性是“空”,所以必须摈弃;而以逻辑语言解说“心”,更违背佛教的真理。道信以《楞伽》《般若》并重,更加突出了性空的一面。据《楞伽师资记》介绍,道信说法,曾引《维摩经》“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又引《金刚经》“灭度无量众生,实无有众生得灭度者”,以论证“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是空”的观点,并因此要求“修道得真空者”,“决须断绝文字语言,有为圣道,独一净处,自证道果”(《楞伽师资记》卷一)。由此可见,禅宗“不立文字”的语言观,正是般若本体性空的逻辑发展的结果。
慧能自《金刚经》悟入,对般若空观的体验尤为深刻。《坛经》法海本载慧能悟道偈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学术界一般都相信法海本为原作、真本,但事实上,惠昕、契嵩、宗宝诸本所载慧能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的异文可能更接近慧能的性空思想。因为“本来无一物”的说法与《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观念如出一辙。根据《坛经》记载,慧能的语言观正是建立在诸法性空的哲学本体观之上的。《坛经》法海本曰:“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智)惠观照,不假文字。”(郭朋《坛经对勘》第64页,齐鲁书社,1981年)足见慧能的“不假文字”说来自《金刚经》所启悟的“心量广大,犹如虚空”的般若之智。《曹溪大师别传》载慧能所言“佛性之理,非关文字”,“法无文字,以心传心,以法传法”(郭朋《坛经校释》第122、123页附录《曹溪大师别传》,中华书局,1983年),也是同样的意思。
慧能一系的禅宗多从性空的观点出发来否定语言文字的意义,如慧能的三传弟子大珠慧海指出:
经是文字纸墨,文字纸墨性空,何处有灵验?灵验者,在持经人用心,所以神通感物。试将一卷经安着案上,无人受持,自能有灵验否?(《诸方门人参问语录》卷下)
佛经由文字纸墨组成,而文字纸墨本身是虚幻的,对佛性的感悟不在于文本的阅读,而在于心灵的体验。由此可见,正是空无的本体论和唯心的认识论共同构成禅宗“不立文字”的哲学基础。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早期禅宗祖师尽管意识到语言的局限性,但仍然主张“藉教悟宗”,并不完全否认语言在传教方面的作用。慧能指出:“一切经书,及诸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故,故然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元不有。故知万法本因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在人中有愚有智。”(《坛经对勘》第68页法海本)认为人的根性有利有钝、有智有愚,上根人可不假文字而顿悟自性,而下根人却必须通过经书的反复告诫、谆谆教导才能有所觉悟。因此慧能并非无条件地反对使用语言,他指出:
共人言语,出外,于相离相;入内,于空离空。着空,即惟长无明;着相,即惟长邪见。谤法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语!言语即是文字。自性上说空,正语言本性;不空,迷自惑,语言除故。
显然,慧能是本着佛教的中道观来辩证地看待语言的意义的:一方面承认语言的本性是“空”,以为语言便是文字之相,使用语言便是“着相”;另一方面又反对诽谤他人言着文字,尤其反对诽谤佛经文字,以为禁用语言又有“着空”之嫌。这种灵活的思想很容易使我们想起《维摩经》中那位散花的天女与舍利弗的一段对话:“天(女)曰:‘如何耆旧大智而默?’(舍利弗)答曰:‘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于是不知所云。’天曰:‘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所以者何?解脱者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文字亦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维摩诘所说经 · 观众生品》)般若学说一方面认为世界本体为空无,诸法皆妄,另一方面又认为勘破诸法皆妄,就能获得真正解脱。所以一切诸法既具空性,又具解脱相,语言文字也不例外。也就是说,语言文字既因其虚妄不实而毫无意义,又因其具解脱作用而不可放弃。这种思想既为中唐后离经慢教、不立文字的思潮提供了依据,也为北宋后禅教合一、不离文字的倾向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