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圆相之外,沩仰宗另一著名的应接方式就是作势。北宋初杨亿曾这样概括各宗禅法:“洞山之建立五位,回互以彰;仰山之分列诸势,游戏无碍;雪峰应接之眼,啐啄同时;云门扬攉之言,药石苦口。”(《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首附杨亿序)可见,作势是沩仰宗区别于其他宗的重要特色之一。
所谓“作势”,是指用身体各部分的动作或表情来表达特定的意义,如伸拳踢腿、扬眉瞬目等等。尽管以手作圆相也是作势中的一种,但作势却非圆相所能概括,而画圆相也不属于作势的范围。如果说圆相主要近似于绘画艺术的话,那么,作势就相当于一种舞蹈艺术。在沩仰宗的实际操作中,圆相和作势往往配合使用,共同达到不用文字的表意效果。如下面这个例子:
师坐次,有僧来作礼,师不顾。其僧乃问:“师识字否?”师曰:“随分。”僧乃右旋一匝。曰:“是甚么字?”师于地上画十字酬之。僧又左旋一匝,曰:“是甚字?”师改十字作卍字。僧画此
相,以两手拓,如修罗掌日月势。曰:“是甚么字?”师乃画此卍相对之,僧乃作娄至德势。师曰:“如是!如是!此是诸佛之所护念,汝亦如是,吾亦如是。善自护持!”其僧礼谢,腾空而去。(《五灯会元》卷九《仰山慧寂禅师》。又见《人天眼目》卷四《义海》)
在仰山和僧人的对话中,主要的媒介不是语言,而是图像和动作。僧人出之以“势”(右旋、左旋、修罗掌日月势、娄至德势),而仰山对之以“相”(十字、卍字、
相),可见,在沩仰宗的门庭设施里,“势”和“相”往往是相互配合、并可一一对应的。正如赞宁所言:“(仰山)凡于商攉,多示其相。……自尔有若干势以示学人,谓之仰山门风也。……今传仰山法示,成图相行于代也。”(《宋高僧传》卷一二《唐袁州仰山慧寂传》)显然,“多示其相”和“有若干势示学人”二者是相通的,有时“相”就是“势”。
正如圆相一样,作势也是禅宗源远流长的示意方式之一,并不始于仰山。就渊源来看,仰山的“势”大约有两个源头,一是来自禅宗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作,如“竖起拂子”之类;二是来自义学讲师讲经时常用的与语言相配合的表情动作,如隋释吉藏云:“此论或一字论义,或二字、三字乃至十字;或默然论义;或动眼论义;或闭眼论义;或举手论义;或鸟眼疾转;或师子返掷;巧难万端,妙通千势,非可逆陈。”(释吉藏《百论疏》卷上之上,《大正藏》第四十二卷)当然,吉藏所论“千势”,不光指演讲者的各种表情动作,也包括其语言句式的节奏顿挫,即“语势”。
就禅宗而言,最早的作势是随机生发的,只是作为暂时代替语言的表情动作。如四祖道信到牛头山见法融禅师,在法融所居庵周围唯见虎狼之类,四祖乃“举两手作怖势”(《景德传灯录》卷四《金陵牛头山第一世法融禅师》)。然而,由于作势正好符合禅宗“不立文字”的宗旨,所以后来禅师们越来越爱用表情动作来代替语言交谈。同时,由于受到讲师生动的讲经艺术的启发和影响,配合语言的作势也渐渐成了宗门中一种时尚和习惯,并且开始有了禅理方面的象征意义。至迟到中唐,已有一些表情动作成为宗门中流行的、有相对固定意义的“势”。例如马祖弟子大珠慧海和参学僧人的一段对话:
僧问:“未审托情势、指境势、语默势,乃至扬眉动目等势,如何得通会于一念间?”师曰:“无有性外事。用妙者,动寂俱妙;心真者,语默总真;会道者,行住坐卧是道。为迷自性,万惑兹生。”(《大珠禅师语录》卷下《诸方门人参问》。又见《景德传灯录》卷二八《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语》)
从这个例子可看出这样两个事实:其一,中唐时期已有“托情势”、“指境势”、“语默势”、“扬眉动目势”等名目出现,并受到参学者的关注,如这个僧人就试图弄清“势”和心念的关系,这说明禅门中确有以“势”示禅的方法出现。而这些名目的“势”,很可能和讲经的“势”有关,如“语默势”之于“默然论义”,“扬眉动目势”之于“动眼论义”、“闭眼论义”。其二,大珠慧海认为,只要不迷失自性,任何动作行为都与道合,任何“势”都是真妙的体现,都是和心念相通的,而不用去管那些“势”的名目。这应该是洪州禅对作势的基本看法,即仅把“势”看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行为,看做“平常心”的自然流露,而并不看重“势”作为动作语言的符号意义。
事实上,洪州禅系的禅师们的“作××势”大多都是随意自由的行为,并无特别的象征性。下面这些故事似能证明这一点:
师至来日又问丹霞:“昨日意作么生?”丹霞乃放身作卧势。师云:“苍天!”(《景德传灯录》卷七《蒲州麻谷山宝彻禅师》)
师问新到僧:“什么处来?”僧云:“凤翔来。”师云:“还将得那个来否?”僧云:“将得来。”师云:“在什么处?”僧以手从顶擎捧呈之,师即举手作接势,抛向背后。僧无语。师云:“这个野狐儿。”(同上《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
师铲草次,有座主来参。值师锄草,忽见一条蛇。师以锄便。座主云:“久向归宗,到来只见个粗行沙门。”师云:“是你粗?是我粗?”主云:“如何是粗?”师竖起锄头。主云:“如何是细?”师作斩蛇势。主无语。(同上)
云岩来参,师作挽弓势。岩良久,作拔剑势。师云:“来太迟生。”(同上)
一日,石头和尚铲草次,师在左侧叉手而立。石头飞铲子向师面前铲一株草。师云:“和尚只铲得这个,不铲得那个。”石头提起铲子,师接得铲子,乃作铲势。石头云:“汝只铲得那个,不解铲得这个。”师无对。(同上卷八《五台山隐峰禅师》)
沩山闻师叔到,先具威仪,下堂内。师见来,便倒作睡势。(同上)
百丈一日问师:“什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虎声。百丈拈斧作斫势,师即打百丈一掴。(同上卷九《洪州黄檗希运禅师》)
这些作势,都是在特定场景中因时制宜所采用的动作,与其说是暗藏佛理禅机,不如说是充满生活气息。后来的临济宗继承了这个传统,凡作势都强调平常天真,所以后世禅学研究者总结“济宗四大势”有这样一些名目:“第一正利大势,从正接人,以此利物,不作高远;第二平常大势,用处寻常,拈来便是,不存奇特;第三真假大势,借假明真,意在言外,不拘一定;第四本分大势,作用自然,毫无勉强,不生枝节。”(《五家宗旨纂要》卷上)
相对于洪州禅其他派系而言,沩山和仰山师徒尤其好用作势来代替交谈,并渐向非自然的、象征性的方向发展。于是“势”便有了几分勘辨学人的作用。如仰山应接神僧的故事:“师一日在法堂上坐,见一僧从外来,便问讯了,向东边叉手立,以目视师,师乃垂下左足。僧却过西边叉手立,师垂下右足。僧向中间叉手立,师收双足。僧礼拜。师曰:‘老僧自住此,未曾打着一人。’拈拄杖便打。僧便腾空而去。”(《五灯会元》卷九《仰山慧寂禅师》)神僧之说当然不可为凭,但仰山以势接人的方式却是真实的。在此,作势有如不立文字的机锋。仰山曾公开宣称:“慧寂有验处,但见僧来便竖起拂子,问伊诸方还说这个不说?”(同上《仰山慧寂禅师》)所以后来沩仰宗的香岩智闲、南塔光涌、五观顺支等禅师都有用“竖起拂子”来回答僧问的举动(同上《香岩智闲禅师》《南塔光涌禅师》《五观顺支禅师》),简直就像临济宗用棒喝来对付提问。所以后来万松行秀评价仰山的以势接人说:“此仰山壁立千仞,与德山、临济峻机不别。”(释行秀《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简称《从容庵录》,卷五第七十七则《仰山随分(圆相)》,《大正藏》第四十八卷)由此可见,作势的目的也在于截断学者的言路,有不许拟议之意。
在有关仰山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很多不同于洪州禅的非日常非自然的古怪动作,如“以两手交拳”、“作女人拜”、“作圆相抛向背后”、“以手空中拨三下”、“以拂子倒点三下”等,特别是沩山与仰山之间一段无言的对话:
沩山一日见师(仰山)来,即以两手相交过,各拨三下,却竖一指。师亦以两手相交过,各拨三下,却向胸前仰一手,覆一手,以目瞻视,沩山休去。(《五灯会元》卷九《仰山慧寂禅师》)
完全在打哑谜,令局外人感到莫名其妙。由此可见,洪州禅日常自然的“势”发展到沩山、特别是仰山之后,逐渐被另一套神秘玄虚的“势”所取代,这与他们视禅学为玄学的倾向是相一致的。仰山诸“势”虽因年久失传,难以了解全貌,但从禅籍中还能窥见一二,如《人天眼目》《五灯会元》中就提及仰山的“背抛势”、“修罗擎日月势”、“娄至势”等(《人天眼目》卷四《义海》)
。这些“势”有如九十七圆相一样,成为有独特象征意义的姿势语,能表达特定的禅学概念。据万松行秀解释,九十七种圆相交拳,名罗刹三昧;女人拜名女人三昧;修罗(即阿修罗)是梵语,意即非天,以手障日月,僧画圆相,如修罗擎日月,九十七种圆相,名为修罗三昧;梵语楼至,贤劫千佛之最后一佛,为执杵之护法神(《从容庵录》卷五第七十七则《仰山随分》)。值得一提的是,仰山的弟子霍山景通禅师积薪自焚,“师自执烛登积薪上,以笠置项后,作圆光相;手执拄杖,作降魔杵势立,终于红焰中”(《景德传灯录》卷一二《晋州霍山景通禅师》),用自己宝贵的生命给沩仰宗的圆相和作势涂上一层庄严神圣的亮色。而“降魔杵势”应当就是仰山诸势中的“楼至势”。
无论如何,作势是沩仰宗对语言表意功能的局限性进行弥补的有益尝试,在“不立文字”的层面上与南宗禅的精神接轨。作为局外人,我们很难理解“仰山诸势”的具体象征意义,正如未接受过哑语训练很难知道哑语的意义一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势”在禅宗语言特色形成的过程中所曾起到的作用带一份同情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