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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汇西街七十二号（72 West Broadway）转角有家印度人开的熟食店，我经常去二楼的咖啡厅“Blue cloth”喝红茶。起先告诉我这家店的，是我的房东琼安。琼安和男朋友同居，把自己的房子租给别人，赚点小钱。我是经由少数纽约友人之一——赛斯的介绍，才认识琼安的。一个月的房租是五百五十美元，就有钱人或名人居住的纽约上西区（Upper West Side）套房来说，这个租金相当便宜，但其实是有原因的。琼安是个杰出的钢琴演奏家，她甚至还在具有优秀传统的爵士酒吧“鸟园”（Birdland）演奏。每星期有两天，她要在自己房里练琴，这时就得空出房间让她使用。所以，每次到了她练琴的日子，我就到“Blue cloth”去。
“Blue cloth”里有个打工的女孩爱亚，来自布达佩斯。爱亚的个性十分沉稳，每星期固定到店里光顾两次的我，不知道跟她打过多少次招呼，她却永远低着头回答，不和我有眼神交会。她对其他顾客也一样。我到这家咖啡厅一定会随身带着书，然后点一杯红茶，最少闲混上三个小时。爱亚虽然没表现得特别殷勤，但一看到我杯子里的红茶见底，总会什么也不多说，自动再帮我斟上一杯。“谢谢。”我道谢之后，她就会凝望着远方，轻声回一句“不客气”。整间咖啡厅静悄悄的。
我整个人陷在沙发里读着书的时候，爱亚就拘谨地坐在收银台旁，边吃着小碟子里的饼干，边戴着耳机听收音机。她坐在那儿背脊直挺挺的，两手轻轻交叠在腿上。从面对百老汇西街的小窗子射进的阳光，映射听着收音机、出神眺望外头景致的爱亚，照着她侧脸的轮廓和浅蓝色眼睛，分外柔美。那副模样宛如维梅尔（Jan Vermeer）的画作《中断弹奏的女孩》（ Girl Interrupted at Her Music ）里那个美丽的少女。“Blue cloth”的顾客永远都很少。据琼安说，傍晚到深夜这段时间因为提供酒精饮料，倒也很热闹，但白天来到这里的全是些熟面孔。在斜前方热狗店工作的飞机头男子，隔壁中餐厅老板兼主厨的中国人，正对面花店的老奶奶，还有抱着一大叠书本像学者一样的老绅士等，大概就是这些人。这家店没有招牌，只在大楼墙上贴了一张写着店名的小门牌，碰巧路过的人几乎不会刻意进到店里。
某个下雨天，我一如往常，带着几本书到“Blue cloth”，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我选了靠窗的沙发坐下，跟爱亚点了杯红茶。
那天爱亚跟平常不太一样。我在她端着红茶上桌时察觉到，她的双颊透着粉色，平常看来脂粉未施的爱亚，那天连嘴唇也红了些。或许是我的错觉，但她身上的裙子比往常颜色明亮，感觉更轻盈。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柜台旁的爱亚容光焕发，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爱亚到底怎么了？我忽然猜想，她该不是谈恋爱了吧？
在那之后，爱亚又变了不少。原先长着肉刺的指尖涂上柔和的粉红色，指甲磨得透亮，甚至在与她擦身而过时，能隐约闻到她身上飘散的香水味。唯有不爱笑这一点丝毫未变。无论谁对她说“早安”“你好”，她始终都只是低着头，轻声回答。话虽如此，爱亚的改变依旧让咖啡厅的气氛变得开朗，常客们倒没谈论起这件事，但大家都为爱亚的改变感到高兴。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酷暑夏日，我一到“Blue cloth”，就惊讶地发现爱亚又变回从前的那个她。由于先前常客们已经习惯那个开朗轻快的爱亚，大家都担心她不知道怎么了。最令人意外的是，爱亚一头美丽的长发竟然剪短了，所有常客都很喜欢爱亚的那头黑长发。
爱亚一如往常，坐在收银台旁戴着耳机听收音机。唯有那天，熟悉的模样带着悲伤。
直到离开结账时，我才开口对爱亚说：“头发剪掉了啊，爱亚……”
我才说完，爱亚低着的头就抬起来，凝视着我说：“嗯，是啊，我把头发剪了……”
在一片寂静的店内，我第一次听到爱亚的声音。
爱亚若无其事地在椅子上坐好，听着收音机，一面出神地望着映在小窗子上的景致，然后拿起饼干，像只鸟儿似的小口小口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