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唐五代禅宗五家中,沩仰宗应接学人的方式最为独特,对答双方有时不用语言,而以圆相示意。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以手作圆相,即一种手势;一是以笔或其他工具在纸上或地上画圆相,即一种图像。这是“不立文字”的另一种极端表现。
最初,圆相是禅师应接学人时随机而作的手势,后来渐渐成为沩仰宗门庭设施的标志。据说,圆相之作始于南阳慧忠国师(?—775),慧忠传耽源应真,再由耽源传仰山慧寂。《五灯会元》有这样一段记载:
耽源谓师(仰山)曰:“国师当时传得六代祖师圆相,共九十七个,授与老僧。乃曰:‘吾灭后三十年,南方有一沙弥到来,大兴此教,次第传受,无令断绝。’我今付汝,汝当奉持。”遂将其本过与师。师接得一览,便将火烧却。耽源一日问:“前来诸相,甚宜秘惜。”师曰:“当时看了便烧却也。”源曰:“吾此法门无人能会,唯先师及诸祖师、诸大圣人方可委悉。子何得焚之?”师曰:“慧寂一览,已知其意。但用得,不可执本也。”源曰:“然虽如此,于子即得,后人信之不及。”师曰:“和尚若要重录,不难。即重集一本呈上,更无遗失。”源曰:“然。”耽源上堂,师出众,作此〇相,以手拓呈了,却叉手立。源以两手相交,作拳示之。师进前三步,作女人拜。源点头,师便礼拜。(《五灯会元》卷九《仰山慧寂禅师》)
这则传说突出慧忠国师谶记的先见之明,又渲染仰山慧寂聪明绝顶的悟性,其细节的真实性令人怀疑。不过,慧忠国师的确有过画圆相的事迹
,仰山的确先参拜耽源,跟从数年
,仰山的圆相受慧忠国师的启示应该是可信的。然而,仰山圆相的来源应不只一途,事实上,马祖的洪州禅本身就有作圆相的传统。仅以《景德传灯录》所载为例,仰山之前洪州禅系的圆相之作就不只一例:
马祖令人送书到,书中作一圆相。师发缄,于圆相中作一画,却封回。(《景德传灯录》卷四《杭州径山道钦禅师》)
有小师行脚回,于师前画个圆相,就上礼拜了立。(同上卷六《江西道一禅师》)
师有小师行脚回,师问曰:“汝离此间多少年邪?”曰:“离和尚左右将及八年。”师曰:“办得个什么?”小师于地画一圆相。师曰:“只这个,更别有?”小师乃画破圆相,后礼拜。(同上卷七《京兆章敬寺怀晖禅师》)
尝谒州牧王常侍者,师退,将出门,王后呼之云:“和尚!”师回顾,王敲柱三下,师以手作圆相,复三拨之,便行。(同上《鄂州无等禅师》)
师入园取菜次。师画圆相围却一株,语众云:“辄不得动着这个。”(同上《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
师与归宗、麻谷同去参礼南阳国师。师先于路上画一圆相,云:“道得即去。”归宗便于圆相中坐,麻谷作女人拜。师云:“恁么即不去也。”归宗云:“是什么心行?”师乃相唤回,不去礼国师。(同上卷八《池州南泉普愿禅师》)
师画一圆相,僧作女人拜,师乃打之。(同上《温州佛嶴和尚》)
有僧作一圆相,以手撮向师身上。师乃三拨,亦作一圆相,却指其僧,僧便礼拜。(同上《洪州水老和尚》)
师问新到僧名什么,僧云:“名月轮。”师作一圆相,问:“何似这个?”(同上卷九《潭州沩山灵祐禅师》)
以上作圆相的诸禅师,除了径山道钦属牛头宗外,其余如章敬怀晖、鄂州无等、归宗智常、南泉普愿、温州佛嶴、洪州水老都是马祖道一的弟子,而沩山灵 嗣百丈怀海,也是马祖的再传弟子。由此可见,仰山的圆相是对他以前的禅宗各派圆相的总结,或者说突出了禅宗以圆相暗示禅理的传统。
前面曾经说过,仰山因沩山的一番话而悟,这番话是:“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祖堂集》卷一八《仰山和尚》)这个悟道因缘充分说明沩仰宗基本理论的两大特点:其一,无思之思,不可拟议言说;其二,理事不二,事不弃理,理在事中,圆融无碍。那么,用什么方式才能表达这种理论呢?即既要符合无思无言、又要表现理事圆融呢?棒喝倒是能截断思路,但不能表达思想;机锋能表达思想,但又易陷入语言的窠臼。只有圆相能符合以上两个要求,能最精当地从内容上和形式上兼顾沩仰宗的理论特点,既没有语言文字的阐释说明,又非常形象地传达出理事圆融的精神。相传,官员韦胄曾向沩山乞一“伽陀”(偈颂),沩山曰:“觌面相呈,犹是钝汉,岂况形于纸笔?”意思是道理不可用语言、更不可用文字表达。于是沩山请仰山于纸上画一圆相,仰山于圆围下注云:“思而知之,落第二头;不思而知,落第三首。”(见《景德传灯录》卷一一《袁州仰山慧寂禅师》、《祖堂集》卷一八《仰山和尚》。参见《宋高僧传》卷一二《唐袁州仰山慧寂传》)此处“第二”、“第三”的含义很难理解,估计是相对于“第一义”而言,大约是说,“第一义”既非通过“思”而知之,也非通过“不思”而知之,而是通过“不思之思”而知之。因为“思”或“不思”都有执著于一端之嫌,只有“不思之思”才不偏不倚,无阻无碍,即所谓圆通。而“不思之思”的最好体现就是对圆相的观照领悟。
仰山是唐代画圆相最勤的禅师,所谓“九十七圆相”,很可能是他自己一生中曾对门徒画过的图像,其中当有很大部分是他自己随机的创造,而非来自耽源的传授。在各种灯录里,可见到一些仰山画圆相的记载:
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以手于空作圆相,相中书佛字。僧无语。
师闭目坐次,有僧潜来身边立,师开目,于地上作一圆相,相中书水字,顾视其僧,僧无语。
问:“天堂地狱相去几何?”师将拄杖画地一画。(以上见《景德传灯录》卷一一《袁州仰山慧寂禅师》)
根据这些记载,我们可发现作圆相的作用类似于斗机锋,目的是“表相现法,示徒证理”,也是应机接人、传授禅法的手段。能否识得圆相的意义,是勘辨学人是否悟道的标志之一。据明州五峰良和尚称,仰山圆相总有六名:曰“圆相”,曰“暗机”,曰“义海”,曰“字海”,曰“意语”,曰“默论”(见《人天眼目》卷四《圆相因起》)。“圆相”乃就其“体”而言,其余五名均指其“用”,“暗机”是指其暗藏机锋,所谓“或间暇师资辨难,互换机锋”;“义海”是指其包含无穷义理,所谓“觉海变为义海”;“字海”是指圆相中可书写任何文字和符号,无有拘限;“意语”是指其相当于表意语言;“默论”是指其虽有形无声,而沉默中自有妙论。六名之说,虽有强生分别、以为要诀之嫌,但也基本概括了圆相的作用。
圆相的“圆”义来自佛经的观念,圆相就是满月相,佛典爱以十五夜满月比喻正遍智,如《文殊师利问菩提经》云:“初发心如月新生,行道心如月五日,不退转心如月十日,补处心如月十四日,如来智慧如月十五日。”
又有“圆通”、“圆觉”、“圆成”、“圆融”、“圆满”、“圆妙”、“圆明”、“圆寂”等诸多以“圆”为核心的合成词。总之,“圆”是佛教中表示最高境界的一种常用概念。禅宗的心、道、理也常以圆为喻,如三祖僧璨《信心铭》称至道为“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景德传灯录》卷三〇),永嘉玄觉《证道歌》称如来禅为“六度万行体中圆”(同上)。据禅籍记载,龙树尊者曾于法座上现自在身,如满月轮。提婆曰:“此是尊者现佛性体相,以示我等。何以知之?盖以无相三昧,形如满月,佛性之义,廓然虚明。”(同上卷一《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可见,圆相是禅宗追求的佛性(即无相三昧)的象征。
至于圆相的“相”,则是仿效《周易》“圣人立象以尽意”的做法,用符号体现哲学思想。有证据表明,仰山对《周易》非常熟悉。仰山问一僧:“汝会甚么?”僧回答:“会卜(占卜)。”仰山提起拂子问道:“这个六十四卦中阿那卦收?”僧回答不出。仰山代答道:“适来是雷天《大壮》,如今变为地火《明夷》。”(《五灯会元》卷九《仰山慧寂禅师》)《大壮》的卦象为,雷(震)在天(乾)上;《明夷》的卦象为,火(离)在地(坤)下。仰山借这两个卦象来讽刺该僧,刚才说“会卜”时有如《大壮》的气壮如雷,而现在回答不出则如《明夷》的火入地中“晦其明”。这个例子说明仰山对作相示意的方法颇有研究。前人也早已注意到圆相与卦象之间的相似关系,清代三山来禅师颂圆相“义海”云:“河洛交呈,鸟虫迭变。剖羲画之奇踪,划苍颉之异撰。月印川以无痕,珠入盘而自转。”(释性统编《五家宗旨纂要》卷下《沩仰宗 · 义海》)鉴于《周易》卦象在中国民间广泛的群众基础,我们有理由认为,圆相是禅宗借鉴本土的符号形式改造佛经的言说方式的尝试之一,与禅宗语言其他的本土化尝试是一致的。
曹洞宗的禅法更充分证明这一点。曹洞将“五位”用“五相”来表示,所谓“五相”,是以圆相为基础、以黑白图案相区别的五种形相,即
,不仅各配以诗偈作解释,而且配以《周易》卦象。洞山良价云:“重离六卦,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尽成五。”(《人天眼目》卷三《宝镜三昧》)明确指出曹洞的“五位”由《周易》的卦象演变而来。惠洪解释说:
离,南方之卦,火也,心之譬也。其爻六划,回互成五卦,重叠成三卦。如
,第二爻、三爻、四爻又成一卦,巽也
;第三爻、四爻、五爻又成一卦,兑也
;此之谓叠为三也。下巽上兑,又成一卦,大过也
;下兑上巽又成一卦,中孚也
之谓变成五也。(释惠洪《智证传》附《云岩宝镜三昧》)
也就是说,“正中来”相当于“大过”,卦象为,圆相为
;“偏中至”相当于“中孚”,卦象为,圆相为
;“正中偏”相当于“巽”,卦象为,圆相为
;“偏中正”相当于“兑”,卦象为,圆相为
;“兼中到”相当于“重离”,卦象为,圆相为●○●(同上)。
从本质上说,圆相类似符号哲学,即通过圆形的符号来表示宗教哲学观念。由于圆形具有无始无终、不偏不倚的物理性质,因此可以象征永恒的宇宙时空,也可象征通达无碍的心性,可以象征心佛众生之间的各种微妙关系,也可象征各种对立范畴如理事、色空、心境、体用的圆融统一。由于圆相具有包容性和圆通性,因此在用于应接学人时,“便有宾主、生杀、纵夺、机关、眼目、隐显、权实”诸多功能(《人天眼目》卷四《暗机》),可囊括诸家的应接方式。诚如明释法藏所言,“圆相早具五家宗旨”,“只一
中,五宗具矣”(释法藏《五宗原》)。曹洞宗的“五位君臣图”于圆相中画分黑白回互(《人天眼目》卷三),法眼宗的“华严六相义”于圆相中置“同异总别成坏”六字(同上卷四),都可证明这一点。
本来,以圆相示意,最符合禅宗“不立文字”的宗旨,甚至比迅捷的机锋更“不落言诠”。通过“立象以尽意”,最终达到类似魏晋玄学所谓的“得意忘象”,息灭一切圣凡心境。然而遗憾的是,一方面,沩仰宗的圆相常与文字相结合,逐渐成为相对固定的符号,并且有了相对固定的象征意义,“或画此
相乃纵意,或画
相乃夺意,或画
相乃肯意,或画
相乃许他人相见意”(同上),而“九十七圆相”也就有了九十七种套路;另一方面,圆相常把简明直接的禅理搞得晦涩复杂,本来沩山、仰山师徒于“普请”时常有精彩的应机说法,而圆相之作却往往破坏了活泼泼的语境。这样,应时方便的手势一变而为师徒秘授的图相,“直下即是”的禅理佛法一变而为玄虚隐晦的神秘暗示。这种状况显然违背了南宗禅独立自主的精神和方便接人的态度,带来很大的流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