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
《楚书》指《国语·楚语》。《国语》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一部国别史。《国语》记载史实的时间,上起西周之周穆王征犬戎(约前976年),下至韩、赵、魏灭智伯,共约五百年间的历史。《国语》的写作风格以记实为主,注重客观描写,它不像《左传》《史记》那样,在文中加“君子曰”“太史公曰”以表明作者立场之类的评语,而是通过客观具体的描述,让读者自己去细细品味,揣摩作者的写作意图。《国语》以记述西周末年至春秋时期各国贵族言论为主,通过各有风格、各有特色的语言来塑造人物性格,表述不同人物的思想及命运,记载波澜壮阔的历史大事。其语言生动、洗练,为历代所称道。
“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是《国语·楚语下》记载的一个发生在楚昭王(熊壬,约前 523~前 489年,楚平王之子。前 516年,楚平王死,不满十岁的太子壬继位,改名熊轸,是为昭王。楚昭王是楚国的一位中兴之王)时期的一次外交对话。原文是:“王孙圉(yǔ)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比率,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
此对话的大意是:楚昭王派王孙圉出使晋国时,晋国赵简子问楚国的珍宝美玉现在怎么样了?王孙圉答道,楚国从来没有把美玉当作珍宝,只是把善人(有才德之人)——如观射父、倚相等这样的大臣看作国之大宝。《大学》此处的“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不是原文,是对此次外交对话的概括。
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这句话出自《礼记·檀弓下》。舅犯:狐偃,字子犯,晋国重臣狐突之子,晋文公的母舅,故又称舅犯,春秋时晋国的大夫。晋国内乱时,晋文公(公子重耳)被迫出逃,狐偃的父亲狐突牺牲自己,以保护他和他的兄弟狐毛投奔重耳。他跟随晋文公在外流亡十九年,尽心尽力辅佐文公。亡人:流亡的人,指重耳。晋僖公四年十二月,晋献公因受骊姬的谗言,逼迫太子申生自缢而死。重耳避难逃亡在外时,晋献公逝世。秦穆公派人劝重耳归国掌政。在回程途中,子犯(舅犯)对重耳说:“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我们这些流亡在外的人,没有什么是宝,只是把仁爱德行当作至宝而已。(以此警示重耳回国掌政后,要以仁政德治为本。)
《大学》此处并非《礼记·檀弓下》原文(原文是: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曾子取其大意耳。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sh í)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秦誓》为《尚书·周书》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此篇首段述作此文之原由:“秦穆公伐郑,晋襄公帅师败诸崤(xiáo),还归,作《秦誓》。”据《史记》载,秦穆公(?~前 621年),春秋时代秦国国君,姓嬴,名任好,在位三十九年(前659~前 621年),谥号穆,春秋五霸(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之一。秦穆公得到郑国人出卖郑国的消息,决定偷袭郑国。先是征求蹇(jiǎn)叔和百里奚的意见,两人分析利弊,认为不可。但秦穆公不听劝告,遂派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三位大将率兵袭郑。
出发那天,百里奚和蹇叔这二位老人拦马痛哭,说看见你们出去,看不见你们回来了。秦国的军队向东出发到了滑地,遇到来献十二头牛的郑国商人弦高,并收到捎来的郑国国君之问候。秦国将领即已知道郑国有所准备,决定不去攻打郑国,转而灭掉了晋国的边城滑地。但在回归的途中却遭到了晋国军队的伏击,结果在崤地的战斗中全军覆没,三位将领也被俘虏。后在晋文公夫人的请求下,三位将领被释放回秦。秦穆公穿了丧服到郊外去迎接三位回归的将军,痛悔自己当初不听蹇叔、百里奚的劝告。《秦誓》即写于此时,是一篇历史上有名的君王忏悔录。誓,规约也,集将士而戒之曰“誓”。
整段原文为:“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昧昧:暗暗思考、慎独静思之义。清末有一年科考,考题就是“昧昧我思之”,有一考生未读过《尚书·秦誓》,将“昧昧”错认为“妹妹”,于是整篇文章极尽爱恋之语。考官看后哭笑不得,也幽他一默,在一旁批注曰“哥哥你错矣”,成一时笑谈。断断:真诚的样子。休休:宽宏大量。有容:能够宽容待人。彦圣:彦,有才智。圣,有大德。彦圣,德才兼备之人。不啻:不仅仅。媢(mào)疾:妒嫉。违:阻抑。俾:使。
整段释义为:我(秦穆公)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如果有这样一位大臣,他忠诚老实,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但他心胸宽广,有宽容待人的心胸,别人有本领,就如同他自己有一样;别人德才兼备,他心悦诚服,不只是在口头上表示,而是打心眼里赞赏。重用这样人,才可以保护我的子孙和百姓,才可以为他们造福的。相反,如果别人有本领,他就妒嫉、厌恶;别人德才兼备,他便想方设法压制、排挤,无论如何容忍不得,若重用这种人,不仅不能保护我的子孙和百姓,反而会使我的子孙和百姓陷于危亡之境。
曾子于《大学》此处所引之文,与原文微有出入,但无伤本义。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此后之文至书末,皆为曾子之总结语。
放流:流放。迸:即“屏”,驱逐。四夷:指四方未开化之民,夷,指古代东方的部族。中国:文明教化的中心地区。命:东汉郑玄认为应该是“慢”字之误,慢,轻慢。拂:逆,违背。菑(zaī):灾祸。逮:及、到。夫:语气助词。骄泰:骄横放纵。
整段释为:因此,有仁德的人会把这种容不得人的人流放,把他们驱逐到边远的、未开化的四夷之地去,不让他们同住在国中。这说明,有德的人爱憎分明。发现贤才而不能选拔,选拔了而不能重用,这是轻慢;发现恶人而不能罢免,罢免了而不能把他驱逐得远远的,这是过错。喜欢众人所厌恶的,厌恶众人所喜欢的,这是违背人的天性,灾难必定要落到自己身上。所以,做国君的人如果明白忠诚信义之理,便会获得一切;如果骄奢放纵,便会失去一切。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郑玄注曰:“放去恶人媢嫉之类者,独仁人能之,如舜放四罪而天下咸服。”
你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别人是错误的;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别人都很卑琐;你认为自己的观点和需求很重要,别人应该对此负责……各种各样的分别心,导致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不断爆发出各种纷争、矛盾,乃至战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邪恶在对方那一边。你有什么样的立场,就会有什么样的标准和视角,纷争存在的原因,在于人类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观念在作怪。当他们用这种概念、想法、观点来判断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很可能会伤害那些他不认可或者与他对立的人,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多不胜数。比如,当希特勒认为犹太人是劣等民族,必须从地球上清除的时候,他就会对犹太人发动种族灭绝式的大屠杀。
至人无己,圣人无名,因皆超越小我、自我、私我之故,而能无曲无蔽地彰显心性之全而不偏,葆有良知本色而不变。由是,相对而言,他们最能守法秉公,处事平正,广服众心。故“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发:发达、发起。发身:修身。府库:国家收藏财物的地方。孟献子:以德才兼备而闻名的鲁国大夫,姓仲孙,名蔑。畜:养。乘(shèng):指用四匹马拉的车,即“驷马”。畜马乘是士大夫必备之物,是身份的象征。察:关注。伐冰之家:指丧祭时能用冰保存遗体的人家,此是卿大夫类大官的待遇。百乘(shèng)之家:拥有一百辆“驷马”之车的人家,指有大封地的诸侯王。聚敛之臣:聚,聚集;敛,征收;聚敛之臣,搜刮钱财的家臣。长(zhǎng)国家:成为国家之长,指君王。无如之何:没有办法。
整段释为:生产财富也有正确的途径——生产的人多,消费的人少;生产的人勤奋,消费的人节省,这样,财富便会经常充足。仁爱的人仗义疏财以修养自身的德行,不仁的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聚敛钱财。没有在上位的人喜爱仁德,而在下位的人却不喜爱忠义的;没有喜爱忠义而做事却半途而废的。国库里的财物都是属于国君的。鲁国大夫孟献子说:“养了四匹马拉车的士大夫之家,就不需再去养鸡养猪;祭祀用冰的卿大夫之家,就不需要再去养牛养羊;拥有一百辆驷马兵车的诸侯之家,就不需要去收养搜刮民财的家臣。与其有搜刮民财的家臣,不如有偷盗东西的家臣。”这意思是说,一个国家不应该以财货为利益,而应该以仁义为利益。做了国君却还一心想着聚敛财货,这必然是有小人在诱导,而那国君还以为这些小人是好人,让他们去处理国家大事,结果是天灾人祸一并降临。这时虽有贤能之人,却也没有办法挽救了。所以,一个国家不应该以财货为利益,而应该以仁义为利益。
《周易·系辞下传》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与曾子此处语义一脉相通。
《大学》以“大人之学”开其首,以“义利之辨”束其尾,通篇之论,无非“心、性”二字,圣贤千古道统之传承,亦无过于此。此为修身慎独之根本,内圣外王之津要。苟能发明之并恪守之,则不辱先圣,无愧来者,“三纲八目”必大备于天下也。
有一个在古代印度很流行的佛教故事是这样的:
那烂陀寺始建于公元五世纪,规模宏大,有藏书九百多万卷,为古代印度佛教最高学府和学术中心。那烂陀寺历代学者辈出,最盛时有万余僧人学者聚集于此。《西游记》里的唐僧——玄奘在此寺师从戒贤法师学习佛法多年。那烂陀寺于十一世纪时有一任寺主叫那若巴(1016~1100年),他几乎精通所有的佛教经典。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很老又很丑的妇人。妇人问他:“你能理解经典的文字吗?”那若巴说:“我当然能理解。”妇人非常欢喜,又问他:“那你知道这些经文背后的真意吗?”那若巴说:“我能知道呀。”妇人闻后悲伤地说:“想不到名扬天下的那若巴也会骗人。”那若巴慌忙问妇人:“怎样才能彻悟经中真意呢?”妇人回答说:“你必须切实修行,如此方可实知经文背后之真意。”那若巴不愧为一代宗师,马上辞去寺主一职,潜心修行去了。若干年后,当他证悟成佛时再来看其先前学习过的佛家经典,果然句句文字背后,皆有诸多深意、妙意在焉。
被称为当代新儒学三圣之一的马一孚先生(1883~1967年)曾说:“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从闻见得来的是知识,由自己体究,能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成立一个体系,名为思想。”( 《泰和宜山会语》 )此基本观念,马先生于别处也多有重申:“古人之书固不可不读,须是自己实去修证,然后有入处,否则即读尽圣贤书,亦是枉然。”( 《问学私记》 )“向外求知,是谓俗学;不明心性,是谓俗儒;昧于经术,是谓俗吏;随顺习气,是谓俗人。”( 《尔雅台答问续 编卷一 · 示吴敬生》 )
不仅当代儒圣马一孚先生于平生之中一再申述“须是自己实去修证,然后有入处,否则即读尽圣贤书亦是枉然”这一基本观念,当代儒家三圣之余二圣——熊十力(1885~1968年)与梁漱溟(1893~1988年)等,论道劝学无不如是。我们的整个东方传统文化,圣贤言教,无不是经过长期的身体力行、知行合一,才能切实领悟其真意。
儒家“一以贯之”之仁学,尽心知性以知天的成德之教,皆自圣贤之真实人生中体证而来,皆为圣贤本有心性真实无伪之呈现。任何一位学者,就算精通所有与儒学有关的概念、名词和术语,如没有经过切实的修证和涵养,也不可能彻知儒家经论和文字背后之真意。学统毕竟不同于道统。必须将《大学》之三纲八目消融于自己身心性命之中而体证之、践行之、涵养之,方能获得诸般之真实受用,此即儒门所谓的“为己之学”。子曰:“知(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论语·卫灵公篇》 )“知(智)及之”者,学术也,学统也。“仁守之”,发明心性,体证道德之谓也。至圣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如仅仅是“知及之”,即仅仅是学术、学统而无体证,结果必然是“虽得之,必失之”。《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进学之道,必结穴于“笃行”,此可谓终极之教也。
是故,学者于此务必深切明察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