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谈一下灵魂。
灵魂是整个人类的一个重要话题。无论是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无论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没有一个人不热衷于谈论灵魂。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一个关于灵魂的解释,都有一个关于灵魂是什么的回答。
回顾一下前人关于灵魂的定义,有这么几种:有一种解释是,灵魂就是活着的身体——而不是高于身体的某种东西;第二种关于灵魂的解释是,灵魂就是我们日常经验的精神和思维;还有一种认识是,灵魂就是你的自我本身;最后一个认识是,灵魂就是生命,灵魂就是存在本身。
这四种关于灵魂的说法必须被了解,它们之间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别。大体上来说,文学家和艺术家在使用“灵魂”这个词的时候,指的是活着的身体和有爱有恨有悲有喜的精神;宗教家神学家们在使用“灵魂”这个词的时候,主要是指自我;开悟者们在使用灵魂这个词的时候,他们是在指生命,是在指整体的存在。
中国的易学大师们不谈论灵魂,他们说没有灵魂,只有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所以你不会在易学里找到“灵魂”这个字眼。事实上易学的大师们并不是不了解灵魂,他们很了解,只是他们将灵魂定义为生命而已。
老子不谈论灵魂,他只向你谈论生命的法则和特性——道,他只向你谈论如何进入生命殿堂之中而获得开悟。事实上老子并不是不了解灵魂,他很了解,只是他将灵魂定义为了生命。
我的发现是:前人在谈论灵魂的时候,目的在于如何来了解它,如何来认清它;而当代人在谈论灵魂的时候,重点则放在它究竟有没有,是不是应该来信仰这个问题上面。
古人的态度很正确。灵魂不是用来作为雄辩家们的说辞使用的,灵魂不是用来供那些人生的失败者来作为心灵的慰藉使用的,灵魂只能供用来了解自己使用。
当有人告诉你“你就是你的灵魂”的时候,你应该警觉,他此时所说的灵魂指的是什么,是身体吗?是精神吗?是自我吗?还是生命呢?
灵魂在每个人的心目中,它是作为人们的归宿和认同来使用的词,它是作为每个人心目中的评价来使用的一个词。当你说,没有其他灵魂,我的灵魂就是我活着的身体,这是近代唯物主义者所遵奉的灵魂定义。这是在说什么?这只是在说:我当下的和以后的归宿就是我的身体,身体是我唯一的神,我的一切行动都是指向它,止于它。
思想家和艺术家们说:我的灵魂就是我的思想和我的知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在说:除了我的思想和我的知识是我的当下和我的未来的起点与终点外——除了我的思想和我的知识以外,不会有第二个神存在,我的思想我的知识就是我唯一的神——我唯一的灵魂。宗教家们说:除了我们的自我是唯一的以外,我们没有第二个灵魂——我就是我的灵魂。
开悟者说:从来就没有被称之为“我”的东西,所有称之为“我”的东西都是一个错误,我们是一个“非我”的存在者。——这是迄今为止人类最难以理解的语言之一。
灵魂就是对“我”的认识,灵魂就是对“我”的定义。你对自己了解有多深,你对灵魂的定义就有多深。灵魂本身是一个不确定词,灵魂从来就没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定义。灵魂在每个人心目中都是不一样的。
你对灵魂了解多少,你对灵魂思考了多少,就表明你对自己了解多少,就表明你对自己深思多少。你对灵魂观察了多少,洞见了多少,就表明你对自己观察了多少,洞见了多少。
你对灵魂的定义和理解就是你对自己的定义和理解,它是你智慧的直接反映,它是你对你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如果有的话——的认识的直接反映。
为什么灵魂这个东西对每个人来讲都显得那么的重要?那是因为“我”对自己来讲显得重要。我要明白在我内部的那个像主人一样的东西是谁,我要为我的奋斗、拼搏、爱恨等找出一个赋予其意义和价值的主人,我要明白我最终在为谁而活,在为谁服务。灵魂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下出现在每个人的心目中的,灵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的重要。
我发现无论是那些信仰灵魂只有一世的所谓无神论者,还是那些信仰灵魂有很多世的所谓有神论者,他们都会在自己的这个信仰里产生不安和忧虑,每个人都有这种不安和忧虑。为什么?这是表明人们对自己的洞见不深——不认识自己,这件事在世间上一再一再地发生。
如果我认为我的灵魂只有今生一世,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这会使我产生一种很深的空虚感和被挫败的感觉。我这么努力,这么艰苦地聚积财富、金钱、权力、名誉等,但这一切都将会在我的肉体死亡的同时随之消失。那么我为什么要在人生里这么努力?我为什么要在人生里这么艰苦地奋斗?为什么?人生太无聊了,人生太空虚了,一切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只要你静静地思考一下,你的一切——无论是努力还是懈怠,无论是建设还是破坏,你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了?!
那些认为我的灵魂不只有一生,而是有很多生,以前已经有很多生很多世了,以后还有很多生很多世,这会比那些相信灵魂只有一生的人更让自己消受不了。只要想一下: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在此之前已经被经历无数次了,你现在的成功已经在此之前被经历了无数次了,你现在的失败已经在此之前被经历了无数次了,一切的一切在以前都被重复过了千百万次,以后还要被重复千百万次——重复!千百万次的重复!——没有任何差别,只是一生又一生的重复,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再被经历,天啊!只要去想一下,它就足以使每个人马上爆炸,它就足以使每个人马上崩溃!
以前的人们基本上都信奉人可以有很多生很多世,现代的人们基本上都信奉人只有一生一世,此生此世消失了以后,就是自己的永远消失。现代人认为我们对灵魂的认识正在提高,认为现代的一生一世的认识才是正确的,以前的多生多世的认识是极其愚蠢的。
在我看来,这两种对灵魂的认识没有一点差别——现代人认为的自己只有一生一世正是对过去的多生多世的信奉的叛逆,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可这两极都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并没有出现这一极比它的对立面另一极高出多少,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只要想一下,自己永远生活在这个充满痛苦的世界里,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地延伸下去,只要想一下就能使任何一位意志坚强的人马上发疯。
尼采到了中年以后就开始了对灵魂的思考,他比一般人看到的稍微深一层次:他看到了自我的永恒性。尼采的一生只走到自我的核心这一步,他一生都没能突破自我的范围。由于他对自己的透视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他看到的自我比一般人要清晰得多——因为自我总是隐藏在暗处,那些对自己反观能力弱的人是很难看清楚他和别人的自我的,尼采看到了他和别人的自我有某种超出当下这个身心的范围的一些特性,因此,很自然地,他惊奇地发现了自我似乎有重复它自己的功能——通过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来重复它自己。尼采基于此提出了“永恒轮回”的观点:一次又一次你去了又来了,一次又一次你被生下来又死了,一次又一次你成功了又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你在重复着被你已经重复了千百万次的事情。
尼采被他的这个发现震惊了!就连像尼采这样一位拥有无比坚强意志的人在“永恒轮回”面前也显得无可奈何,他在他的“永恒轮回”面前看不到任何一点新的希望。一位看不到一点新的希望的人会怎么样呢?对,他只能绝望,他只能发疯!尼采别无选择,尼采最后被他的那个巨大的自我摧毁了,吞噬了!
尼采不是第一位被他自己发现出来的自我吓死的人,尼采不是第一位在他发现的自我面前发疯的人,在他之前已经有数不胜数的人发生了和尼采一样的情况和结局,在尼采之后,仍然有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必定会经历到尼采所经历过的情况。
怎么办?要么我们发疯,要么我们击破我们的自我——可作为我们的生活和人生的唯一主人的自我从来不甘心被它自己击破!自我必定会耍花招,当它被那些智者发现并向世人公布开来以后,它一定会再度建筑或创造出一些新的迷雾来隐藏它自己。于是有一种新的思想被创造了出来,于是一种新的观念被创造了出来:这就是我们现在所信奉的灵魂只有一生一世的思想和观念!
自我以前在人们放松了对它的抗争的情况下,它还比较真实地向人们显露它自己——人们自觉地普遍地信奉多生多世就是自我对它自己比较真实的坦露。当人们在几千年以后开始厌倦这种无休无止的生生死死的现象以后,当人们开始与自我对抗了以后,自我马上发现它对人类坦露得太多了,坦露得太久了,以至于它的过多坦露给它自己的存在构成了威胁,自我开始觉得它需要更进一步地隐藏它自己;于是人们开始认为我们以前的多生多世的信奉是错的,我们发现不了我们有什么东西在死后仍然存在——一生一世的信奉产生了,流行了,普及了。
我们发现不了自我,并不证明我们的自我消失了,事实上它潜藏得更深了,它更加狡猾了,也更加猖狂了。
一生一世的思潮从本质上来看,它并不是对多生多世的反对——它只是从外观上看起来似乎是对多生多世的反对。一生一世是硬币的正面,多生多世是硬币的反面,硬币就是你的自我,它以很多个面孔出现,但无论它有多少个面孔,它在本质上永远保持就是它自己。
我们文明里的一个基本的矛盾就是自我与生命之间的矛盾。每当一个开悟的文明出现以后,自我马上就会以一副新的面孔出现。因为开悟的文明能消灭自我,自我要想保存它自己,它就必须重新给自己画一次妆,而最好的画妆、最好的隐藏自己的方法就是穿上开悟的外衣并将这个开悟的文明的精髓抽走。如果自我在开悟的文明面前仍然保持它原来的那副面孔,它将无法存活,因为人们能够借助开悟的文明展示出来的巨大智慧将整个自我置于其光明照耀之下,自我——原来的自我就会被智慧连根摧毁,此时自我不得不再耍诡计,将自己再次妆扮一下,它才能走到人们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去。
有一个故事说:
一个小鬼急急忙忙地走到它的主人魔王那里去报告说:大王,不好了,有一个名叫乔达摩·悉达多的人在菩提树下成道了,而且他还在很短的时间里使很多人都开悟了,我们失去了一大批同志和追随者,我们的整个生意都要泡汤了,我们的魔宫很快就要被连根摧毁,快一点,大王,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们必须想出一个妙计来对付那个叫释迦牟尼的家伙。
“不用着急,我亲爱的朋友,”魔王说,“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做点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你的兄弟们已经出发了吗?他们已经上路了,但你不会想到你的兄弟们将去哪里,他们是去佛陀那里,他们到佛陀那里以后,会冒充是他的弟子,会吃他的饭,穿他的衣,会住他的房子并模仿他来说话。一旦佛陀去世了以后,他的地盘就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再也不需要住在黑暗之中,而是借助佛陀的地盘光明正大地活动,由于我们穿的是佛陀的衣服,语言上也模仿他的,因此我们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热情接待。我们就可以在那时广收我们的门徒,将人们都引导到我们的魔宫里去。”“亲爱的朋友,”魔王继续说道,“这不是我们的灾难,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只要佛陀一去世,我们的日子就会比以前好过得多,借助佛陀去世,我们就再也不用在黑暗的地宫里生活了,我们就可以升到地面上去了,由于我们穿的是开悟者的衣服,说的是他们的语言,这样谁也发现不了我们的真面目。”
魔王就是你们的自我。每一位开悟者的身后都跟随着一大批魔王,一旦这位开悟者去世了,他所留下来的语言和行为马上就会成为魔王们的外衣,他的语言、他的教导、他开创的文明马上就会被魔王们占据:自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不断地重新妆扮着自己的,自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保存它自己的,自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发展它自己、来壮大它自己的。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开悟者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反对他们以前的开悟者的言行的原因。穆罕默德、老子、一休、释迦牟尼、慧能……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反对他们的传统,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反对他们以前的开悟者的言行。
他们不能不反对,因为跟在释迦牟尼身后的那个佛教、那个佛学体系基本上都是由自我构成的,基本上是作为释迦牟尼开悟文明的微妙的破坏者出现的,其他的开悟者所开创出来的开悟文明的结局和佛教一样。
被历史保存下来的开悟文明,我又叫它为生命文明,就在它的开创者去世之后甚至就在它的开创者在世的时候,它的形式、它的一切语言看起来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改变,但它内在的主人却被换掉了。房子还在,但房子里的主人却不在了,新的主人住了进来。开悟者所开创的开悟文明的躯壳一直被保留着,开悟文明的形式一直被保存着,那个主人——开悟者一旦去世了,就会有一个新主人——自我马上入侵进来,自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住进开悟者所开创的那个形式里、那个语言体系里。
开悟者永远不会反对他之前的开悟者,但他会反对他之前的开悟者所开创的形式和语言体系。后来的开悟者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因为你,那是因为你的自我就隐藏在以前的那些开悟者所开创的形式里和语言体系里,他不是在试图摧毁他以前的开悟者,他是在试图摧毁那些穿着以前的开悟者的体系的外衣的自我——你的自我!
虽说宗教的存在是显示生命文化的一种必需,但传统的佛学与佛教已从实质上远离了佛性,成了一个昭示佛法的幌子,在无奈的飘摇中仰乞着信徒们的恩惠与功德,并在这其中出售一些无关痛痒的精神寄托与苦难的麻醉工作。佛教将诸佛高抬于庙堂之上,终日顶礼膜拜,虔诚至极,却从未曾得到过生命与佛性的任何启示。这是一场戏剧,抑或是一场悲剧。
你们很有福分,因为你们此时接受的是真正的我,你们接受的是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变质的源头。但这个源头很快就会变质,这个源头很快就会被搅浑,成为一条含丰富泥沙的黄河!你们是直接能饮食到那个源头之水的人。但是你们将会变成我的敌人,你们将会以我的朋友、我的知音、我的弟子的身份来扮演那个敌人的身份,因为我能十分清楚地看到你们的自我正在走近我,你们的自我正在暗处找机会,一旦我的语言、我的教导、我的方式、我的一切游离出我的范围以后,一旦被你们带向别处以后,它们马上就会被你们的自我入侵,你们的自我马上就成为我的这所房子的新主人。“堡垒从内部才能彻底被摧毁”,你们的自我会马上将我作为它的外衣,作为它的形象,作为它的营养,作为它的盾牌,作为它壮大和发展的路!
这是一定的,没有哪一位开悟者能够在他的死后避免“自我意识”的入侵,我也不能。没有哪一位开悟者所开创的生命文明能在开悟者不在的时候避免那些几乎无孔不入的入侵和占据,我也不可避免。
唯一的方法,只能是在我之后再来一个开悟者将跟随于我身后的那些自我摧毁。从表面上看,他似乎是我的头号对手、头号敌人,只有我和他的内心明白,其实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