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大学》之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谓之“三纲”,即三个基本纲领之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谓之“八目”,即八个德行之节目,或八个德性之面向。两者合称为《大学》之“三纲八目”,此“三纲八目”为历代儒者修学和践履之守则与指南,为儒家一系所独有之学术规模。
心体性体与每个人是如此地贴近,它绝不是如朱子或佛家等所设想的那么遥远。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中庸》引孔子的话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即人,人即道。道从未远离人半步。如果将道视作距离我们很遥远,对于这样的人,他是无法践行仁义和修养德性的,也无法与其论道矣——不能相应故。)这就是儒者所理想之仁(心体性体),只要我们不刻意地去背离或阻碍心体性体的呈现,心体性体必然时时彰显于我们的身心内外。
心体性体在个人身心上的起用,首先便是消化和升华人之生物性(兽性)所带来的本能冲动、非理性和五毒等(此统名曰“物”或“物欲”)。消化和升华生物性所带来的负面因素,此谓之“格物”。格除(消化和升华)多少物欲,就有多少良知呈现,此之谓“知至”。三纲八目之间皆互为因果。
格物是消极面,致知是积极面。只要我们不刻意阻止仁(心体性体)的呈现,仁自己就有强大的力量将生物性成分消化与升华,将感性与非理性成分消化与升华。这个消化与升华过程,就是良知(仁义或名心体性体)呈现的过程。在良知的呈现过程中,我们后天生发形成的精神(心理学所谓的意识)——意,就会越来越解除生物性(各种后天养成的意识形态、非理性、五毒、概念化、自我和习气等)的制约和影响,而成为良知(仁义)的呈现和化身,此谓之“意诚”。
意诚之时,起心动念,皆心性之全体大用,皆为心性之呈现流行,此谓之“心正”。——《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者,仁义或心性之别名也,故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未发”者,仁义或心性蕴而未显之义也。一旦心性呈现出来,我们的起心动念、言行举止,无一不自然地、自发地合乎心性本有之自律、自在、超越、光明、觉醒、自足、自由等属性,此谓之“中(命中目标之‘中’,读第四声)节”,即孔子所谓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和”者,和谐、顺畅、从容、适宜、轻松、愉悦之义。“未发之中”“发而中节之和”合于一起,即是“心正”,也为“意诚”。
心正和意诚之时,心性进一步地生色践行、睟面盎背,四肢百节皆为心性所含润转化,生物性的一面全部被升华为圣贤气象,此谓之“修身”。再其次,即是仁义之神圣功化,心性无我大悲之创造,德性不可胜用:用之于家,则家齐;用之于国,则国治;用之于天下,则天下平。最后,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纯为心性之全体大用,纯为心性之流行妙用,“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这个过程,意在将我们的常规思维扭转过来,即将我们的习惯性经验思维扭转到先验体证上来,将习惯性的形而下的感性和知性思维扭转为形而上的直觉思维和理性思维,将心性之离其自己之格局(即两极化或二元化格局,相对性格局——认知者与被认知对象处于对立和分离状态的格局)扭转为心性之在其自己之格局(超越两极之分化,绝对性格局——认知主体与认知客体处于同一状态的格局)。“平天下”……→“格物”的过程,是后天返还先天的过程,是后天超越、跃升、回归到先天的过程。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过程不是对“平天下”……→“格物”的简单顺推回去的过程,即不是原路返回的过程。“格物”……→“平天下”的过程是心体性体健行不已之创造过程,是心性内涵诸属性之显化过程:显化为物(生物性),则为物格;显化为知,则为知至;显化为意,则为意诚;显化为心(心理学之心,即后天形成的精神),则为心正;显化为身,则为身修;显化为家,则为家齐;显化为国,则为国治;显化为天下,则为天下平。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八目(也包括三纲)者,相互之间既是前后的次第关系,也是一体八面的体面(体用)关系;皆是心性之创造,皆是心性之伸展,皆是心性之具体化呈现。三纲八目收归而为心性,心性伸展而为三纲八目。三纲八目与心性是一非二,其差异只是隐与显、伸与缩、抽象化与具体化、形而上与形而下之不同。
非止三纲八目为心性之创造、之伸展、之具体化,天地一切存在,于心性角度视之,皆为心性之创造,皆为心性之伸展,皆为心性之具体化。故心性为天地之大本,为天地之超越的本体,为天地一切之源头与归宿。在佛家,心性显化为后天的心意,则为“感而遂通天下”的般若智慧;显化为身躯,则为金刚光明身;显化为客体化的世界,则为佛国净土。在儒家,心性显化为后天的心意,则为先验智慧(圣智、德智、良知);显化为身,则为“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变化之身,则为睟面盎背的德润之身,则为“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身”,则为“仁者寿”之“长寿身”;显化为家,则为家和;显化为国,则为仁义之国、亲民之国;显化为客体化的天下,则为道德世界、大同世界、文明世界、至善世界。
从心性角度看来,一切存在都是主体存在,都是生命存在,都是真善美(或其中之一)的全体显化。心外无物,心体外无客观存在之事物,一切事物都是心体之呈现,因而一切事物,都是心体内之存在,都是心体之创造或曰心体之具体化;性外无理,性涵一切存在之理(非指经验世界的形构之理和经验知识,存在之理是指事物存在的先天之理、超越之理、所以然之理、形而上之理、主体性真理),此谓之“性理”,又名“理性”。
西方也常言“理性(Rationality)”一词,此“理性”是指合理性(即合乎逻辑的推理)和合理的行为。故西方所言之“理性”实是指掌握感性(即生物性的本能和冲动)勿令其逾出规范的自控之能力,以及归纳、整理、提炼、综合、逻辑推演由感官所获得的信息与知识的精神之功能。由此能力加功能构成的“Rationality”一词,最恰当的翻译应是“知性”,而不是“理性”。
理性一词在中文里的含义是:性体内所涵的一切事物之先天的根据和超越的所以然,谓之“理性”。理性即性理,是由性体之自律、自明、自在、自发、自生、自足等属性之具体化,而呈现出来的事物存在之法则和根据。由是而知,真正的理性化世界、理性化人生、理性化智慧在东方传统文化里,在《大学》的三纲八目里。“格物”……→“平天下”的整个过程,皆是理性或曰性理显化其自己之过程,皆是理性化之过程,皆是理性呈现其自己之过程。
格物致知到治国平天下的过程,是一个从本体(心体性体)到现象(天地万有)的过程。这个过程,哲学上称之为“本体—宇宙论”,宇宙万有是本体的显现化和具体化,本体是宇宙的内涵和超越的根据。“本体—宇宙论”又名“本体—宇宙观”,有什么样的心性观,就有什么样的宇宙观,以及相应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什么样的宇宙观,就有什么样的心性观,以及相应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性体的无限性决定了宇宙的无限性,决定了创造的无限性,决定了其呈现的样态之无限性。性体的绝对性,决定了性体之主体性,决定了性体之生命性。站在性体角度,性体的自觉性,即性体转化为心体。心体即生命,故心性之所在,即生命之所在。心体性体显化而为宇宙,这个宇宙(天地万物)究竟而言,只是心性之自己,因心性即生命,故而宇宙即生命之自己。心性全体呈现为道德律(道德的绝对命令和道德的创生不已)和伦理法则(人之为人所必须遵守的无上命令),因心性内涵之诸属性呈现(具体化)而为宇宙法则,故道德法则即是宇宙法则,道德秩序即是宇宙秩序。此为儒学之灵魂,此为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直至于今日,千古以来圣贤以心传心之道统血脉,此为中国乃至东方传统文化之核心,此为东方人对世界文明的最大贡献,此为东方文明最为不朽之价值所在,此亦为东方文明中最难为世人所体悟与契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