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禅宗典籍,常常会遇到大量的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语句。青原行思禅师有一段著名的公案,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庐陵米作么价?”(《祖堂集》卷三《靖居和尚》)
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成为禅宗最典型的言说方式。在后来的禅宗灯录、语录中,类似的回答不可胜数。值得我们追问的是,这种荒诞奇特的回答,难道仅仅是为了打破参学者对语言的迷信和幻想而故意胡言乱语?难道其中就没有一种概念的形式和可理解的意义?要探讨这个问题,还得从禅宗的宗教观入手。
正如前面所说,慧能对西方净土信仰的批判,意味着禅宗对佛教的彼岸世界的全新认识,即西方极乐世界存在于每个人的一念净心之中。南宗禅(尤其是洪州禅)更进一步把一念净心理解为平常心,也就是说,佛法并不在遥远的彼岸,而就在此时此刻的现实生活之中,所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景德传灯录》卷二八《江西大寂道一禅师语》),所谓“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古尊宿语录》卷四《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佛藏要籍选刊》第十一册),所谓“佛法事在日用处,在你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言语相问处”(《景德传灯录》卷三〇《魏府华严长老示众》)。《景德传灯录》中有一则百丈怀海禅师的故事,颇能说明这一点:
因普请地次,忽有一僧闻饭鼓鸣,举起头大笑,便归。师云:“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对云:“适来只闻鼓声动,归吃饭去来。”师乃笑。(同上卷六《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
小和尚听见开饭的鼓声响了,高兴得大笑,因为他挖地饿了,正想吃饭。而怀海以为他是“声闻而觉”,暗合观音菩萨的“入理之门”。怀海唤小和尚一问,才知道他并未见到什么道理,只是想吃饭而已。耐人寻味的是“师乃笑”,怀海到底是笑自己过高估价了小和尚的水平呢?还是笑自己反不如小和尚更能理解参禅的真谛呢?事实上,按照马祖的教导,小和尚这种“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真率行为,最能体现“随处作主,立地皆真”的洪州禅精神;怀海赞赏的“观音入理之门”,反倒留意于觉悟,而有“造作趋向”。因此,怀海禅师的“笑”应当是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带着长者的“前言戏之耳”式的检讨。更耐人寻味的是各种禅籍对这个故事的津津乐道,似乎表明后来的禅师们都注意到小和尚“饥来吃饭”中蕴藏的禅理,都注意到“师乃笑”中包含的深意。
以上怀海师徒间的问答,可以简化为或改编为这样的句子:“师问:‘汝见佛法什么道理?’僧曰:‘闻鼓声,吃饭去。’”老师问得深,徒弟答得浅,老师问的是宗教问题,徒弟答的是世俗生活。用禅宗的术语来说,老师问的是“体”,徒弟答的是“用”。然而,徒弟的这种不假思索的真率回答,恰恰符合中唐禅宗由对“体”的追寻转向对“用”的自觉的趋向,同时也恰恰是中唐禅宗祖师对付门徒提问最常用的办法。前面所举青原行思禅师的一段公案正是如此。
据《祖堂集》记载,青原行思俗姓刘,江西庐陵人,“自传曹溪密旨,便复庐陵化度群生”。显然,行思的使命是向庐陵的普通民众宣扬慧能南宗宗旨。而南宗禅正是认为佛法并不在遥远的彼岸世界,就在此岸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所以,当僧徒提出“如何是佛法大意”这种彼岸世界的终极问题时,行思答之以“庐陵米作么价”这样的此岸世界的现实问题,以启悟僧徒把握日常生活中的禅理。也就是说,不必去苦苦追寻“佛法大意”,只须了解当下的“庐陵米价”,或者是说,一切“佛法大意”都必须通过对此时此刻的“庐陵米价”的了解而真正得到解释。借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哲学术语来说,即一切存在物的存在(Sein)意义都必须从人的时间性的此在(Dasein)领悟这一中心出发去阐释。行思用“庐陵米价”来回答“如何是佛法大意”的提问,正如海德格尔用“存在是人的存在即此在”来回答“什么是存在”这一问题一样。
当我们循着这条思路去重新审视灯录语录中那些荒诞奇特的言语时,眼前顿觉豁然开朗,原来有相当多的师徒问答,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着这一模式,即凡是僧徒追问“存在”的终极意义时,祖师都答之以“此在”的现实生活。例如,僧问黑眼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曰:“十年卖炭汉,不知秤畔星。”(《景德传灯录》卷八《黑眼和尚》)意思是说,佛法大意就在你身边的日用事中,正如在卖炭人的秤畔星中,倘若卖炭十年,还不知道秤畔星的功用,那么又向何处去寻觅佛法大意呢?事实上,有很多类似的公案,都可以用“存在即此在”的观点去解释。试看下列数则: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蒲花柳絮,竹针麻线。”(同上卷七《明州大梅山法常禅师》)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春日鸡鸣。”(同上卷八《潭州石霜大善和尚》)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今年霜降早,荞麦总不收。”(同上卷一一《邓州香岩智闲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驴事未了,马事到来。”(同上《福州灵云志勤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填沟塞壑。”(同上卷一七《抚州曹山本寂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春来草自青。”(同上卷一九《韶州云门文偃禅师》)
问:“如何是诸佛玄旨?”师曰:“草鞋木履。”(同上卷二一《金陵报恩院清护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竹筯一文一双。”(同上卷二二《福州林阳志端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碓捣磨磨。”(同上《漳州报恩院行崇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三门外松树子,见生见长。”(同上卷二三《石门山乾明寺慧彻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点茶须是百沸汤。”(《五灯会元》卷一二《大宁道宽禅师》)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柿桶盖棕笠。”(同上卷一五《海会通禅师》)
顺着“存在即此在”的思路来理解,这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话头,便都有了一个概念的形式、概念的结构。因此也都有了一个可理解的意义。“佛法大意”不就存在于碓捣磨磨、驴事马事、填沟塞壑这样的生产劳动中吗?不就存在于竹针麻线、草鞋木履、柿桶棕笠这样的日用物品中吗?不就存在于蒲花柳絮、青草松树的生长凋零中吗?不就存在于春日鸡鸣、秋日麦收的自然节律中吗?类似的情况还体现在诸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古佛心”、“如何是佛”、“如何是法”、“如何是法身”、“如何是道”之类的问答中。最有趣的是关于“如何是道”的解答:
问:“如何是道?”师曰:“回牛寻远涧。”(《景德传灯录》卷一七《洞山师虔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徒劳车马迹。”(同上《新罗泊严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去去!迢迢十万余。”(同上卷二二《韶州净法章和尚》)
问:“如何是道?”师曰:“迢迢。”(同上《韶州林泉和尚》)
问:“如何是道?”师曰:“勤而行之。”(同上卷二六《宣州兴福可勋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跋涉不易。”(同上《苏州长寿朋彦大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往来无障碍。”(《五灯会元》卷一一《齐耸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车碾马踏。”(同上《谷隐蕴聪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宽处宽,窄处窄。”(同上卷一二《大乘慧果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高高低低。”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脚瘦草鞋宽。”(同上《华严道隆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出门便见。”(同上《翠岩可真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路不拾遗。”(同上《云峰文悦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斜街曲巷。”(同上《清隐惟湜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头上脚下。”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一任东西。”(同上卷一五《云门法球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踏着。”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退后三步。”(同上《铁幢觉禅师》)
问:“如何是道?”师曰:“十里双牌,五里单堠。”(同上卷一七《三祖法宗禅师》)
僧徒问的是抽象的道理的“道”,祖师回答的是具体的道路的“道”,表面看来,似乎是答非所问,但仔细想来,祖师正是利用“道”这一词的双关意义暗示了禅宗的观念,即抽象的“道”正蕴含在具体的“道”之中。这里再没有《老子》式的“道可道,非常道”的神秘玄虚,一切都这样明白实在,亲切具体。兴善惟宽禅师(755—817)说得更直截了当:“有僧问:‘道在何处?’师曰:‘只在目前。’”(《景德传灯录》卷七《京兆兴善惟宽禅师》)这简直是“存在即此在”的绝佳中文意译。而药山惟俨禅师(745—828)与李翱(772—841)的一段关于“道”的著名问答,则是“存在即此在”的绝佳中文示例:
(李翱)问曰:“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曰:“不会。”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乃欣惬作礼,而述一偈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同上卷一四《澧州药山惟俨禅师》)
超时空的永恒的具有终极意义的“道”,其实都只能通过人对时间性、空间性的“目前”“脚下”的此在(如即目所见的“云在天,水在瓶”)的体悟去把握。所以,在各种禅籍里,我们随处可见诸如“直下即是”、“直下事”、“直下便见”、“直下会得”、“直下参取”、“直下示学人”、“直下承当”、“当下开解”、“当下大悟”之类的话头,所谓“直下”、“当下”,就是指言说者的时间性、空间性的此在。
尽管禅宗的语言观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但在对“道”的理解和阐释上,禅宗无疑更接近先秦儒家的实践理性精神。“道在目前”的说法,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孔子所说“道不远人”和孟子所说“道在迩而求诸远”
。事实上,灵隐延珊禅师(北宋初人)在回答僧问“如何是道”时就用了“道远乎哉”的话头(《五灯会元》卷一〇《灵隐延珊禅师》)。古人也早已注意到禅宗与儒家的这一相似点,如北宋诗人黄庭坚(1045—1105)有诗云:“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任渊注:“法眼禅师《金刚经四时般若颂》曰:‘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此用其意,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任渊《山谷诗集注》卷五《柳闳展如,苏子瞻甥也,其才德甚美,有意于学,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诗赠之》其八,《四部备要》本)南宋罗大经也认为,一女尼写的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垄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其禅理无非就是儒家所谓“道不远人”(《鹤林玉露》丙编卷六《道不远人》,中华书局排印本,1983年)。
既然禅宗相信“道”就在目前,那么,要破解禅籍中那些古怪话头的密码,就必须还原其说话的特定语境,也就是还原其说话时的“此在”。我们发现,唐代禅宗特别是洪州禅一系有很多问答或对话发生在“普请”的场景中,仅以《景德传灯录》中所载部分故事为例:
一日普请择蕨菜,南泉拈起一茎云:“这个大好供养。”师云:“非但这个,百味珍羞,他亦不顾。”(《景德传灯录》卷六《池州杉山智坚禅师》)
师问维那:“今日普请作什么?”对云:“拽磨。”师云:“磨从你拽,不得动着磨中心树子。”维那无语。(同上卷八《池州南泉普愿禅师》)
普请摘茶。师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云:“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二十棒。”(同上卷九《潭州沩山灵祐禅师》)
石霜会下有二禅客到云:“此间无一人会禅。”后普请般柴,仰山见二禅客歇,将一橛柴问云:“还道得么?”俱无语。仰山云:“莫道无人会禅。”(同上)
师在南泉时,普请择菜。南泉问:“什么处去?”曰:“择菜去。”南泉曰:“将什么择?”师举起刀子。南泉云:“只解作宾,不解作主。”师扣三下。(同上《洪州黄檗希运禅师》)
师一日与黄檗赴普请,师在后行,黄檗回头见师空手,乃问:“头在什么处?”师云:“有人将去了也。”黄檗云:“近前来,共汝商量个事。”师便近前。黄檗将地云:“我这个天下人拈掇不起。”师就手掣得竖起云:“为什么却在某甲手里。”黄檗云:“今日自有人普请,我更不着去也。”便归院。(同上卷一二《镇州临济义玄禅师》)
因普请往庄中,路逢猕猴。师曰:“这畜生一个背一面古镜,摘山僧稻禾。”僧曰:“旷劫无名,为什么章为古镜?”师曰:“瑕生也。”僧曰:“有什么死急?话端也不识。”师曰:“老僧罪过。”(同上卷一六《福州雪峰义存禅师》)
师曾在乐普作维那,白槌普请,曰:“上间般柴,下间锄地。”时第一座问:“圣僧作么生?”师曰:“当堂不正坐,不赴两头机。”(同上卷一七《京兆华严寺休静禅师》)
雪峰因普请畲田,见一蛇,以杖挑起,召众曰:“看看!”以刀芟为两段。师以杖抛于背后,更不顾视。众愕然,雪峰曰:“俊哉!”(同上卷一八《福州玄沙师备禅师》)
一日普请,往海坑斫柴,见一虎。僧曰:“和尚,虎!”师曰:“是汝虎。”归院后,僧问:“适来见虎,云是‘汝’,未审尊意如何?”师曰:“婆娑世界,有四重障,若人透得,许汝出阴界。”(同上)
普请般柴,师曰:“汝渚人尽承吾力。”一僧曰:“既承师力,何用普请?”师叱之曰:“不普请,争得柴归?”(同上)
因普请处,雪峰举沩山“见色便见心”语,问师:“还有过也无?”曰:“古人为什么事?”雪峰曰:“虽然如此,要共汝商量。”曰:“恁么即不如道怤锄地去。”(同上《杭州龙册寺道怤禅师》)
以上这些故事涉及南泉普愿(748—834)、沩山灵 (771—853)、仰山慧寂、黄檗希运(?—855)、临济义玄(?—866)、雪峰义存(822—908)、玄沙师备(835—908)等禅门大德,提供了中晚唐禅宗宗教传承最常见的语境。从中我们可以了解这样一些事实:其一,“普请”是唐代禅宗最重要的日常生活之一,是解决禅宗僧众日常生存需要的必要手段,“不普请,争得柴归”,这是禅师们最朴素然而也最深刻的认识;其二,“普请”内容包括择菜、拽磨、摘茶、搬柴、锄地、畲田、斫柴等诸多农业劳动和家务劳动,禅宗僧众的对话往往在“普请”的背景中展开;其三,“普请”是“上下均力”,无所谓贵贱,师徒之间平等劳动,因此只有平等自由的交谈,而无耳提面命的说教;其四,在“普请”过程中探讨禅理,是禅宗传教的重要方式之一,如沩山、仰山摘茶时辨“体用”,南泉、黄檗择菜时论“宾主”,化抽象为形象,言简而意深;其五,“普请”本身就是宗教活动,禅机就蕴藏在劳动中,如仰山以搬柴为“会禅”,道怤以为商量“见色便见心”还不如锄地去。
从以上事实中可得出这样的结论,“普请”是禅宗僧众言说最典型的语境,即“农禅语境”,这一语境也影响甚至决定了禅宗的整个语言风格和言说方式。禅师们在上堂、小参等其他传教活动中,所使用的仍是平等自由的交谈形式和“存在即此在”的语言模式。这样,当我们阅读灯录语录时,只要随时想到产生那些古怪话头的“农禅语境”,那么很多理解上的困难便可迎刃而解了。也就是说,那些古怪话头只要重新回到唐代禅师的具体生存环境里,就显得非常朴素自然。正如宋僧惠洪所说:“古人纯素任真,有所问诘,木头、碌砖随意答之,实无巧妙。”(《石门文字禅》卷二五《题云居弘觉禅师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