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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棒喝:截断言路的手段

禅宗“不立文字”的精神,以临济宗“棒喝”门风的流行而推向极点。所谓“棒喝”,是指禅师在接待初学者之时,不用语言,或当头一棒,或大喝一声,藉以表达各种禅机,考验初学者的悟性。

作为接引学人的一种手段,禅宗的“棒喝”可谓源远流长。最早的棒喝可溯源到六祖慧能,据《坛经》记载,慧能在神会身上就使用过棒喝:

玉泉寺有一童子,年十三岁,当阳县人,名曰神会,礼师三拜,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师以拄杖打一下,却问:“汝痛不痛?”对云:“亦痛亦不痛。”师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师曰:“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师曰:“神会小儿向前!见不见,是二边;痛不痛,属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

就这段描写来看,慧能杖打神会只是为了引起一场关于“见不见”的中道观、“痛不痛”的生灭心的讨论,启发神会顿悟自性。杖打只是触发言教的媒介,而非代替语言的手段。换言之,杖打的作用是引出言诠理路,而非截断言诠理路。尽管如此,慧能的这种做法毕竟因其具有经典意义而被南宗继承下来。

据各种禅籍记载显示,棒喝是洪州禅的一个传统。百丈怀海参拜马祖,马祖见他来,取禅床角头拂子竖起。百丈云:“即此用,离此用。”马祖挂拂子于旧处,怀海沉默良久。马祖云:“你已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百丈遂取拂子竖起。马祖云:“即此用,离此用。”百丈挂拂子于旧处,马祖便大喝一声,喝得他三日耳聋。百丈后来对弟子黄檗希运说:“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再参马祖,被大师一喝,直得三日耳聋眼暗。”黄檗听了不觉吐舌,且曰:“今日因师举,得见马祖大机之用。”(《景德传灯录》卷六《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百丈与马祖之间的这段公案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竖起拂子”的“势”(动作)和令人耳聋的“喝”,二是“势”和“喝”中蕴藏的佛法禅机。黄檗所谓“大机之用”的具体内涵很难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将“势”和“喝”看做是表现佛法禅机的重要手段。沩山灵 和仰山慧寂曾讨论这段公案,沩山问:“百丈再参马祖因缘,此二尊宿意旨如何?”仰山答:“此是显大机大用。”沩山又问:“马祖出八十四人善知识,几人得大机,几人得大用?”仰山云:“百丈得大机,黄檗得大用,余者尽是唱导之师。”(见《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禅师》旁注)大意是说,百丈领悟了马祖“即此用,离此用”的禅机,而黄檗则继承了用“势”与“喝”的接引方式。

事实上,黄檗不仅承此门风,而且又有发展,加上杖打之“用”。临济义玄参见黄檗,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意?”黄檗便打,如此问三遍,遭打三遍。义玄辞别黄檗,去参大愚禅师。于是便有以下一段颇为风趣的故事:

愚问曰:“什么处来?”曰:“黄檗来。”愚曰:“黄檗有何言教?”曰:“义玄亲问佛法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转被打,不知过在什么处?”愚曰:“黄檗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师于言下大悟,云:“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大愚搊住云:“者尿床鬼,子适来又道不会,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师于大愚肋下筑三拳。大愚托开云:“汝师黄檗,非干我事。”师辞大愚,却回黄檗。黄檗云:“汝回太速生。”师云:“只为老婆心切,便人事了。”侍立次,黄檗云:“大愚有何言句?”师遂举前话。黄檗云:“这大愚老汉,待见痛与一顿。”师云:“说什么待见,即今便与。”随后便打黄檗一掌。黄檗云:“这风颠汉,却来这里捋虎须。”师便喝。黄檗云:“侍者,引这风颠汉参堂去。”(《景德传灯录》卷一二《镇州临济义玄禅师》)

通过大愚的点拨,义玄恍然大悟:黄檗的三次杖打,无非是要告诉自己,佛法并没有多少神秘之处(佛法无多子),而且无道理可说。所以,当大愚要义玄讲讲到底悟见什么道理时,义玄不作回答,却打大愚三拳。回到黄檗处,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一掌,喝一声,全不讲道理。后来,义玄到河北镇州传法,更“多行喝棒”(《祖堂集》卷一九《临济和尚》),成为宗门著名的“临济喝”。下面试看一段关于“临济喝”的记载:

上堂。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便打。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亦竖起拂子,僧便喝,师亦喝。僧拟议,师便打。师乃云:“大众,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二十年在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大意,三度蒙他赐杖。”(《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义玄上堂说法,既竖拂子,又用棒喝,可谓集洪州禅之大成。在南宗禅的传统中,通常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总得回答,哪怕用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而到了临济宗这里,不仅有问而无答,而且是谁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谁就得遭杖打,几乎成为一种公式。为什么谁问谁就得挨打呢?这是因为提问近似“拟议”,而“拟议”就是计较思量的意思 ,也就是禅宗反对的“知见”。正如前面所说,禅宗认为所谓佛法大意并不神秘,并不遥远,只在日常的生活中,因此有所谓“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同‘拟议’)即差”的说法(《景德传灯录》卷一四《澧州龙潭崇信禅师》载天皇道悟语)。既然“拟议即差”,那么“开口便错”;既然“第一义”不可言说,那么要追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本身问题就提错了,所以该挨打。这种近乎蒙昧主义的“棒喝”,其旨意乃在打破参学者对语言的迷信和幻想。换言之,“棒喝”试图以一种极端的手段来警醒参学者的迷误,打断参学者正常的理路言诠,使之进入非理性非逻辑的混沌状态,从而破除文字执,在一瞬间以超出常情的直觉体验直接悟道。所以,我们在禅籍中能看到遭棒喝的和尚忽然大悟的故事(如《五灯会元》卷一一《兴化存奖禅师》《定上座》等),这就是所谓“机前语活,棒头眼开”。

德山宣鉴的门风也如此,其棒喝的峻烈丝毫不亚于临济。据当今学者考证,德山的师祖乃天王道悟,为马祖法嗣,因此德山也应属于洪州禅系,与临济同源而异流。临济曾派侍者到德山处参教,令其以拄杖对拄杖,考验德山门风(见《景德传灯录》卷一五《朗州德山宣鉴禅师》)。德山上堂说法,与临济如出一辙:

上堂。曰:“今夜不得问话,问话者三十拄杖。”时有僧出,方礼拜,师乃打之。僧曰:“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什么打某甲?”师曰:“汝是什么处人?”曰:“新罗人。”师曰:“汝上船时便好与三十拄杖。”(同上)

问话即挨打,这与临济相同;不问话也挨打,这是德山的特点。所以他示众时有“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的说法(《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宣鉴禅师》),比临济走得更远。尽管如此,德山的棒喝仍非毫无道理,而有其禅学目的。如上面所引这段上堂说法的故事,《祖堂集》是这样记载的:“师又时云:‘问则有过,不问则又乖。’僧便礼拜,师乃打之。僧云:‘某甲始礼,为什么却打?’师云:‘待你开口,堪作什么?’”(《祖堂集》卷五《德山和尚》)可见,“打”是不许开口即不许“拟议”的意思。《祖堂集》又载:“岩头问:‘凡圣相去多少?’师喝一声。”(同上)这一“喝”,就是要求超越凡圣分别的意思。总之,德山反对以任何言句来讨论佛法禅理,他的弟子雪峰义存问:“从上宗风,以何法示人?”他回答说:“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所以,有僧问:“如何是菩提?”他便打,且曰:“出去,莫向这里屙屎!”(《景德传灯录》卷一五《朗州德山宣鉴禅师》)可以说把禅宗“不立文字”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据《宋高僧传》称,“天下言激箭之禅道者,有德山门风焉”(《宋高僧传》卷一二《唐朗州德山院宣鉴传》);而临济“示人心要,颇与德山相类”(同上《唐真定府临济院义玄传》)。至迟在五代时,已有了“棒喝乱施,自云曾参德峤临济”的说法(《宗门十规论 · 对答不观时节兼无宗眼第四》),到了宋代,各种禅籍遂以“德山棒,临济喝”并称 。值得注意的是,德山和临济恰巧是中晚唐之际“呵佛骂祖”的急先锋,由此可见,“棒喝”由一种权宜的表现佛理禅机的“势”而成为德山、临济建立门庭的最重要的应接方式,是洪州禅否定佛教经典、权威、偶像运动的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事实上,德山的弟子岩头全奯(826—883)就窥见其中消息:“德山老人寻常只据目前一个杖子,佛来亦打,祖来亦打,争奈较些子。”(《景德传灯录》卷一五《朗州德山宣鉴禅师》旁注引岩头语)棒喝之中,包含着超佛越祖、尊崇自性的精神。临济对此也颇有会心,他觉悟后敢于“捋虎须”,筑大愚三拳,打黄檗一掌,正是基于对蔑视权威、自信自主的洪州禅精神的深刻理解。而他从那些“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的言词里(《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我们也能感受到“棒如雨点,喝似雷奔”的峻烈门风。

从纯粹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棒喝是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棒喝的使用者们深信,人为的语言永远不能揭示世界的真相,在“能指”与“所指”之间有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言语道断”。义学各派的疏经造论是佛教语言的建构,相信“能指”可普度众生;禅宗各派的行禅证道则是佛教语言的解构,相信“所指”可直达彼岸。而棒喝则不仅解构佛教语言,而且解构一切与思维有关的语言,尝试用一种无言之言传达佛理禅机。然而这种解构似乎过于彻底,既见不到“能指”的筏,也找不到“所指”的岸。

必须指出的是,棒喝绝不仅仅是纯粹语言学的问题,它的流行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土壤。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晚唐五代时期的藩镇割据,使封建皇权及其意识形态面临崩溃,社会风气败坏,价值标准颠倒。临济所处的河北镇州,更几乎成为化外之区 。而棒喝正是整个社会尤其是河北地区道德话语失范的曲折反映。从宗教学的角度来看,宗教权威的丧失往往伴随着宗教信仰的失落。晚唐武宗的毁佛,不仅促进佛教的禅宗化,而且促进禅宗的非宗教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棒喝是整个佛教界信仰危机的曲折表现。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中晚唐的政治局势的恶化,造就一大批社会的“多余人”,如士大夫阶层中落第的举子,农民阶层中无业的流民,压抑、郁闷、牢骚和不满是弥漫于社会的普遍情绪,而棒喝正有如士大夫的“不平则鸣”,是农禅游僧的一种解除压抑、发泄情绪的有效手段。换言之,棒喝是晚唐社会的世纪末情绪的折射。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晚唐五代文化的全面衰落,使得极端“不立文字”的禅宗成为封建文化废墟上的幸运儿,而棒喝正以其反文化、非文化的形式,在文化素质低下的社会中倍受欢迎。 W4G3TZJfmpisrKONZHVe8zU4p6Wy8TUdXCG0BEBZ8vZGt3VfV0l/0R21h2IFkV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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