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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而我的父亲,约翰·凯恩克罗斯,他可是个大块头,我的另一组染色体组就来源于他,因而他命运的跌宕起伏也与我息息相关。只有在我的体内,沿着独立的糖-磷酸骨架这一藏有真我序列的地方,我的父母才能永远交融、共享酸甜。当然,在我的幻想里,他们俩也紧密相依——就像每一个成长在分居家庭中的孩子一样,我无比渴望他们再婚,让他们这一组碱基对牢牢结合,让我的家庭真正与我的染色体组相匹配。

我的父亲时常来看望我们,这让我欣喜若狂。有时候,他还会从贾德街上他最喜欢的一家店里为她买来奶昔。他酷爱这类黏糊糊的甜食,指望靠它们延年益寿。可他每次来看我们,到头来都是黯然而归,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还如此坚持。之前,我也曾做过许多错误的推测,但在留神细听了一番之后,我暂时有以下几点猜想:他不仅对克劳德一无所知,而且仍深爱着我母亲,希望能尽快和她重归于好,对她的说辞——分居是为了给彼此“成长的时间和空间”,以恢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坚信不疑;他是一位怀才不遇的诗人,但他仍坚持不懈;他经营着一家穷困潦倒的出版社,曾独具慧眼地刊印了数位诗人的处女诗集,可当他们声名鹊起,成为家喻户晓、功成名就的诗人,甚至还有一位摘得了诺贝尔奖桂冠之后,他们便像成年子女一样,一个个弃他而去,搬往了更大的居所;他将这些诗人的不忠视作不可避免的现实,并且像圣人一般,为这证明了凯恩克罗斯出版社的眼光而感到高兴;对于自己在诗歌创作上的失败,他虽悲伤却从不怨愤。他曾向我和母亲大声朗读过一篇针对他的文学评论,文章的字里行间充斥着轻蔑,认为他的作品早已过时、过于刻板正式且“华而不实”。但他仍以诗为生,不仅向母亲背诗,还教诗、评诗,参与培养年轻诗人,担任诗歌奖项的评委,在学校宣传推广诗歌,为不知名杂志撰写诗评,在广播里畅聊诗歌。我和特鲁迪就曾在凌晨时分听到过。他赚钱比特鲁迪少,与克劳德相比更是少得可怜。只不过他能把一千首诗倒背如流。

这就是我获悉的事实和猜想。我就像一位耐心的集邮家弓着背细细打量,而最近我又新添了几枚邮票:父亲还患有皮肤病,是牛皮癣,他的手掌也因此脱皮、粗硬和泛红。特鲁迪讨厌他手的样子和触感,要求他戴上手套,但他拒绝了。他在肖迪奇区租了三间陋室,租期六个月;他还欠了债,体重也超标,理应勤加锻炼。就在昨天,我刚刚得到了——仍以邮票作比——一枚黑便士邮票:我母亲现在怀着我住的房子,也就是克劳德每晚都“登门拜访”的房子,是位于鼎鼎大名的汉密尔顿街上的一栋乔治王朝时期的建筑,也是我父亲儿时的住所。在他二十八九岁第一次蓄起胡子的那会儿,新婚不久的他便继承了这一家族宅邸。他的母亲很早之前就过世了。无论在谁眼里,这栋房子都极其脏乱。只有用老掉牙的词来形容它才最贴切:剥落、破裂、年久失修。到了冬天,窗帘有时候会因为结着一层白霜而变得硬邦邦;一旦下起暴雨,排水管就像可靠的银行一样,把之前存着的都连本带利地吐出来;可到了夏季,它们又摇身一变,成了坏账银行,散发出阵阵恶臭。但你别急,我现在用镊子夹着的可是最稀有的一张邮票——英属圭亚那邮票:即使这栋房子已是如此破败不堪,单单是这令人眼馋的六千平方英尺的占地面积就将它的身价抬到七百万英镑。

大多数男人,或者说大多数人,绝不会允许伴侣把自己赶出儿时的住所。约翰·凯恩克罗斯却是个例外。对此我也有自己的合理推测。他天生乐于助人,总想着让大家高兴,为人太过善良真诚,就连背地里也毫无一位雄心勃勃的诗人应有的贪婪之心。他打心眼里相信,只要给我母亲写一首赞美诗(赞美她的眼眸、头发和唇瓣)并大声地朗读给她听就能感动她,就能让她欢迎他回家。但我母亲深知,她的眼眸丝毫不像“戈尔韦的茵茵绿草”(他只是想表达“碧绿”的含义),而且她又没有爱尔兰血统,因而这行诗句对她而言了无意趣。每每听他念诗,我察觉到母亲的心跳都会放缓,厌倦铸成的外膜遮蔽了她的双眼,让她对这一幕的哀痛视而不见——一个宽宏大度的壮实男人正用一首毫不时髦的十四行诗向她苦苦恳求,哪怕毫无希望。

一千首可能有点言过其实。我父亲所熟知的许多诗歌的篇幅都很长,比如银行职员们那些广为人知的作品《萨姆·马吉的火葬》和《荒原》 。特鲁迪也继续忍受着我父亲时不时的诗歌背诵。对她而言,一个人的独角戏好过两个人的交流,也好过再次回转两人间早已荒芜的婚姻。或许她就是想看看,除了愧疚,还剩些什么。曾几何时,我父亲向她念诗显然是两人之间的一种爱情仪式。但奇怪的是,她忍不住要告诉他,他必须有所怀疑而她也必然揭露真相。即她已不再爱他。她已有了情人。

今天的广播里,一位女子详述了一起事故,她在夜间开车行驶在一条荒凉的道路上时,撞到了一条金毛猎犬。汽车前灯直直地照着,她蹲伏在金毛身边,握着它的爪子,金毛的身体因极度疼痛而不断抽搐,几乎奄奄一息。它一直睁着褐色大眼睛,宽容地看向她。而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一块石头,数次重重地砸向它的头骨。而摆脱约翰·凯恩克罗斯只需要重重一击,真相的致命一击。然而,当他开始背诵诗歌时,特鲁迪又会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似是倾听的神情。而我才是在仔细聆听。

我们通常会去父亲在二楼的书房,那里全是诗歌。书房一片寂静,只有壁炉台上的座钟传来摆轮晃动发出的声响。他习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而我,面对着一位诗人,可以尽情地推测遐想。如果父亲为集中思绪而不自觉地望向天花板,就会发现亚当风格 的图案已经磨损不堪,这也使得天花板上的泥灰像糖粉一样不断剥落,洒满了各类名著的书脊。我母亲坐下之前总会用手掸去落在椅子上的灰尘。而父亲在简单的深呼吸后就开口背诵,绝不会先夸夸其谈一番。他背得非常流畅,而且声情并茂。绝大多数的现代诗都无法打动我。它们太过于关注自我,却毫不在意他人,短短一行里充斥着太多的抱怨和牢骚。但是约翰·济慈和威尔弗雷德·欧文的诗歌却像兄弟间的拥抱一样温暖人心。我能感受到他们在我唇上的呼吸和他们的吻。谁不希望自己曾写下 苹果 榅桲 李子和葫芦所制成的蜜饯 女孩们面容的苍白将成为他们洁白的棺布

通过坐在对面的父亲充满爱意的眼睛,我不难想象出母亲的样子。她坐在一把宽大的真皮扶手椅里,这把椅子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所生活的维也纳。她的双腿柔软光洁,她优雅地微微盘着腿坐着。一侧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她无聊低垂的头,而另一只手则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她的脚踝。下午三四点钟总是很热,窗户都开着,窗外传来圣约翰伍德繁忙交通的车流声。母亲似乎郁郁不乐,下唇显得有些干燥。她用柔嫩净透的舌瓣润了润下唇。几绺金色卷发贴着她的脖颈。由于怀着我,她只穿了宽松的浅绿色棉布长裙,颜色比她的眼眸还要淡上几分。因为一直怀着孕,她已经感到疲倦。约翰·凯恩克罗斯看到她的脸颊泛起夏日的红晕,脖颈、肩膀和丰满的乳房呈现出优美的曲线,隆起的肚子满怀着希望,她的小腿因照不到阳光而显得苍白,还有一只光滑白皙的脚露了出来,从大到小的一排脚趾像是全家福里的孩子们。在他看来,她的一切都让她看上去无可挑剔。

可他却看不出她在等他离开,看不出妊娠晚期的她坚持让他住在别处是有悖于常理的。他真的要成为摧毁自我的同谋吗?这个我听说身高有六英尺三英寸的大家伙,有着浓黑短发和强壮臂膀的大块头,居然是个大傻个!他居然真的相信给予妻子她口中所需的“空间”是明智的。空间!她真该进来看看,我这儿最近挤得都只能勾个手指了。我母亲口中所需要的空间,如果算不上是自私、狡诈、残忍的同义词,也至少是丑恶畸形的隐喻。不过,等一等,我爱她,她是我的神,我需要她。我收回我说的话!刚才我是被痛苦冲昏了头脑才说那样的话。我和父亲一样受了她的迷惑。她的美貌、疏离和决心浑然一体,这一点千真万确。

在她的上方,我看到书房那不断剥落的天花板突然掉落了一大片粉尘颗粒,在空中旋转飘浮着,在一小束阳光的照射下星点地闪着光。而倚坐在破旧的棕色皮椅里的母亲也散发出微光。或许,希特勒、托洛茨基或斯大林在维也纳的时候也曾四肢舒展地坐在这把椅子里,那时的他们还只处于未来自我的萌芽期。我认输了。我是她的。如果她提出要求,我也会去肖迪奇区,一边流落街头一边自求生机,而不再需要脐带。我和父亲都陷入了无望的爱。

尽管有各种暗示——她敷衍的简单回应、她的哈欠、她经常的走神——父亲仍是磨蹭到了傍晚才离开,可能心里还抱有留下来吃晚饭的希望。但母亲却一直在等克劳德。最后,她不得不以休息为由逼着他离开,还要把他送到门口。当他犹豫着开口告别时,谁又能对他声音中的哀伤置若罔闻呢。一想到他能为了与母亲多待上个几分钟而忍下所有羞辱,我就感到一阵痛楚。除了他的天性,没有什么制止他做其他人会做的事——先行占了主卧(我和父亲都是在主卧被怀上的),恣意伸展着四肢躺在床上,或是在一团氤氲的水汽中泡澡享受,随后邀请好友前来斟酒畅饮,真正成为自己房子的主人。然而,他却希望靠着自己的善良和对母亲的有求必应来赢回她的芳心。尽管我希望是自己猜错了,但我认为他只会换来双重的落空——母亲仍会因为他的软弱无能而对他不屑一顾,而他所承受的痛苦也比原应承受的还要多。父亲对我们的看望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戛然而止,而是渐渐消退。书房里,他留下的悲伤氛围挥之不去,仿佛幻化成了他沮丧的样子,像全息图一般仍占着他的椅子。

我们快送父亲到前门了。这里荒芜且多有破败,常听他们谈起。我听说前门的一处铰链已经和木构件脱开。框缘因为过度干腐而变成了压得紧实的粉末。一些地砖早已不知去向,剩下的一些也已龟裂——乔治王朝的风格,曾经绚丽多彩的菱形图案,是无法被其他图案取代的。缺失或破损的地砖上到处都是装有空瓶和腐坏食物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四处洒落,这恰是这栋房子脏乱不堪的最佳象征:烟灰缸的残渣,纸盘上粘着的令人恶心的番茄酱,茶包也面临沦陷,它们就像一小袋谷粮,里面说不定还藏有老鼠或其他妖精。原来的女清洁工早在有了我之前就已悲伤地离开。特鲁迪知道,把垃圾扔进高盖的带轮垃圾桶本不是孕妇要做的事,她大可轻松地要求我的父亲来打扫门廊,但她没有这么做。家务的移交可能意味着家中权利的移交,而她或许想营造一种是父亲对这个家不管不顾的假象。从这个角度来说,克劳德仍是个拜访者,是个局外人,但我曾听他说过,把房子收拾出一个干净的角落将会突显其他地方的脏乱。对我而言,尽管这儿热浪滚滚,但我至少无需忍受恶臭。我母亲大多时候都在抱怨这臭味,不过她也仅是懒散地提两句。毕竟这只是房子破败的其中一个方面罢了。

她或许想着,当父亲看到鞋子上的一小团凝乳或是长着钴绿色小毛的橘子时,便会赶紧离开这儿。但她猜错了。前门已经大开着,父亲的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另一只脚却还迟迟不肯迈过,而我和母亲就站在门廊里。克劳德十五分钟后就会到,他有时候还会提早。因此特鲁迪心里焦虑,决心要装出一副困倦欲睡的样子来。她现在如履薄冰,正站在一堆蛋壳上,凉鞋下还踩着曾包过无盐奶油的一小张油纸,这更是让她脚底打滑。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克劳德,而且会描述得诙谐幽默。

父亲开口道:“听我说,我们真得谈谈了。”

“没错,但不是现在。”

“我们一直在拖延。”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现在有多累。你根本不能感同身受。我必须躺下休息了。”

“当然。这也是我想搬回来的原因,这样我就能——”

“约翰,求你了,不是现在。我们已经谈过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体贴一点。我怀着你的孩子,记得吗?你现在不应该这么自私。”

“我不希望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能——”

“约翰!”

当父亲在母亲允许的程度内抱她时,我分明听到他的一声叹息。接着,我感觉到她的手臂挣脱了出来,掰开他的手腕,我猜想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那患有皮肤病的手掌,随后她又催着他转身,轻柔地把他往街道的方向推。

“亲爱的,求你了, 快走 吧……”

在那之后,母亲精疲力竭地斜靠在椅子上,内心满是恼怒,而我又陷入了一开始的猜想。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大块头的约翰·凯恩克罗斯是我们未来的使者,以人的形象来消除战争、劫掠和奴役,支持男女平等和关怀女性?还是说他会被残暴粗野的人践踏至被人遗忘的境地?我们可要弄清楚。 pJifLpXe4WeA6KECZlLGxhnjfjmrWUgdeGVhadUOe71jaS4DMKXlBxweDx71tO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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