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明德
经文的第一个“明”字是动词,即明白、透彻、依从、彰显、圆满之义。第二个“明”字是形容词,形容“性德”或“性体”的自明性、自觉性、自生性等涵义。
“明德”者,心(体)也,尤其侧重于指儒家的道德之心、良知之心、仁义之心。道德之心、良知之心、仁义之心,为性体所涵,为先天本有,由是而知,明德非为外物。“明明德”,即孟子所言的“尽心”。尽心即透彻、饱满地彰显心之全体的自明、自觉、自足、自生等诸义,也即将孟子所言的“四端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扩充之,贞定之,饱满之,通化之。通化之,就是将扩充、贞定、饱满后的“四端之心”,通过身心言行彰显出来,使其贯彻天地间所有事事物物之中。此扩充、饱满之后的“明德”之境,即儒家所言的圣贤之化境,也为儒家修持之最高境界、成德之教的终极目标。
“明明德”就是禅宗所言的“明心见性”。只是儒佛两家各明各的心,各见各的性。儒家明道德之心、良知之心、仁义之心,见德性,见仁性,见本善之性,故儒家紧扣“仁心”“德性”而言明心见性。禅宗(佛家)所明之心为清净心、本觉心、涅槃心、无我心,所见之性为佛性,为法性,为觉性,为空性,故禅宗紧扣“觉心”“空性”而言明心见性。此心此性无道德内涵,不能成就生生不已的道德创造和兴起道德的全体大用。
佛家言心言性,侧重于心性的无为面、自然面、超越面、无我面,佛家是从消极面入手而言“觉心佛性”,故力倡出世、避世、遁世、厌世。尽管佛家也曾言“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佛性)不相违背”,“大乘菩萨需作众生不请之友”,“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但这仅仅是佛家的一个姿态、一句口号,并没有真正落于实处,也难以真切地落于实处。就其基本性格而言,佛家为出世之教而无疑。大乘佛教起源于小乘,并以小乘为基础,小乘佛教是一个典型的出世、厌世之宗教。
儒家的言心言性,侧重于从心性的创生面、道德面、自律面、自发面入手而言“仁心德性”,故力倡入世,不避世间纷杂艰险,正视社会现实,于人伦日用之间成就人格,升华身心,参悟人生价值,彰显道德庄严,实现生命终极关怀。
在亲民
“亲民”有多重涵义,无我地成就他人,至诚地关爱别人,担当起时代和社会的各种责任与义务等等,只要做与他人有益之言行,皆在“亲民”范畴之内。虽佛家也盛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但其慈悲落实了讲,是引领众生走向出世之路,是引领众生到彼岸世界。儒家从来没有西方极乐世界,更不倡导出世,其“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其亲民爱人,皆在人伦日用间实现之,皆在现实世界中落实之。儒家不似佛家那样,把世间与出世间、此岸与彼岸、众生与诸佛、俗世聪明(经验智慧)与圣智般若(先验智慧)等对立起来、分割开来。在儒家,则将一切彼岸摄入此岸之中,将一切出世间摄入世间之中,将一切净土摄入此五浊恶世之中,将一切神佛摄入此众生之中,以成就之,以圆满之。孟子曰:“圣人者,人伦之至也。”儒家成就圣贤,并不悖离人伦日用,而是就着此世间人伦以成就之、圆满之。
亲民之心与爱人之行起于何处?起于性体之自律性,此自律性内含真、善、美三类创造规律与运行法则。儒家偏重其道德行为和道德创造之律则。此道德律为性体之无上命令与绝对命令,依循此无上命令,对内得心安,得解脱,得永恒,得圆满,得(先验)智慧;对外实现一切道德创造,成就一切道德行为。人生之价值、生命之意义,合赖此道德创造与道德行为得以成立,得以实现。此价值为人生之终极价值,此意义为生命之究竟意义。
“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中庸》 )后朱子发扬之曰:“此儒者之学,必至参天地,赞化育,然后为功用之全也。”( 《白鹿洞志》 )“赞”具三义:①帮助、辅佐义,如赞助、赞成等;②主持义,如古之“赞礼”;③夸奖、称扬义,如赞叹、称赞等。“赞天地之化育”即辅助、主持、称扬天地之化育,就是将我们内在的心体、性体自发而出的道德之创造,与天地之化育(创造)贯通相应,融合为一。天地之化育与个人之道德创造本来即一。心体、性体在天地间,即表现为生化养育万物;心体、性体在人际间,即表现为一切道德创造和道德行为。故吾人之道德创造与道德行为,本来就是天地生生不息、化育万物的一部分。在儒家,道德秩序即是天地秩序,天地秩序即是道德秩序(天地是依循着道德法则而化育万有的)。
“参”者,三也,意为如此之人,可与天与地鼎足而三。天地为化育创造之源,与天地鼎足而三的人,同样是化育创造之源。“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之“可以”二字为假设语,意为如果我们对内在的心性不限、不束、不塞、不离,反而时刻扩充之、彰显之、显扬之、贞定之,如此则可以达至“参天地,赞化育”之圣贤化境,以圆满地实现亲民爱人之道德创造与道德行为。
亲民即化民。此“化”字有教化、转化、通化、感化以及化境之化义。教化者,以古圣先贤之思想和德行,教导民众,令民众生有所由,死有所归,言行有则,创造有源,所谓化民成俗者也。若此,则民风归厚,文明畅达。转化者,将一切世间不平、气质之偏、本能兽性(生物性)、物欲之私、自我无明、虚假幻妄、暴戾邪魔等,皆正之以心性之光明而扭转之、化除之。通化者,将一切身心痈疽病患、社会颠倒混乱、天地晦暗失常,皆以心性之自然、自律、自明、自足、自生等之力而畅达调适之。感化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 《周易·系辞上传》 )。寂然不动者,心性为体;感而遂通天下者,心性为用。心性既为体亦为用,心性全用为体,全体为用。圣贤者,心性之化身也。圣贤以心性之自然、自律、自明、自足、自生等之力,于内而为形体精神、言行举止,于外则感物化民。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孟子·尽 心上》 )意为,儒家之君子或圣贤,其为道德之化身、心性之化身,他们的思想言行所被之处,身形举止所至之处,一切人与物,无不感应而转化。虽千万里之外,或千百年之后,随感赴应,无远弗届。佛家称此心性之自然、自律、自明、自足、自生等之力,为佛力,为法力,为般若力,为三昧力,为大悲力,此力最为不可思议,神鬼莫测。佛家又称此力为“加持力”,加持力通俗地讲,就是影响力、感化力。在此加持力之影响下,一切不正之事物,悉皆归正;一切贪嗔痴,在此加持力感化下,悉皆转化为戒定慧。
在止于至善
“止”即到达、安处、融入、成为之义。“至善”即最高善、终极善、圆满善之义。
“善”有二义:一义是指心体、性体为(自律)道德理想之源、仁义之本,一切德目、德行、德化、德馨之所由;另一义是情感叹词,对一切真善美的由衷赞叹。《孟子》一书中时常出现“善哉,善哉”之叹,即为此义。后世佛经译入中华,内中多有“善哉”之褒叹,其词正是撷取《孟子》而来。
“至善”一词具含上述二义。若依第一义,“至善”则是指道德仁义之圆满极致之境界,也即指心体、性体已然充扩饱满达至彻底朗现,无有余蕴,无有隐曲,无有混杂。内与外、主与客、心与物、生生与无生、有为与无为、经验与先验、“性之”与“反之”、人与神(或曰凡与圣)等等,皆统摄于心性之中而贯通之,消化之,圆融之,成就之。此境儒家名曰“(道德之)化境”。不达此境,不名为极,不名为圆,也不名为至。若进至此境,方可名为“至善”。第一义成,“至善”第二义亦随之而成。进至此圆极之境,方可称赞为“善哉之至”也。
至善者必至美。虽然儒家以德立言,成德为教,但善美者,一体之两面,至善者必至美。只是儒家将美之一面统摄于、消融于善之中而不甚显赫,但并不能依此即谓儒家无美之一面。善之与真,亦复如是。至美者,妙乐(心体、性体自发之乐,又名“自得其乐”,因此乐为本有、自得故,不假外求)之至也;至真者,心体、性体自明之智慧(理性或曰性理)之至也;至善者,心体、性体依自律道德而兴起生生不已之创造之至也。故至善者,必得心体、性体自发之无上妙乐(佛家以极乐世界喻之);至善者,必得心体、性体自明之智慧(般若智慧、先验智慧)而发明生命和存在的至真之理(简称“真理”)。
如何判定我们的“明明德”和“亲民”已臻于“至善”与否呢?此中关键在于有我还是无我。有我即有自我之义,无我即无自我之义。有我即有限,无我即无限。“我”是心体、性体之封限。若有我,有多少自我,心体、性体就有多少被封限;若无我,心体、性体则无封限。发自无封限的心体、性体之善,就是无限善,无限善就是至善,就是圆满之善,就是终极之善。有我(有限)之善,为善之分段,为某一面某一点之善,此善因杂以小我、自我、私念、物欲、封限之善,故名“小善”。小善不能尽善之全体大用,不能尽善之全部蕴涵,不能尽善之无限永恒之体性,不能尽善之生生不息之道德创造。
无封限之心,就是无限心;无封限之性,就是无限性;无封限之善,就是无限善(至善)。无限即绝对,无限即普遍,无限即超越,无限即永恒。无限善即绝对善,因此善非相对而在,必为纯主体而在,故绝对善即纯主体之善,此时全部主体即是善,全善即是主体。无限善就是普遍善,其善非局限于某处,而是遍在于一切处。无限善就是超越善,此善因无我而无执、无为、自然、自在,超越即解脱,故超越善即为解脱之善——以善(良知、道德)为入路而至解脱。无限善即永恒善,当善臻于无限之境时,即是善臻于永恒之时。永恒在佛家名曰“涅槃”,佛家以觉(真)为入路,达至不生不灭的永恒涅槃;儒家以德(善)为入路,达至不生不灭的永恒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